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8、莹莹惑 ...

  •   钱皇后前来紫极宫求见时不过五更,甫一入了寝阁便颓身跪倒:“妾罪无可赦,请陛下责罚!”她钗鬓散乱,泪痕涴然,杨谌决从未见过她这般失态,不由得也心慌意乱,不及令其平身便问:“何事慌张?”
      钱皇后哭道:“二皇子不见了!”
      “什么?”杨谌决惊问道,“好端端的怎会不见!”钱皇后掩面而泣,“是乳媪夜中将皇子带走了……妾审问那乳媪,她一口咬定是合璧宫授意,令她趁夜用篮子将皇子偷偷运去,道是主母所命不敢不从……妾见她所言不详不实,胆敢谋害皇子又兼构陷宫妃,一气之下赐了杖,宫正不知轻重,竟便将其杖死了……”
      她顿了顿,续道:“妾查了这乳媪奴籍,果真曾是徐阁老府中婢女……是以来请陛下示下,是否到合璧宫查寻皇子下落……”
      杨谌决惊怒交加,一壁披衣一壁咬牙道:“徐泱、徐泱,他还真是手眼通天,无孔不入!”
      侍婢方为皇帝匆匆更了衣,忽见章安疾跑而入,面如土色,跪倒便哭:“祸事了!陛下,方才毓宁宫人来报,昨夜里姜氏自缢身亡,二皇子……也夭亡了。”
      杨谌决登时如遭雷殛,身形重重一晃,几乎无法站定,眼前发黑,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跪伏地上的钱皇后,原本不住垂泪,口中念着“失职,请陛下降罪”云云,此言一出,登时哭厥在堂下,不省人事了。
      杨谌决自毓宁宫出来,胸口狠狠地窒着,绵密而漫长的刺痛似永无止息。他斥退了合璧宫一众女官侍婢,径直踏入寝阁。徐婉仪正倚在案边,执着面绣绷子穿针引线,忽见皇帝急冲冲地进来,一个温婉笑意尚未及绽开,一句问安尚未及出口,便被掐着脖颈拎起来摔到墙壁上。
      杨谌决一手摁着她,一手挥掌重重掴在她脸上,接连数个掌掴,那斥满惊恐与哀求的脸上已然血痕交叠,粉泪模糊。徐婉仪顾不得疼痛,她已近乎无法喘息,意识模糊中,艰难地挤出断续不成语的字句:“妾……不曾……孩子……”
      “孩子?你与徐识毖不清不白的勾当,真当朕痴傻么!”杨谌决收紧了虎口,厉骂道,“贱婢!你急着寻死,朕便送你去给鸢娘陪葬。”颈间十指犹如铁箍一般,徐婉仪的面孔紫涨中透出青灰,无力的胡乱挣扎渐渐弱了,四肢蓦然一滞,软软垂下。这一切来得太快,疾风骤雨一般,她尚未弄清原委,已永远闭上了双眼。
      杨谌决松开了手,看着这具肿胀的死尸如一摊污泥般顺着墙缘滑下,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口中下令道:“褫夺徐氏封号,草席裹尸,弃入御苑。”
      徐氏死讯传回徐府,徐识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阿荻前日还好好的,现下不清不白的便死了……没有入殓下葬,也不准家人收尸……定是他杀了阿荻……”他突然心口摧痛,怪叫一声:“他杀了阿荻!”起身便向门外跑去。
      “回来!”嘶哑而响亮如破钟的喝止霍然响起,他不由定住脚步。徐泱撑着手杖挪步过去,挥杖便向他脊上打去,“作甚?反了不成!”
      徐识毖受了这一下,膝下一软便当地跪下,胸口痛得近乎麻木,只有一个念头,便是“皇帝杀了阿荻”。徐泱压低了嗓音,喝问道:“我问你,阿荻腹中孩儿,可与你有瓜葛?”徐识毖不曾想他作此问,嗫嚅道:“不……儿子不知……”
      “愚蠢!你要效春申君、吕不韦的勾当?”徐泱气得胡须直颤,又打了他几杖,已是气喘吁吁,浑身脱力,索性拖他到院中,扬声唤道:“来人!拿家法!老夫今日非打死这孽子、清理门户不可!”
      家丁面面相觑,无不作难。徐泱连声催促,才勉为其难地抬了一人长宽的矮凳及荆条上来,却是无人敢请四郎君上去。徐泱骂道:“孽子!等人按你上去么!”徐识毖见父亲是作真,咬了牙掀袍趴到那刑凳上,冤屈忿懑直冲脑中。
      徐识恩闻讯赶来,也大惊失色――父亲日渐老迈,不曾动手打人总有十年了,更遑论是最受期许的四弟,今日忽大动干戈,竟是个毫不留情的阵仗。他慌了神:“阿耶!彭奴犯了什么过,也先饶了他罢!这般打法,岂不要落下残病!”
      徐泱全不睬他,高坐椅上只是看着一下下钝重的杖责。他叮嘱了执杖仆人绝不可手软,这般打了十余下,已是姹紫嫣红一片。徐识毖心中的怨怒已被剧痛冲散不少,忍不住启了齿关发出阵阵痛吟――自然不能容情,一宫婉仪直接赐死,可见皇帝是忍无可忍。阿荻是见过四郎才被赐死的,如若天子怒火殃及他,甚或整个徐家……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他抢在前头作出重罚儿子的态度,至少也要伤得足够沉重,不露端倪。
      徐识恩急得向受杖的弟弟道:“彭奴,你向阿耶求个饶罢!”徐识毖口中泄着残破的呻/吟,意识都模糊了,一杖接一杖似是永无尽头。是时却听宫中谕令到,徐泱只得命停了杖责,下拜听旨,一颗心都七上八下地悬了起来。
      “召尚书令徐泱觐见――”皇帝要提入宫中问责的并非四郎,而是他!徐泱万没想到是这般境况,脑中嗡地一响,半晌才开口询问:“中使可知……陛下有无透露是何事召臣?”
      那名宫监见徐泱当庭将儿子责打得半死不活,心中对他这番做作既是唏嘘又感不屑,面上似是而非地一笑,作了个举杯的动作:“多的不知,不过咱家见了陛下着令将内库那套秘色瓷茶具取来,想来许是休沐无事,请教阁老茶艺……少不得请阁老喝一盏了。”
      徐府上下听了这意味深长的“喝一盏”,都面色一变。徐泱强自镇定下心神,拱手道:“有劳中使宽待片刻,老朽稍整仪容,再行陛见。”
      徐识恩趋步跟了进去,只见父亲神情严厉,疾声道:“大郎,你立刻过秦府一趟,见得秦中书,便这般说――”
      “荧惑守心?”徐识恩听了那几句秘语,不由讶然。他似懂非懂,郑重点头,“儿子记下了。”
      徐泱由中使引领着入了禁中,向集芸阁行去。这条路他数十年来走了千万遍,其中大风大浪无数,从未有一刻是如此思绪忐忑。他不动声色地四下环顾,眼皮重重一跳,愈向近殿处行,愈感不妙――禁中静得异样,一点风吹草动都清晰无已,仿佛是大战前的平静。内侍态度莫测,与往日迥异的趾高气昂之中带着微不可察的紧张。禁卫的姿态比往常更加挺拔,是严阵以待、矢在弦上的紧绷。徐泱虽有数载不曾亲上沙场领兵,仍一瞬便嗅出平静粉饰下隐藏的肃杀、涌动的暗流。
      徐泱脚步蹒跚地踏入殿心,颤巍巍地跪拜在朱红氍毹上,口称万岁。“阁老不必多礼,近前来。”徐泱在他下首案前坐了,只见杨谌决并未戴冠,只着襆头,一领群青襕袍,气度随和,倒真是弄茶道的模样。他刻意掩饰年轻昂扬的气息,竭力让自己显得松适而深沉,难以捉摸。
      然而在徐泱老辣如炬的双眼下,他的审慎心情无处遁形,哀恸和颓丧也难逃被勘破的命运。徐泱甚至透过层层伪装精准地捕捉到――皇帝被浓重的哀伤笼罩着,但他尚未一蹶不振,他蕴藏着一件重大的心事。
      他绝口不提弃尸荒郊的徐氏,只淡淡道:“素闻阁老茶艺过人,一直无缘请教,今日可有暇陪朕论茶?”徐泱佝偻着腰背答道:“蒙陛下不弃,老臣有幸叨陪。”
      章安亲自侍奉茶具,由漆盒中取出茶槽子、碾子、罗匙,置于银包镶嵌白玉的调达子上,又将五瓣葵口瓷秘色碗在高圈足琉璃碗托上一字排开。另有三足盐台一对,金银丝结条笼、鎏金镂空银笼各一枚,皆或彩绘、或平錾奔鹿纹,色泽晶莹华美,果真是上好的内府珍品。(1)
      他来时风炉已烧着了,此时耳听沸水击釜,声声犹如雨踏铁马,铁骑突出,遂道:“陛下先请。”杨谌决笑得一笑:“如此,便请阁老请教。”有条不紊地注水、击拂,执筅时手腕发力却是过急,待得洁白沫饽咬盏,示意章安将分茶。
      醇香茶汤端到徐泱面前,他双手奉过,称赞几句,及至喝时却是犹疑作难。杨谌决凝视着他,似笑非笑:“新采的峡州小团明月,怎么,阁老怕是鸩酒不成?”说着举起杯盏,轻轻吹了吹茶汤。
      徐泱听得这句,再确信无疑。他深陷枯皱沟壑中的双眼,此时混浊不复,鹰隼一般紧紧胶着在杨谌决身上。随着他的动作,听到了微不可察的一声轻响。这一个细微的响动,寻常人多半以为是环佩相扣之音,可徐泱是自风霜刀剑中一路走来的,他深知自己听到了刀环的响声。
      徐泱寒毛直竖,从杨谌决手中高举的秘色瓷盏光滑的盏壁上,瞥见了一闪而过的影子。殿外蛰伏的重重人影倒映其上,微微耸动。他霎那间头脑清明,神思贯通,豁然明白过来――这一套精美的秘色瓷、琉璃盏,原本便不是为了盛茶以饮,逃不过的,乃是粉身碎骨的命运!
      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坐以待毙的下场,一时肝胆俱裂,仅凭直觉猛然跃起,膝行几步,紧紧抱住了阶上人的双腿,口中惊恐大喊:“陛下救我,佞人要杀我!”
      徐泱已是垂垂老矣,素日行动无一不是迟缓缓慢吞吞的,这一下却有如兔起凫举,动作之迅疾,全令人意料之外,无法招架。隐身在帷幔中的章安惊得跨前一步:“阁老!不得无礼!”然而徐泱好似在洪浪中抱着救命浮木一般死不撒手,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屏住了呼吸心急如焚。
      杨谌决被他兀然扑来,唬了一跳,手中令杯终是没能摔下,又抽不开身,惊怒交加道:“阁老这是作甚!放开朕,有话慢说!”徐泱只是惶惶道:“求陛下救老臣!”
      他这般不要脸,杨谌决倒怒极反笑了:“卿乃当朝权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个胆大妄为的敢图谋害你!”
      徐泱受了这讥讽,稍不羞惭,答道:“说来话长,老臣昨夜夜观天象,见心宿暗沉,似有异象,因不晓星象,困惑难安。今晨遂拜访秦中书府,请中书为臣解惑。谁知秦中书大惊,知与臣曰:‘荧荧火光,离离乱惑,此为荧惑守心!乃是天责帝君之象,须将灾厄转嫁宰辅方可避祸。你我二人,牛酒之灾不久矣!’”(2)
      “臣听罢,不以为然。”徐泱昂然振声道,“史载宋景公三十七年,荧惑守心,司星子韦曰:‘可移於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曰:‘可移於民。’景公曰:‘君者待民。’曰:‘可移於岁。’景公曰:‘岁饥民困,吾谁为君!’子韦曰:‘天高听卑。君有君人之言三,荧惑宜有动。’於是候之,果徙三度。又有汉绥和二年春,荧惑守心。汉成帝迫丞相翟方进自尽,随后亦宫车晏驾。臣对秦中书言道:‘陛下饱读史书,聪敏宽厚,乃当世明君,自知如何处之。’先时蒙陛下传召,臣恐其忐忑,传语秦中书:‘贤弟不必忧虑,陛下召我乃切磋茶艺,且待我归来,再同焙茶,将圣上所授心得逐一拆解试验’。”
      义正辞严的一席话说毕,徐泱重又换上心有戚戚的神色:“然方才老臣见殿外刀斧人影,情知必是佞人设伏,借机除臣而后快,因求陛下救老臣一命!”
      杨谌决想不到他有恁多花招鬼话,偏偏又反驳不得,连连恼笑几声。缜密布置被他的猝然弄鬼而搅乱,杨谌决也不由慌了神,然而深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遂引臂去摸壁上所悬宝剑。心中却不由得想“若他当真知会了秦怀原……”盯着他沉声道:“阁老侃侃如也,料来史书背得可熟烂。然朕有一言――如若设伏者不是旁人,便是朕呢?”
      “养不教父之过,陛下因小女罪愆而迁怒于臣,老臣无话可说,但凭处置。”徐泱凛然无畏道,“君要臣死,敢不从命!况且老朽行将就木,死何足惜?自老臣将一衣带勘合送入徐州质子馆,便是决意助陛下登大位,倾心忠信于陛下……从此生死为陛下之臣!”言及至此,混浊眼眸中忍不住闪现水光,抬手颤抖着摘下梁冠,郑重叩首三回,最后伏在地上,乃是引颈就戮的样子。
      杨谌决暗沉的眸色在面前枯朽的老人身上逡巡――真是老朽,他满头白发如银,已稀疏不堪簪,泪水流出深陷的眼眶,便蜿蜒在了满面纵横的沟壑中。
      徐泱屏住了呼吸,良久,那森寒剑锋没有落下,他便知道起了效用。
      他半是胁迫半哀求的软硬兼施,确实令杨谌决深深犹疑了,半晌,咬牙笑道:“朕与阁老做耍,岂得当真?阁老为国家柱石,肩负社稷重托,务为国家惜性命!”
      徐泱口中颂谢,双腿几乎瘫软得站不起身,发觉衣衫已被冷汗打得湿透,紧皱皱地黏在背上,被凉风一吹,他才惊觉自己算是闯过了鬼门关。
      徐泱离去后,杨谌决方才将玄铁宝剑抽出剑鞘,细细看了一回剑背倒映出的面容,全身气力都被抽空,狠狠掷剑于阶下。
      多么周密的布置,只要摔杯为令,或引宝剑斫下他的头颅,便是功成!他从来自认是刚毅能断之人,与“软弱仁懦”四字绝搭不上边,可徐泱以声名和旧恩相挟,却令他终没能下此决断……一念之差!
      “这一来打草惊蛇,朕是再杀他不得了!”
      章安自方才的凶险一幕中缓过神,也觉苦涩难言,又听他问:“徐泱今年多大年岁了?”章安屈指算得一算,回道:“回陛下,约莫六十有八了。”
      “老而不死是为贼!”杨谌决以手掩面,发出一声低吼。章安拾起玄铁剑,趋前奉上,劝慰道:“陛下这样年轻,只须保重龙体,有的是时日耗死他!”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杨谌决却是颓然悲哀,喃喃道:“他真的会死么?”只怕是成了精,成了妖!
      他精疲力竭地闭上眼,悲酸直抵喉间,昏昏沉沉地想着:区区月余之间,姨母、司鸢、瑜儿、太妃接连去了……他还有什么?姜信屏还有什么?携手同行这半生,他们再也没有了亲人,也终失掉了彼此,极目望去,余生只剩蹚着无涯苦海踽踽而行。

  • 作者有话要说:  (1)关于“调达子”这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用的,我真的没考据出来。有学者认为法门寺出土的调大子是香器,其“器身木胎,以水晶版为衬底,形似砚台。其台面凸起,器面中心有凹槽呈椭圆形,器口、器腔为双层棱台,可放置香料点燃,凹槽内及台面可见烟炱遗痕。”认为是用于置放诸如香囊、长柄香炉、香匙、香宝子的。但我看到此物,是与一套秘色茶具一起出土,遂脑补是盛放茶匙碾子这类物件的托盘。欢迎指正。
    (2)汉代惯例,天子赐臣下牛和酒,意为赐死。秦怀原一脸懵:不是我,我没说。
    (3)荧惑守心,象征皇帝驾崩,丞相下台,兵戈将起,黎民遭殃。两段史料分别出自《史记·宋微子世家》和《汉书》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熟背史书的重要性,必要时可以引经据典噎死对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