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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昔昔盐(下) ...

  •   其时春已分半,广陵城郊踏青的都人士女络绎不绝,爱极了那一派池塘春草,川波岸柳。年年芳草,吴皇宫中却是不同。宫人耳闻得飒飒东风响轻雷,极目所望,却只见春云低垂,压覆苑墙,一日中倒有大半是阴惨惨的。一墙之隔,已是迥异,这高高在上的宫禁,仿佛为东君遗忘,全沾染不到千街百坊的暖洋春意。
      比来宫中祸事不断,先是缠绵病榻十数年的太妃薨逝,又是二皇子夜犯惊悸,低烧不褪。由是宫人们倒个个是燕脂湿落,林花著雨。
      “二皇子如何?”杨谌决放下手头牓子,向阶下人问道。
      内侍与一众太医皆畏惧到了极处,当先那人哆嗦着措辞,半晌才原原本本地呈告出来,语毕即不住地叩头请罪。杨谌决听罢,怔了许久,神情喜怒莫辨,倒不见多么哀恸,只道:“淑妃问起,休得多口……去瞧瞧她。”
      玉辂停在毓宁宫前,杨谌决甫一下舆,便见那唤作“缃儿”的侍女也不接驾行礼,心急忙慌地便向寑居跑去,正是个鬼鬼祟祟通风报信的模样。他高声喝止:“回来!”
      缃儿吓得呆住,竟霍然惶惶然拜倒御道之上,不偏不倚地阻了皇帝去路:“娘子昼寑未起,不合见驾。为免御前失仪,陛下还请宽待一二,奴婢前去禀告……”未及章安骇然训斥,杨谌决抬脚便将之踢翻在地:“敢阻朕的路,你活腻了!”缃儿受了这窝心一脚,登时下了漫身冷汗,疼得出不了声,惨白着脸手捧心口,断断续续挪动到路边。
      寝阁外一个侍应都无,杨谌决径自入内,却在听到里间传来莺声乱语般的喁喁之音时顿住了脚步,停在半掩门前。他料想她们不知在弄什么鬼,却着实未曾想到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幅情景――倒真是昼眠未起,真是仪容狼狈!
      阁中光线幽暗,薄烟如雾。这时节尚未到暑热时分,犹带料峭春寒,姜司鸢却侧卧凉塌之上,只着一件印染榴花的玉白轻衣,细纱般单薄,松垮的披在□□的肩颈之下,若隐若现地露出衣内雪肤。这娇媚玉体正慵慵倚在男子怀里,一手搭在他臂上,一双媚眼如牵丝细柳,正含情凝眄其人,真个桃眼杏腮,春意无边。
      男子青衫松敞,斜倚隐囊,手握一枚盛满香膏的小巧熏炉,便是那暧昧烟雾的来源。其形制颇为奇特,细颈小口,似是插入牙管。他不时低首以唇渡去一缕浓烟,二人一递一口地唇齿交换着,都是一副餍足神情。
      太妃梓宫未入陵寝,儿子煎熬于生死一线。身为人媳人母的一宫之主,竟与乐伎纵情□□,作此孟浪放荡之态。漫说贞节廉耻,是孝悌慈爱都丧尽了!
      杨谌决气血涌上头脑,厉喝一声:“姜司鸢!”未待二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转身便走,向战战兢兢的章安口述一道诏令:“将那伶人就地杖毙,姜氏褫夺妃位,禁足毓宁宫中。江都郡王、二皇子迁居丽正宫。”
      旷日未见,再听到他的声音。姜司鸢仿佛恍惚了许久才识出来人。
      是他。不错,是他。她原是化为灰烬也认得他的。
      他用朝颜花般的笑面明亮了她的豆蔻年华,令她义无反顾地扑去,却又转瞬便打碎了所有幻梦,余下漫长没有尽头的寒冷。她原是太过渴望爱和热的女子,这寒冷吞噬了她的清明意识,只剩一个念头,便是填补与报复。
      姜司鸢脑子钝钝地转了一圈,才听清了他的话音。她顾不得面色惨白连声求饶的温声楼,一跃而下,跣足散发地疾奔出去,伏倒杨谌决身前,“陛下,妾是一时糊涂!陛下饶过妾罢!”
      杨谌决视她如无物,步履不曾稍停。姜司鸢一壁膝行,一壁连连叩首,涕泪齐下。
      杨谌决这时才看了她一眼,惊异地发觉这一张涕泗交流的粉面与前次已是判若两人――她的下颌异常削尖,双颧隆耸,脸颊并非寻常红润,而是病态嫣红,那薄施的一层粉黛浮离着,晕不开的胭脂全然掩盖不住苍白里透着乌青的面色。衣襟更是洇透了异香,此时飘入杨谌决的鼻端,他立即掩鼻斥道:“这是甚么!”
      姜司鸢又悔又恨,口中含混哭喊:“妾久不得面圣颜,心情悒郁难解……便服了些五石散……”
      “一派胡言!”杨谌决夺口打断,不知她是真蠢还是粉饰――那物分明是烟膏,岂可混淆散剂五石散?他咬牙道,“拂菻进贡的莺粟,朕会不知!?”
      所谓莺粟,产植于西拂菻国,号称可解百毒,用之病痛不侵体,实则杀人而不见血。其令人身骨松适、神明开朗,飘飘欲仙尤甚五石散百倍。然而毒性缓慢,久用之下,若无新药源源不断补充即会发作,毒发时恍惚急躁,重可致命。(1)
      杨谌决止不住心头厌恶,头也不回地离了毓宁宫。诸般事宜已交由章安处置,谕令下达,宣示六宫,未几却闻徐婉仪求见。
      杨谌决尚且怒火未消,连皇后都不敢来讨没趣,然而他一向不拂徐婉仪的面子。何况徐氏已然有妊,更加怠慢不得,于是当即召了入内。
      徐婉仪一袭素服,盈盈下拜。杨谌决搀住她,和颜悦色道:“免了,婉仪可有何事?”
      徐婉仪开了口,却是自请照看姜氏:“自太妃娘娘仙去,皇后娘娘与宜宁长公主日日斋戒,刺血抄经,为老娘娘祷告,如今又兼要抚养皇子,诸事繁多。妾自思无能,不禁羞惭,只盼略尽微薄之力,为陛下与娘娘分忧……姜氏从前与妾颇为交好,现今出了此等事,妾也实实挂怀不下,不敢妄求陛下开恩,只望能照料昔日姊妹之饮食起居……”说着便泪盈于睫,忙即告罪。
      杨谌决全无怪罪之意,听她说得条分缕析,天花乱坠,心内又岂不知其心思?无非便是探问虚实,又兼欲趁此时分薄皇后掌摄六宫之权――依他的心思,倒无不可,一来约束皇后,再则,若予她此权,这差事动辄得咎,反倒令徐家忌惮,料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不得不十二分的上心,颇为周全之策。
      当下也不点破,先沉着面色道:“皇后向来稳重,这一回约束不力,还不曾前来请罪!”又转而赞许道:“却有婉仪这般贤淑识体的爱妃,方才有了身孕,还抢着领苦差,真令朕深以为幸。”
      徐婉仪不知他是语出真心抑或取笑,只微微红了面颊,谦逊几句。又听杨谌决笑得一笑:“也罢,后宫空虚,其余嫔御位分德望皆不及你与中宫,分担不得重任。如此有劳婉仪,你既与姜氏交好,定会善待她,朕便放心了――国政事繁,朕不曾好好陪你,便择日延见阁老兄长们入来探望罢。”
      徐婉仪受宠若惊地颂谢,杨谌决语罢又殷殷叮嘱一番,命章安亲自送走。
      徐婉仪得了首肯,喜笑颜开地离去了。待得回到合璧宫,才露出心事重重的神色――她此来的试探之意确是多过真心求差,姜司鸢被黜免的由头,宫中虽严令相传,以她之耳目众多,却是隐约知晓一二的。可姜司鸢真犯下那等蠢事,皇帝怎么不似动怒,反倒态度暧昧,仿佛犹有怜惜?再则,听那话意,皇后竟是不曾求见过,却教她抢了先……
      徐婉仪稀里糊涂地走了这一趟,听了皇帝那一番连抬举兼敲打的话语,委实是琢磨不透,愈发云里雾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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