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舒顾之

85、立中宵（上）

　　春夜阑珊，更漏点点滴落，与星星夜雨打芭蕉的伶仃声响混杂一处。屏帏深处，月光萧疏，连颈下山枕都觉寒凉沁骨。姜信屏和衣卧在榻上，却是辗转反侧，殊无睡意。一闭上眼耳边全是司鸢不住唤着“大哥”、“大哥”的柔柔嗓音，最后停留在那一回扯着他的袖幅哀求，以泪洗面的情景。他心中抽痛难安，索性起身掌灯待漏，直至五更入朝。
　　终算熬到朝散，得求面圣。今时不同往日畅通无阻，须得将鱼符奉上，经黄门层层通报，才得由章安上达天听。
　　姜信屏等候的间隙，在旁的侍卫宫监都忍不住暗暗瞟他，心中唏嘘――回想往日，江阴侯父子二代皆为不世之才，一度位极人臣。姜信屏更是才兼文武，不曾门荫，而以轰动九城阛闾的文武双进士入仕，就此平步青云，庶几出将入相。戍卫边陲多年，治军有方，练达兵情，蔚为国家干城。如此种种，无不羡煞旁人。
　　然而早在月前，黜免江阴侯军衔的邸抄早已传遍皇城内外。一朝解鞍，真个跌落云端，才知贵戚宠臣是不好做的。前日姜淑妃被发落冷宫，江都郡王杨友策又年幼暗弱，在宫中地位亦是摇摇欲坠。如今观来，合姜氏一门，唯有先时调任常州刺史的姜判之尚且前途光明。
　　而姜信屏虽保有侯爵，然自心腹重将而为翰林学士、皇子西席，复加了文沧阁总纂官的职衔。在众人眼中，几乎便等同于赋闲在家了。
　　种种感慨，自然只是在腹中盘旋一瞬，众侍者面上仍是执礼甚恭，对毓宁宫的情形却是讳莫如深。即是姜信屏询问淑妃贴身侍女缃儿的下落，也不予应答。章安倒似早料到他要求见，一晌半刻便传令召见。
　　甫一步入集芸阁，便听杨谌决将牓子掼到阶下，向一内侍劈面厉问：“我早有令留中，你寻死么！朝令夕改成何体统！”
　　姜信屏一瞥便知是群臣奏请宣王就藩的请愿书，亦有他的一份签署――此事争端总已有许多时日。须知今日之宣王并非昔时封号南陵王的今上第六兄杨忘汲，而是杨忘汲嫡子，田太妃之孙。早在朝廷迁回广陵之前，素来孱弱的宣王已病逝。世子胤袭爵位，因其年齿过幼，朝臣一时并不改口，口头多称为“小宣王”、“宣王世子”。
　　膝下独子英年早逝，在经历了一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后，田太妃撒手人寰。治丧既毕，世子请奏奉母就藩，归于宣州封邑，被皇帝以太妃丧期未尽、世子年幼的由头批否。这一来，众议沸然，揣测是因国朝多有宗王据藩地作乱为祸一方的故事――前有宁王之乱，方才平靖未久。甚至连当今皇帝自己，也是由淮安起事，进逼京畿，好一番手足残杀，这才入主紫极，登临大宝。
　　祸起萧墙的前事，殷殷为鉴，不得不虑。再则，因故宣王与田太妃皆病体孱弱，为使母子团聚、子孙尽孝，其在世时便几乎不曾之藩，封邑只为虚衔而已，宣州向来是由地方官员管控。更遑论如今令一半大孩子真去视事了。杨谌决权衡之下作此决议，自觉也合情合理，未曾料到朝臣有恁大反响。
　　朝臣以为，如此忌疑防范自己十四岁的侄儿，既不合礼制，又显气量狭小，遂纷纷进言求情。偏偏杨谌决的性子乖张倔拗，唯我独尊横行霸道惯了，最是受不了臣下作对。又兼边事不顺遂，这时候偌多明目张胆地反驳、恶意揣测更令其大觉耻辱。君臣就此展开你来我往地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隐隐有酿作轩然大波的态势。
　　此事搅得杨谌决焦头烂额，已成新近的心头一大患，见了有关奏请便要动怒。无怪乎方才将那多口的内侍骂得狗血淋头。
　　时值国丧，杨谌决服疏麻齐衰，头戴白帢，愈显容色苍冷萧瑟。见了阶下施礼之人，冷诮一笑道：“怎么？你也要替他说项？也是，你与他们，本就是一路。”
　　姜信屏并不辩解，虽知他不愿听，仍劝言道：“嗣王之藩，乃是常理，陛下执意拒却，免不得落人口实……”
　　杨谌决指着阶下散落的请愿书里夹带的几封纸笺，忍不住心头火气：“落人口实？你瞧瞧这帮‘言官诤臣’所言，动辄已给朕扣了各样帽子――不令就藩，道朕是雄猜善忌之主，要将亲侄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若令之藩，便要反过来议论朕是嫌恶侄儿，不念亲情人伦了！仿佛朕是十恶不赦之昏君，只差指着鼻子骂了！”
　　他说的其实不无道理，姜信屏一时无言以对，又听他续道：“营葬乃是人子孝心，老太妃尸骨未寒，他们便忙着结党谋私，一径地同朕作对，究竟是谁不顾亲情人伦？”
　　最后是忿忿的一句：“这群唯恐天下不乱的腐儒，口口声声只有伦理纲常！朕有工夫同他们周旋，还不如打两场胜仗，好令乌合之众闭嘴！”
　　面对这样怒火滔天而又字字见血的指责与诘问，姜信屏不知该如何抗辩，其实他也时常迷惘困惑――伦理纲常，有时并不多么重要，有时却是万分重要，是士大夫的底线。儒生自以为以这种方式维护所谓义正，当这底线与君主权威相对，便是双方触了逆鳞，互不肯让步。
　　扪心自问，姜信屏对此事之是非曲直其实无谓，只觉若般僵局于君国臣民都是有利无害。他知道杨谌决同样觉得是无聊之举，可既是如此，又何必偏执己见，徒遭非议，留下恶名？
　　他从不屑于将自己标榜为泾清或渭浊，也无心评判其所作所为是否迂气，可出身已决定了他身在这一班列。
　　姜信屏终是开口道：“老太妃慈悲为怀，一生为善。宣王与世子亦是一般的温儒仁善……世子只是个孩子，素来勤恳本分，未见谋私之举。”
　　“温儒仁善？”杨谌决气极反笑，“六哥如此不假，可朕这侄儿……我看他倒是灵活得很，有两下子通天本领，鼓动得恁多朝臣为其请命，舆论一边儿地倒，若说其间毫无交关你可信？连宜宁也趁着回宫镇日在耳前吹风，真个个把自己当作救世济民之主了！”
　　“瞧瞧朕的臣子是如何夸赞他的，‘聪敏仁善，广施柔德’，如他真有此德望，届时登高而呼，响者必众，你们却如何说――可是还欲请愿，称朕储位虚悬，世子堪当大任，索性过继他为嗣？”杨谌决说到激愤处，重重一拍案面，“真当朕是好性儿。便该治一个交通藩王的罪，还容得他们在此大放厥词！”
　　姜信屏知道，这才是论到他真正的心头之患了，欲言又止一晌，却见他骇笑起来：“拐着弯儿地影射朕穷兵黩武，昏聩滥杀……都道我是篡位奸逆，得位不正，杀孽深重，方有此子嗣报应，倒也不想若多年来是谁保境息民、开疆拓土？天下扰攘，腐儒的几杆笔能挡得住北寇铁蹄、换得来离乱靖定？”
　　杨谌决心头涌起深重的无力――最紧要的一点，如今既知真相，教他……教他如何立储？过去二十余年快意平生里，他无时不为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自己也引以为天命所归，可天命……惊醒才觉，天命竟是一直捉弄愚戏着他。
　　“可你知道么？我有时也在想，是因我亲手杀了自己第一个孩子，苍天才罚我经如此祸患么？”
　　姜信屏默然听着他吐露若多心内言语，这些诛心的言论，入耳都觉一阵震痛，安抚之语却是说不出口。他缓了缓神，郑重道：“陛下洞察幽微，思虑周全，但请容臣一言。世子年幼，诸多赞誉，亦不过溢美之词，未必便得有什么威望根基。陛下若以其不堪任事，可挑选几名得力之臣前去辅佐，并使其隔绝乡党……既是无关大局之事，稍作让步，昭显君子雅量，天家风度，兼得臣工称颂圣明，岂不皆大欢喜？”
　　一袭怒火发泄毕，杨谌决向身后隐囊靠去，捏着眉心叹息：“你将我看的太透……有时我竟怕你。”从前更多的时候，他不止一次的想过，也曾与姜信屏说过：若是臣僚皆是他这等雅达聪哲之人，自己也就不必与他们作恁多精疲力竭的抗衡较量了。语出二人都是一笑置之，因为明白心有灵犀不点而通之人，自来是可遇不可求，遇刺一人，已是幸极。
　　他看他太透？姜信屏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这样说，便是同僚推他进言时，秦衷也道：“敏词最解天心圣意。”
　　他也曾以为自己足够了解杨谌决，可他深知，人是会变的。有一句话叫作“君恩无常”，另有一句是“过犹不及”，人心世事也是一般，凡事洞彻太透，必将自苦。
　　杨谌决阖上眼，深深倦意涌上。在他和缓而有据的娓娓道来后，首肯默许。睁目却见姜信屏犹自踌躇，漫然问道：“还有何事？”
　　未待应答，他讥诮一笑：“让朕猜猜，莫不是请朕宽宥姜氏？”
　　姜信屏蓦然跪倒，深深叩首：“臣斗胆请求陛下，姜庶人之事可否查探清楚再行处置，如此贸然……”
　　“贸然？”杨谌决惊异而笑，“姜氏前朝便与废帝不清不楚，足见其品行本就水性杨花。淫/乱宫闱的事都做下，尚有何可商榷处？”
　　那些风闻果然是真！姜信屏万不曾想司鸢竟是这般糊涂，一时百般况味不可辨。万端思绪，在他以淡漠嘲讽的语气提起司鸢与杨学渐的瓜葛时，心底郁结汇作难以抑制的怨怒，沉声道：“陛下既论及废帝，臣倒忆起他说过一句‘司鸢可不也有功？’，论处‘功臣’，自当斟酌。”
　　杨谌决气结说不出话，半晌才笑得一声：“我只当你是口不择言。”
　　姜信屏心中悲凉无以复加：“陛下便念在旧日恩情，念在鸢娘……”
　　“念在她是我亲妹妹？”杨谌决骇笑一声，凝眸逼视他，“公然玷污皇家体面，频频口出怨辞，不罚何足以正宫规？留她一命已是看在这一件上。”姜信屏冲口道：“口出怨辞，岂非因不堪忍受深宫寂寞？鸢娘搅入这泥沼之中许多年，原本无辜，为何便不能将她放归……”
　　杨谌决不答，心道：效仿当年玉深之事原也非不可，可司鸢并非只是宠妃，更身为皇子之母。何况依她那般性子，几个月的冷落都受不得，又怎堪忍受古寺陵寝，守着青灯度余生。
　　又听姜信屏开口，那声音几乎是哀求了，“那么便请陛下开恩，准臣见她一面，前去探视问安。禁宫资用匮乏，供给不周，臣实惦念难安……容臣奉些起居仪物，尽骨肉之心。”
　　他态度愈发坚决：“姜氏由徐婉仪照料，并无不妥。既是禁足，便断不容交通内外，你……退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