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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归黄泥 ...

  •   徐泱走入卧房中时,徐识毖正伏卧在床榻深处,兀自焦急不安,忽见父亲打开围屏径直而来,忙即便要起身,被轻轻按住了。他仔细端详父亲,只见他确是安然无恙,然而鬓发散乱,额上红肿,神情也恍惚不堪,心道:“皇帝果真发难了?”口中唤道:“阿耶,陛下……”
      徐泱将那时的情形轻描淡写地约略述过,看着徐识毖面上屈辱、羞愤、后怕等种种复杂情绪变幻,心中不以为然――情势所迫,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体面,唯有急智机变、孤注一掷是出路。
      他察看过徐识毖身上伤处,叹息一声,又拿了内库所赐富有奇效的伤药来,亲自给他涂上,一壁漫然问道:“彭奴怨恨我将阿荻送入宫中?”提到阿荻,徐识毖便难抑心底悲痛与委屈,硬梆梆地答道:“不敢。”
      徐泱见他忽咬牙皱眉,感到手下身躯一紧,想是溃烂伤口被触痛,遂凝眸视他,问道:“疼不疼?”见他闭口不答,只是摇头,手下动作也并不放缓,提高了声音道:“疼也忍着!”
      他生平最不怕的便是忍――区区一方节使印、一袭鹘衔绶带袍花,那不是他想要的,更不是他无数次铤而走险所求的。
      他知道徐识毖倒底是意气难平,长嗟一声道:“阿荻是我的女儿,我岂不难过?可你既叫我一声阿爷,我自领了你回徐家那日,便将你视作是亲生儿子。说来也怪,你比识恩、识忠和识恕更似我……彭奴,我不能不为徐家思量,不为你将来铺路呐!”
      徐识毖见父亲须发银白如雪,神昏力疲,好似又老了几岁,不由深悔自己的鲁莽:“是我害死了阿荻!”徐泱心中早已有数:“是那女子罢。”
      徐识毖恨意满腔道:“那女娘忒毒辣!若不是阿耶救了她,送她到润州,她早死在乱军中了!如今却来恩将仇报,害死阿荻!”
      徐泱见他没有理会,始终纠缠此事,便摆了摆手,转而饱含深意地道:“陛下自幼没娘,早早到了边关,长成个脱缰野马的性子。喜好身曝疆场,与草寇匹夫为伍,亲事厮杀,可我们不能信马由缰――”
      此言分明暗将自己喻为御马操纵之人,徐识毖一怔:“阿耶说的是,可……”
      “可我从不曾反对约束他?”徐泱半闭着目道,“皇帝喜好东征西战,攻城掠地,便顺着他御驾亲征,我只须镇守后方,把持京师――皇帝年轻贪功,喜好鲸虎吞据……我老了,则不同与他。”话至此处,已不能更昭彰。
      鲸虎吞据,蚕食而尽。父子二人同时在心中默念了这一句。
      徐泱又想起白日里与皇帝的惊险对峙。他几乎是头一回那样近地打量杨谌决的脸庞――一晃十数载过去,比之那个轻狂而稚嫩的玉面少年,如今他修挺的棱角愈发分明,无一不昭示着少年人独有的凌厉盛气,那是恣意放纵、无谓顾虑,因对光阴充满了掌握而有恃无恐的资本。也愈发衬出自己的沉沉暮气。
      他眼中精光乍现,露出微若无物的笑意:“可苍天从来公道。上苍不会因他年少而手下容情,也不会因我年老而不屑一顾……何况还有你兄弟几个,阿爷老矣,彭奴却愈堪任事――随我来,阿爷新得了一卷书,拿与你观。”
      这番话说得声音极轻,却令徐识毖周身一震――父亲从未将这些话明了说出,他也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明亮而凶恶的眸光,是第一回正视父亲的万丈雄心,而这雄心其中,深含着对自己的期许,这功业之中,囊括了自己的一份……怎能不令人热血沸腾。
      他无数次挥鞭催马向宫城而去,只是向着那小小一间合璧宫。然而此刻,萦绕魂梦的那抹柔弱的侧影,在水一方,如故丛荻苗、塘上霜枫,在萧萧晚汀中轻轻摇曳。终如霜雪融化无痕,飘渺隐去。合璧宫一朝坍塌,柔情脉脉的幻梦死了,废墟上矗立起了更加浩大的幻梦。他心中的憧憬畅想,只余巍巍皇城在夕日下那无限宏伟崇丽的轮廓。
      徐识恩听得父亲平安归宅的消息,马不停蹄便自宅邸赶来。他栓马走向亮着昏黄灯光的卧房,却在听到其中低声私语时驻了足。
      “……这一来,他是与我徐家结了死仇……罢了,也便是与陛下间结了一个死疙瘩,只是代价太也大了!”这是徐泱喟叹的声音。隐约是徐识恩的身影,正手执一卷书垂首翻看,打眼一看,似是请教学问的模样,可二人言语却全然无关。
      徐识恩隔着一层窗纸看不分明的书卷,徐识毖却是看得清晰。那是一卷《唐书》,正翻到列传后妃一页,他凝眸在那字句间,“……枭后及安乐公主首于东市。翌日,敕收后尸,葬以一品之礼,追贬为庶人。安乐公主葬以三品之礼,追贬为悖逆庶人。”
      徐泱沉缓的声音响起:“彭奴以为,悖逆庶人何以致祸?”徐识毖答了骄纵恣睢云云,听他笑道:“世上女娘皆蠢物,不是痴就是傻,尽会败事。偏偏蠢女子总不自量力,以为能翻覆乾坤,不知一旦无用了,便落得祸患下场――她的教训在后头。”
      徐识毖斟酌片刻,应道:“是,儿子明白。”徐泱沉吟道:“这回也算领教过一番女娘的厉害了――先莫与皇后翻脸,我徐家还待与她结一桩姻缘……你膝下那些儿郎中,二郎与上饶公主年岁倒还相当。”
      徐识恩耳中听得隐约暧昧的词眼,眼中所见,则是父亲身上便袍的织锦棋格纹在灯下明灭闪烁,令他无端想及吐丝结网的蜘蛛,忽觉自己的揣测面对父亲的城府心计,无异于以蠡测海。
      他没有再向父亲问安,而是待房中光亮熄灭,徐识毖退出,劈面问道:“彭奴,你与阿耶……筹谋什么?如何与皇后公主交关?”
      徐识毖不以为意地一笑,并不多作解释,只摸着頾须道:“筹谋什么,大哥静观便知。我知知会大哥一句:小妹是皇帝亲手扼死――这便是大哥一心效忠的君主。”
      “什么!”徐识恩怔在原地挪不得步,眼望着徐识毖告辞走远,已是一团漆黑的卧房中低低传来几句混浊嘶哑的吟诵:“枯杨枯杨尔生稊,我独七十而孤栖。弹弦写恨意不尽,瞑目归黄泥……”犹如一声叹息,凐没沉沉暗夜。(1)
      坐落六宫中正的丽正宫中却是灯火通明,因钱皇后佞佛,时常整宿整宿的抄经直至五更,以示虔心。宫中上下早已惯了。
      这夜又别有不同,皇后上晌厥倒在紫极宫,昏睡了半日,醒转后听闻合璧宫的噩耗,又是大恸。这一来二去,大伤元气,连近侍女官都为她这番惺惺作态生觉得累,皇后却浑然不觉,悉数做了全套。
      这时月已中天,钱皇后只留一名女官侍奉笔墨,又铺开长卷,一笔一划细致地抄写起来。
      女官一壁研墨,一壁将下晌集芸阁中的事一五一十回禀了。钱皇后听罢,不动声色道:“徐泱养的儿女虽净是些蠢物,自己却真真是只奸滑的老狐狸。”
      女官偷眼觑她,只见钱皇后手握小管,姿态娴雅,眼周的红肿已然褪去,又恢复了素日的面貌。她是沉静的一张寡白脸,永远微垂着眼帘,保持哀而不伤、略带悲悯的神情,无喜无忧,像极了丽正宫里供着的观音像。令人看得久了,不免有些心惊,忍不住犯寒噤。
      因为长久的吃斋念佛、刺血抄经,她身材单薄的像纸片,话语声也是软绵绵的淡薄,真正绵里藏针。
      女官揣测皇后今日确实是异常愉悦,才多说了这几句话,而大多时候,她全然猜不透皇后的心思。她是从钱塘跟随和亲队远嫁而来的,此时不免也有些惆怅,奓着胆子嗟叹道:“若非吴越王不济,中吴节使又……娘娘在这吴宫也不必如此举步维艰。”
      钱皇后伸去笔尖舔了舔墨,轻轻吁一口气:“钱塘如何指望的上,本宫素来只指着自己罢了。”她苍白的唇角浮起一缕微若柳丝的笑,“在这宫中,最要紧的便是耳目。各宫耳目犬牙交错,须得知道听什么消息,又令旁人听什么消息。用己,更须用敌。”
      女官听她三言两语将恁多盘算筹谋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说得却是极有道理――丽正宫的耳目,真正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恭喜娘娘。”她握着墨锭,微微欠身以和。
      “有何可喜?”钱皇后淡淡道,“今日姜氏、徐氏死了,明日又有张氏、王氏接踵,这宫中最不乏的就是不自量力、前仆后继的女子……往后难捱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从不愿去幻想往后的日子,因为她的命运一目了然,望得到尽头。她深谙处在风暴的中心,若欲做一潭死水,便须在看到漩涡的端倪时,将蠢蠢欲动的活物悉数扼杀在水面下,沉入不见天日的泥沼,方可长长久久地平静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  (1)李白《雉朝飞》
    徐妃还是太蠢了,不明白越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越是心急深沉。徐泱抛弃她选了钱皇后,不难理解。钱皇后才是高级玩家,司鸢则是一手好牌打坏了。
    其实也没有谁输谁赢,都是男权社会下的牺牲品,因为身份的错位而上演一出出悲剧。这种情形下,愈发显得陆裳这种奇女子难能可贵。(笔者对她的极端行为无予褒贬)
    越写越觉得九郎身为皇帝真的很惨了,妃子都给自己戴绿帽,皇后是个黑莲花心机婊,情人闹掰了,儿子死光了,最怀念的阿娘把自己坑惨了,雄才大略而没有继承人,各种奸臣逆贼虎视眈眈……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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