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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昔昔盐(上) ...

  •   章安手执拂尘,一路小跑随着皇帝疾步进了毓宁宫,目瞪口呆看着他顿足下来,定定望了那香案一眼,霍然重重挥袖,将满案物事一并掀翻。那秘色瓷凤首净瓶应声落地,连汤带水碎作片片,瓶口凤首头颈断裂,兀自张喙衔珠,披拂颈羽凋零满地,一枝绿萼扑簌簌在清水中苟且挣扎。
      杨谌决仿佛欲头脑裂,一瞬不瞬直盯着香案上方硕果仅存的绢画,直瞧得那皎皎流云化作猩红,残雪照水也生出簇簇红海。
      章安见他一回来便状如魔障,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看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不似对亡母缅怀,倒像是有着刻骨仇怨、滔天恨意。他正自以为他要看到天长地久、画卷洞穿,忽见杨谌决蓦地一把摘下,双手紧捏绢沿便要撕裂。
      章安额上冒汗,战战兢兢地发急道:“陛下!”心道:“这是甚么道理?便是姜夫人真的做下那等祸事,藏身吴越,也不必拿太后宝像撒气呐!”
      然而杨谌决神情莫测,眸光既有怨怒又含眷恋,仿佛这一卷画便是世上最棘手难解的题目,最羁袢难割的情愫。手中动作也停滞了,要撕不撕良久,最后颓唐放下,只道:“收了罢。”
      章安暗暗叫苦不迭,上前亲自清扫,待要换一台洁净的香案宝瓶来,又听他冷声道:“撤去香案,此物不合再设。”
      旁人不知,章安却是清楚――案上所祭陆太后便正活生生地居于紫极宫,这一条倒是真的。他遂忙不迭下去吩咐了。
      自吴越归京而来后,皇帝辍朝数日,秘召太医入紫极宫。宫人揣测乃是圣体寝疾,无人知晓,却是为失踪的姜夫人诊治。太医依言探穴,果然将几根细若发丝、斑驳发黑的隐蔽银针取出。
      然而陆棠的状况并未随着几枚小小银针的离开而有所好转。她蜷缩于不见天日的井底二十年,神识所遭崩溃,远超凡人所能承受最深刻的恐惧和绝望。心魔已是无可消解,躯体的长久摧残毁坏亦难痊愈。她那四肢五感的失灵,非一时可逆转,只能勉强吐出些简单的字句。
      五日之后,陆棠仍是如人彘一般死在了卧榻上。解脱的长眠来临之前,她持续半夜痉挛和流泪,只是死死攥着姜信屏的手,口中喃喃呜咽,一时唤“鸾奴”,一时叫“吾儿”。
      杨谌决着人暗中料理丧葬诸事,一切在暗夜中隐秘进行。二人就着一盏黯淡的长明灯守灵,直至装殓。陆棠逝后归葬姜家祖坟,与穆国公姜储彻合葬茱萸湾。杨谌决属意替其立一块鸳鸯碑,碑身已拟定了越窑青瓷,撰写墓志便交由姜信屏。
      姜信屏回到宅中,将自己关在惟砚斋整夜。他甚至不能对任何一个人倾吐只字片语,尽数咽下,一腔哀恸倾注笔端。凭着零星的气力落罢最后一笔碑铭――不孝子信屏延捷七年二月初七惟砚斋撰,他的眼眸干涸到泪都流不出了,熄灭了一切光彩,落满灰烬,黯淡荒凉。
      丧事既毕,整个过程几乎只有他们二人在场,却未曾交过几句话,过后更未有一次相召。他的迁职调令已发,姜信屏清楚地知道,这场发落不会有任何更改,纵使此刻他的桌上依旧案牍成山,却已难再预军事。他明白,信任一旦坍塌,再无重筑。他们之间,撕开温情脉脉的面纱,才见血肉模糊的真相,从此彼此相对亦只余悲苦与难堪,相见何益。
      天已向晚,毓宁宫中宫人手执蜡扦,燃亮宫门两座灯幢,又点起一只只风灯,趋步沿长廊摆放。簇簇烛焰透过雾似的纱罩,团团柔柔,映出屋内明妆如洗的美人。
      姜司鸢正于镜前绘制晚妆,见探听消息的婢女回来,便问:“陛下歇下了?”得了意料之内的回应,她轻轻摘下髻上步摇,漫然叹息一声:“陛下上回来,是什么时候了?”
      婢女思索了一晌,嗫嚅着答:“仿佛是上月……”。姜司鸢也省了起来――其实便是那一回,她也未得蒙召接驾。皇帝驾临太后故居凭吊亡母,是严禁搅扰的。各宫都艳羡她居于太后旧宫,最沾雨露,她原也以为荣宠,如今才知,眼见着一次次过其门而不入,才是残酷。
      想及至此,她淡淡道:“陛下难得到毓宁宫,去看陆太后的回数,倒还比我多得多。”说着便抬臂自拆发髻。
      那宫婢低道:“章中尉说是歇了,可奴婢瞧见还传尚膳烫酒呢。”缃儿想了想,也从旁道:“我们宫中也藏着美酒呢,上回太妃赏的两大坛子石榴浆和五云浆,不如取了出来,请陛下来小酌赏琵琶。陛下自个喝着闷酒,必是烦心,娘子也好为陛下解解心事。”
      起驾的消息传来,意想不到之外,毓宁宫中上下登时忙乱起来。缃儿忙即在司鸢拆卸了一半的晚妆上重又梳妆描绘,仓促之间尚细细挑了一回团窠或是散窠纹样,最终选定了瑟瑟蓝捻金砑绢裙,系一腰红槿花缬花单丝笼裙,茜色上襦披泥金半臂,伶手俐脚地为其穿着齐整了,又挽了低髻,插一把琉璃梳篦,显得云鬓雾髻、娇慵轻盈。
      杨谌决确是意兴阑珊,心思全不在她的衣饰妆容上,更不会去品头论足。只细细打量了一回她的眉目,暗沉眸色亦是迟疑闪烁的,仿佛饱含了无限怅然的言语。
      姜司鸢和着琵琶音低声曼唱,杨谌决在款款歌韵中埋头饮酒,后劲绵长的醇醪源源不断下腹,眼前一切都渐模糊,只余那两片柔软的菱唇,张合之间即是无尽缠绵情意。精心妆成的服饰层层剥落,纤柔的躯体宛转相就,他很快坠入甘美和疯狂的梦。
      冬日已尽,天亮得愈早,清晨一线日光透入,温煦地映在二人面上。司鸢自杨谌决的臂弯里爬起来,趴在他胸口凝眸孰视,情不自禁以指尖细细描摹他的眉眼,想要抚平他的眉峰。仿佛满含心事,他神情沉郁,即使在熟睡时,眉棱唇角也下沉着。
      熨贴的鼻息拂在面上,杨谌决在窸窸窣窣的动静中醒转,看清了眼前的面庞,胸口重重一滞,霎那间便跃起,惊得残余的一点酒意都消散干净。
      司鸢也被他偌大反应惊得一怔,旋即语声温软道:“今日并非朝日,九郎表哥多歇息会儿罢。”
      杨谌决自顾披衣,回头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摇首,嗓音暗哑疲惫:“不必了。”
      只这一眼,即令得她如坠冰窖。
      她挽留的手还停留在他臂上,隔着薄绸衣料,她想起欢好之时他的肌肤被爱欲灼烧得滚烫,可此时早已冷却。他的眼也是冷的,总透过她望向一个不得而知的所在。此时汇集在她脸上的眼神充满了悔恨、惧怕与厌憎,好像全不认得面前这曾与自己为“夭桃秾李”的一对爱侣,而是一个难以忍受的邪祟。
      她被这森冷的刀锋寸磔,周身都是刺骨寒冽,可犹不肯死心,自身后环住他的腰,含泪道:“妾但求陛下一句实话,妾究竟做错了什么,遭得这般厌弃……九郎表哥同我说一句,若是表哥不喜欢我了,我……”
      杨谌决闭目深深吐纳一回,掰开她的手打断道:“甚么也没有,你莫要多想。”
      心内悲楚和屈辱无以复加,姜司鸢忍无可忍地尖声叫道:“你骗我,分明有原由!昨夜你抱着我唤了一晚‘世鸾’,她是谁?”
      杨谌决一怔,冷然道:“这名字不是你能叫得的。”便即态度坚决地匆匆起身离去,撇下姜司鸢委顿榻上,捧袖掩面而泣。
      缃儿原是入来侍奉梳妆的,瞧这情形,大约是不必了,一壁绞了热巾待与司鸢拭面,一壁柔声劝慰。心中唏嘘,只盼她狠狠伤过一回,痛痛快快哭罢一场,心中的傻想头也就绝尽了。
      姜司鸢伏在榻上饮泣直有一刻工夫,想是倦了,抽泣声渐渐低下去,自袖中抬起头,鬓发凌乱,双眼更是红肿得桃仁似的,缓缓地四下逡巡一周,停留在了室隅的那一把孤伶伶摆着的五弦琵琶上。一双美目顷刻涌起恨意,她猝然疾步过去,抓起那琵琶向地上狠狠掼去。
      “娘子!”缃儿唬了一跳:便是心有怨愤,也不必拿心尖尖上的宝贝撒气呐!她忙即小心翼翼地拾起,查看一遍,所幸尚算完好,只腰部的乌色髹漆留了些微划痕。
      缃儿吁了口气,心中琢磨着乐坊应当容易修补,抱着琵琶便要退下,又听司鸢道:“休要持去。”
      缃儿问道:“娘子还待弄琵琶么?”司鸢不置可否,只道:“教坊可是新来了一名乐师?你去召来,道是本宫要听琵琶。”
      温声楼随着缃儿踏入毓宁宫时,姜司鸢已然梳妆一新,全然换了如常神色。缃儿欣喜道:“娘子估得不错,果然是温先生!”
      面前的青年,身着一领广袖青衫,怀抱琵琶立在庑下。他已年过而立,仍是落拓而俊美,一如昔年,令得她熟稔而又安心。姜司鸢展颜一笑:“本宫一听那夜琵琶声,便知是先生。”
      温声楼抬起他奇异的浅琉璃色眸子,二人目光交错一瞬,同样带着久别重逢的笑意。他微微讶然地感慨道:“娘娘还用着这把琵琶……形容也未尝稍改,臣恍然以为尚是十年前呢。”
      “自打先生离去,只留了这琵琶与我,我便一直妥帖收着。”姜司鸢轻轻抚过琵琶漆面,唇角的笑蕴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与惘然:“如今再见着先生,本宫也不禁恍惚,都觉自个又成十几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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