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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立中宵(下) ...

  •   午正时分,日头毒辣,姜信屏茕茕立于会义坊内一处朱门高墙的宏丽屋宇前,徐府宅门禁闭,只有一个苍头手搭凉棚,赔笑支应着。他再三递上名刺拜帖,那苍头接过书有“晚生姜信屏拜,问起居,江阴敏词。”恭楷一行的素笺,正自尴尬,忽见宅门打开,一名身着公服的魁梧男子负着手慢悠悠地转出,大大松了口气。
      那人正是徐识毖,昂首阔步,望天望地的四下顾了一周,惊叹道:“啊唷,江阴侯!久不见过府,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仿佛才知他在此等候,而不是吃了许久闭门羹。
      姜信屏与他寒暄几句:“仆射恕姜某失礼,唐突登门,令尊徐阁老可在府上?”徐识毖并不请他入内,笑模笑样道:“家父寝疾,府上正作法事禳解,不便见客,简慢了――江阴侯有甚么话,便在此处说罢,我代为传达家父。”
      “事关非小,有劳仆射代达晚生求见之意,烦请阁老务必拨冗一叙。”此言一出,徐识毖眸色暗沉下来,愠色闪现:“江阴侯这是跑到此处来发号施令了?我徐府可不是江阴侯的黑云都。”说罢便作振袖欲离态。
      姜信屏给他一言堵住,面色微变,半晌终是开口:“有劳仆射代姜某向婉仪娘娘致意,请娘娘多加看顾毓宁宫……此处有姜某手书一封,还请代达毓宁宫中。”说着拿出袖中一枚信封。
      徐识毖见他连袖底的手都微不可察地攥紧了,知道姜信屏此人甚是孤高,即算被迫低头服软,也心藏傲慢,譬如此时此刻。他转瞬想起米宅凭吊那一回,姜信屏嘲自己“徒有霜华无霜质”,讽徐家谀奉媚上――可今时今日,由宠臣而堕弃臣、求上无门的,是他姜信屏!
      “私谒废妃?”徐识毖知晓他是入宫碰了钉子回来,故作惊讶地摇头笑道,“徐家不似江阴侯一身是胆,尚且无这胆量。江阴侯不若去求求圣上开恩,怕还好些。”
      姜信屏定定看了他半晌,原以为只是借机刁难,他并非不能忍气吞声,现下才明白徐识毖是决意袖手旁观,再兼冷言嘲讽,遂不再做无用功,拱手道一句:“姜某告辞,先僭一步。”徐识毖报了一箭之仇,感到一阵难言的淋漓畅快,尚未尽兴,追问道:“不须在下传话了?”
      姜信屏淡淡摇首:“徐府待客之道,姜某领教,别无他言。”便即振袖离去。徐识毖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彻底不见,才转身回府,笑叹着回禀父亲。
      徐泱畏寒,这时节阁中仍烧着熏笼,听了徐识毖绘声绘色的禀告,只略动了动混浊的眼珠,微一颔首,示意知道。徐识毖试探着问道:“这时候与他翻脸,是否过早?”
      “姜信屏的性子,不是无路可走,不会肯来求老夫。”徐泱伸出颤巍巍的手,在棋枰上布下一枚墨玉棋子,“现下所须,便是将他逼到绝路――彭奴,该去看荻娘了。”
      徐识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再去追问逼姜信屏到绝路的用意。他得了命令,欣奋之情溢于言表,脚步也轻快起来,思绪也如暖春轻絮,无边无涯。长街上频催鞭,翩翩马蹄一径趋到巍峨宫城。
      合璧宫中,徐婉仪早已盼候良久,见了来人便唤道:“四哥!”,殷切寒暄一番。及至就坐,徐识毖细细打量妹妹一番,只见她有妊后身形丰盈了些,裹在孝服之中,面庞素净,眉目如昔,愈显楚楚动人。
      摒退了侍婢,二人将近况彼此交代过。徐识毖见她面色不豫,问道:“阿荻,可是身子不适?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同四哥说。”
      “陛下已将吩咐了尚膳亲自来小厨房侍奉饮食,四哥不必……”一句不必挂虑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徐婉仪顿了顿,终是抬手拭泪道,“四哥,我怕得很。”
      徐识毖一怔:“为何?”
      她因有殊色而被送入宫中,笼络皇帝。进宫时是婉仪,六年过去了,仍是婉仪。她心知固然由于自己只是庶女,但更为关键的是她不曾生育一儿半女。似皇后那般不得宠眷法,个把月都见不着圣上一面,却还诞过一个公主,她却是这般情形。
      虽是闺中秘事,难以启齿。但如今对着眼前最亲密的人,徐婉仪忍不住吐露种种委屈:“我同四哥实说,陛下本不欲我孕育他的子女……每回召幸过后,都命内侍给我服的汤里添药。”
      “那么这孩子……”徐识毖屏住了呼吸,只觉思绪都乱了,转而又喃喃道,“若是这般,他想要做什么手脚,可容易得紧。”
      徐婉仪微微打了一个寒噤,缄口无言。说及此处,他又想到一事,压低了声音问道:“陛下子息艰难,皇嗣稀薄,可是因为――”他隐去了后面的话语,抬手指了指紧闭的南窗。
      徐婉仪立即会意,轻轻点了点头。虽是已被勘破,说来犹觉难堪:“这些风闻原是一早就有的。我侍奉陛下这些年,并未见过什么入幕之宾,原本是不大信的。可是连皇后都……”
      “这便是了,我早有所耳闻,他们二人一向出入同车,卧起同寝,江阴侯可谓是‘出入永巷不禁’,‘玺书劳问不绝’……可惜呐,大吴未有个那般太后,也治他一个淫/乱宫闱之罪。”徐识毖一手摸着頾须,骇笑道,“可笑他自居高洁君子,德行却是若般有亏,写在佞幸传里也是不冤。”(1)
      徐婉仪听他话中将江阴侯比作韩嫣张放,愈觉面上发烧。他感慨罢,转而问道:“皇后?你还听来什么?”一直以来的猜测得到证实,并未出乎意料,然而接下来的言语着实令徐识毖愕然大惊了,“四哥可知二皇子也生有恶疾么?他家血液不清洁……全是怪胎!”
      甘棠寺的春夜安谧寂静,却又蛰伏着无数隐秘而琐碎的窸窣声响,新月低徊,华木繁硕,杜梨团团白花为细露打湿,好似玉瓶涓涓徐泻之音,间或夹杂着几声春蝉鸣叫。风动幽帘,惹人遐思。
      宜宁依旧身着款式簇新的折领胡服,向那暗夜中的人影作个“请”的手势,一同步入房中。来人解下漆黑斗篷:“殿下别来无恙?”
      宜宁笑道:“蒙仆射关怀,本宫不日即要启程,随夫戍边。”徐识毖眸光一亮:“陛下准了?”宜宁乐不可支道:“陛下教我镇日里烦得要死,好容易太妃丧期快到,恨不得将我远远的打发走呢。”
      徐识毖赞道:“殿下高着。”彼此交了几句话,他亟不可待地笑道:“殿下可知,我方才听说了两桩趣闻,甚是新鲜。”
      “哦?”宜宁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徐识毖凑到她耳边细细叙说了,最终以唏嘘一言作结:“姜氏真乃祸国!”
      “怪道,怪道。”宜宁接连喃喃了两句,一切都豁然开朗,“连本宫都不动心,还以为他真是不近色/欲……”她以一个含混的轻笑囊括了无限含义。
      “陛下约束得紧。怕是心有余,力有足,也是不敢为之。”徐识毖接续罢,又揶揄一笑:“江阴侯若是似他妹子这般会生,大吴皇子早数不胜数了。”
      饶是宜宁惯熟他口齿轻薄,仍觉这一句嘲弄太也俚俗恶谑,啐道:“仆射这般言语不忌,真是要犯口舌业的。”
      “口舌业犯不犯我不知,却知道有人已犯下了恶业……”徐识毖将那另一桩趣闻附耳说与她。宜宁听罢,啧啧称奇之余,简直想仰天大笑:“姜司鸢争抢了半辈子,原来……原来是上赶着陪亲哥哥上龙床!这戏比百戏还好看,我竟舍不得便走了。”
      徐识毖微笑道:“可惜她见不上自己的宝贝儿子成了何种模样。”无心之言,却令宜宁的思绪转到了旁处,穿过窗牗上青梧重叠的叶影、檐下碧灯纱的幽焰,随着昽昽斜月、漫漫落花一径飞入宫墙,那盘算渐渐成形,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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