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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蕃女怨 ...

  •   广陵的春最是绵长,犹如脉脉斜晖沉入水面前的一刻,寂寂江亭边芳草扶风,总是缠绕不离,流连不去。过得数日,也只像一时光景。
      姜信屏收到中使传信,便是在这样的辰光。开封掌信对光一照,便即认出是杨谌决手书,空落落的六合笺上,只得小字一行。他几乎能透过纸背想及他的叹息:“也罢,你去看她一看,嘱她好自为之,休多忧思,切切。”一霎间喜忧交织,匆匆便翻箱倒柜地去挑拣仪物。因为欲挈的过多,又知可容有限,难免比着小妹的喜好,思来想去地精挑细选。这一来,昔日种种情景,或是盈盈笑语、或是泪眼婆娑,一一浮现眼前,直废去半夜工夫。
      春云暮霭低垂宫城,覆压了层层苑墙。晚来风起,挟着花雪潜入深锁宫墙。
      毓宁宫中谩焚香,往日那些或雅致清贵、或馥郁袭人的袅袅香烟是乌有了。倒隐隐闻得草木自有的幽冷清芬。有人推门而进,姜司鸢懒懒看去,来人虽作宫婢打扮,她却一眼便认出是宜宁长公主杨舒姮。
      其实宜宁在判之走后不久,已然察觉自己怀胎,为了不被这突如其来的孩子绊住,只字不漏,只在显怀前启程便可。但今夜她尚有更加要紧的事须做。
      此时她身着紧窄的茜色宫衣,身段仍颇为窈窕,犹如秋月玲珑。司鸢几乎能嗅到她衣襟上濡染的清新气息,流泉雨露、棠梨花蕊……那是宫外才有的气味。往昔她也曾无比熟稔这些气息,在她还是无拘无束、穿梭来去的鸟儿时,对一切充满了新鲜好奇时。而现下她的身边只有枯萎莓苔的腐烂气味,那些属于自由的妙香俱已遥遥无期,如梦似幻。
      姜司鸢素纱为帔,不施铅华,怀抱琵琶斜倚卧榻之上,却懒怠拨弄一二,仿佛是困乏不支极了,不时打着呵欠。
      她全然打不起精神支应这不速之客,但禁宫之中一个奴婢也唤不来,只得忍耐,冷然道:“公主不好生安胎,来瞧我这废妃作甚?”宜宁见她竟然窥破,倒也不慌不忙,就地放下手中竹篮,笑道:“我挂心不下你呀,我的好姊姊,我与你带了样东西,定然受用。”
      司鸢听得这个称呼的不适,犹胜听她称姜信屏为“大哥”,对着她拿腔作势的模样,沉声道:“当不起。”
      宜宁在她身畔坐下,旋开一个白玉小瓶,用银簪挑了一点烟膏,将手背覆在紫铜熏炉上试了试热,便即添入。她的动作娴熟而曼丽,犹如一梭一线地编织经纬,网罗天下,偏偏又妩媚妖娆,横生媚态。那闪烁幽光的狭长的双目令司鸢想起洞窟里盘踞的毒蛇。
      宜宁知道这一点微小的烟膏便足以勾起瘾头,待得浓烟滚起,便拿了牙管渡向司鸢的口鼻端,含笑看她竭力想要避开,却又贪婪地大口吐息,快意而又痛苦的复杂神色爬满了那张秀丽而苍白的面庞。
      待司鸢恹恹歪斜到了一边,宜宁笑道:“你定然想问,我为什么叫你姊姊?”她凑近了司鸢耳边,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对着她不可置信的眼眸,尚添油加醋了若干:“姊姊不信?这可是皇兄亲口对江阴侯说的……我虽不知其间是怎么回事,倒不很意外――我原知你是惯会乱/伦的。想必皇兄也是近来才知,疏远了姊姊也是自然。姊姊大可不必效怨妇态,当宽心才是。”
      司鸢盯着那嫣红的唇瓣吐露世上最可怖的言语,周身寒毛耸立,齿关咯咯打战。她无望地蜷缩回了被衾里的一团漆黑中,一丝光线都不愿再见。
      “还记得你讥讽我不似姮娥,却像妺喜。说得不错――舒姮这名是早为公主拟好的,你生在我前头,若是生在宫里,载进玉牒中,这名字本该是你的。”宜宁叹道,“造化弄人,我是白白占了这个名,可不乐意作姮娥――‘嫦娥应悔偷灵药’,姊姊,你才是姮娥。”
      宜宁一字一句地说罢,唇角勾起雪花一般冰冷的笑。司鸢浑身发冷,神思恍惚地任她嘲弄,不知道只走入了无尽地狱、漫长折磨的开端。
      “姊姊不是思念儿子么?我便将他带来了,你说我待你可多么好。”宜宁将那竹篮提来,取出一物,竟真是襁褓。
      “你对瑜儿作了什么!”司鸢惊恐万状,起身喝问。宜宁不紧不慢地掀开一点襁褓令她看得清楚:“瑜儿好得很,比他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瞧他多乖巧,从来不哭不闹。”她轻轻在那藕节般的儿臂上掐了一把,细嫩的肌肤立即浮起一道青紫的淤痕,婴孩却一动不动,眼睛都不曾稍眨。“因为他根本是个傻子!”伴随这这句话,宜宁握紧了方才挑过烟膏的银簪,猝然将簪头狠狠插进他的手臂,立时刺出一个血窟窿,汩汩淌出血水。这小小婴儿无知无觉般任她摆弄,犹如泥胎木塑,瞳中泛着微微的灰败,好像一个死婴。半晌,才因刺激性的疼痛而细细呻/吟了一声。
      姜司鸢如遭晴天霹雳,周身惊悸地抽搐起来,“啊!”地厉叫一声。她恍惚觉得自己被毒蛇紧紧勒缠,冰冷滑腻的皮肤贴在身上,令她几欲呕吐,沁着毒液的獠牙悬在颈边,却不肯咬下,得一个痛快。窒息的感受越来越清晰真切,她已挂了满面冷汗,涕泗横流,伸出绵软无力的手去拿那烟炉。
      尚未触到已被宜宁劈手夺过,她崩溃之下委顿在地,断断续续艰难哭道:“求你给我,我不曾对不住你,你还有什么不顺意的……”竭力抱住宜宁的双腿。
      此刻她的身躯比一团烂泥尚不如,宜宁轻而易举地踢开,蹲身下去抓着她的发髻提起脑袋,咬牙笑道:“你说不曾对不住我?好大的忘性,我今日是替四哥来讨债的……我现在是很顺意,可我还是四哥作皇帝的时候更快活,你说我可有多么恨你!”
      司鸢被迫使仰着面,微声喃喃道:“我要见陛下和太妃……大哥,我要见大哥……”
      “陛下可未必想见你!”宜宁大笑道,“你真是病糊涂了,太妃早已病死。还要多谢她死得恰到好处,若不是入宫祷祝的机会,我却见不着姊姊了……大哥?姜信屏同你一样,业已失了宠,自保都难全了!”
      她一壁说着,一壁痛快得热意沸腾。春夏之交的夜晚微带寒凉,禁宫尤甚,而司鸢感到了奇异的热力在周身游走,仿佛吞了一块热炭于腹中,业火熊熊焚烧,手足却灌满了冰雪,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冰火两重天快要将她的身躯撕作两半。
      宜宁抓着婴儿的小手放到她手背上,“姊姊,你哄一哄他。”司鸢受到蜇刺一般疾缩回了手,她却不肯罢休,将襁褓囫囵个地塞进了司鸢怀中,磔磔而笑:“姊姊,好生保重。”
      怪痛奇痒自体内的焰心攀升起来,如蛊虫啃噬咬,爬满了姜司鸢的每一寸骨骼血脉,淹没了所有神思。她知道自己正在经受一场凌迟酷刑,罗网已铺满,剜刀已架好,无处可逃。
      怀中婴儿一瞬不瞬的看着面前状似疯狂的女子,不知道他那滞涩的眼眸便是最寒冷的深渊。双手业已不由自主,司鸢拼命拽扯着自己的发髻,十根春葱似的指管痉挛着屈回,蔻丹剥落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登时血流如注。这皮肉之苦与体内剧痛相比微不足道。
      若是常人见了这画面,定然头皮发麻。然而宜宁走到窗下,尚留恋驻足,回首观赏了一晌,似在欣赏美不胜收的图景,口角带笑,神情畅快难言,赞叹这珍品的巧夺天工。
      她轻轻阖上门,恢复紧锁的原貌,无声无息地隐匿在了夜色中。
      待得疼痛稍稍纾解,姜司鸢捧面饮泣起来。她模糊地想:“我该弹琵琶了。”无论是欢欣喜悦,或哀伤寂寞时她都弹琵琶,这五根琴弦是她唯一能紧紧掌握在手中的东西。
      可耳畔断续回荡着幼猫鸣叫似的哭声。又一波痛楚汹涌而至,席卷了身心,那细弱啼哭无限地放大了,啃噬着她的心头,无止无休。姜司鸢无可忍受地将发出怪声的那物重重掼向地上,她听到骨骼柝裂、血肉破碎的声音在青砖上响起,短促而清晰。与此同时,鼓噪的心跳声与哀叫啼哭一齐停息了。
      世界终于清净平静了下来,她可以放任自己沉浸在回忆中了。姜司鸢长长吁了一口气,抱起琵琶坐定,挥手轻拨,泄出一串泠泠乐声。她奇怪地想,心跳分明已停了,为何仍觉得痛?
      十指翻飞,五弦愈拨愈疾如电光,曲声渐讴渐高,直入云巅。终于,银瓶乍破,停在变徵音上,徵弦猝然断裂,留下未完的当心一划。
      姜司鸢低头看去,这惯弹琵琶的十指,形态依然纤细,骨肉却已磨砺得粗糙如砾石。她以为自己抓住了许许多多,可到头来,却仍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她拾起那根端口齐整的纤韧长弦,无比冷静地缠绕颈上,踩着高足椅踏上桌案。
      她短促的一生正如这戛然而止的一首曲子,一弹指间便过完了。挥耗了青春,只余下漫长的心灰意冷。意识渐渐稀薄之际,眼前光亮散开,她又回到了十二岁的姜司鸢,暖风烘得人骨头发酥,她坐在秋千上遐思无涯,山猫子一叫起来,便惊喜地向墙头望去――郁郁青青的垂杨中现出一张朝颜花似的笑面。
      那是一个笑靥如花的少年,她从没见过这样漂亮耀眼的少年。连最俊赏的词工也描绘不出他的笑容,最动听的琵琶曲也奏不出他的笑语。
      姜信屏在清晨时得以入宫,他顾不得端雅矜持的礼仪步态,一路疾步向毓宁宫走去,一时半刻都怕晚了似的。
      婢女打着呵欠开了门锁,姜信屏踏进殿中,室中静极了,映入眼帘唯有一地狼藉,好似一夜风暴将所有摆设吹落了。一只宝钿角盒摔落在地,那散出的物什不过是些诸如步摇云篦、阖叶花胜的闺中之物,另有一团苇草颇为稀奇,草叶早已枯裂,只剩茎脉维持着支离的形态,看出是编的鸟儿,此刻断了翅般委顿于地。再向内,是那把髹漆雕饰、绘纹如锦的紫檀胎乌漆绘菱纹琵琶,四弦淌着汩汩素光,玳瑁、螺钿零星碎落。
      他的心倏忽提了起来,绕到步障后,在看清地上情形时遽然倒退几步,捂住了嘴。
      冰冷的青砖上横陈着一具菲薄如枯叶的身躯,一束日光透入室中,恰映在其人面上。只见两腮枯陷,颧骨高耸,乌紫的嘴唇兀然大张,肌肤的色泽业已灰败,颈间赫然是一道极深的血痕。在她的身畔不远处,另有一团模糊的血肉,红白相间,已然粘滞凝固了。
      他不敢去想那是什么,只轻轻颤声道:“小妹。”
      四下一片寂静。
      他又唤了一声:“鸢娘。”双手难以抑制地巨震起来,沉甸甸的绣囊随之坠地。一眼看去,其中散落的物什,与那角盒也未有什么区别。
      纸包散开,露出几块糕饼,是孙氏连夜赶制的枇杷糕,尚微微透着热气。另有一本《金荃集》,是他想及司鸢作女儿时好读飞卿词,特意挈来让她消磨时光。还有些琐碎的妆饰,螺子黛、石涅、花钿之属,是孙氏念着禁宫供给无物,司鸢若想描眉都不成,定要他添上。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那样爱美,又娇气怕疼的司鸢,会以这样的方式终了性命。
      剧烈的痛楚令得他身心都有些麻木迟缓,他向她身畔跪坐下来,拣出一颗榴花形的精巧宝钿,轻轻呵开胶,贴在她光洁的额心。又以手掌覆面,将那口唇阖上,在手心化了些胭脂晕在唇颊之上,最后用梳篦细细地梳理了沉甸甸的一捧乌发。
      做罢这一番妆点,姜信屏静静端详起来――她又恢复了绮年玉貌的形象,琼鼻樱唇一如往昔,神情安谧宁静,容颜明媚如生。发髻上雀钗的一双翅关翘揭起来,流淌着冰冷沁骨的光泽。正是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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