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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白霓裳 ...

  •   约定会面之地,乃是在沙山脚下一处道观。观依石窟而建,入口颇狭,门窗院落倒是一应俱全。雪霁初晴,疏枝素影飘香,门前只留两个洒扫的女婢,是一派单刀赴会的模样。
      然而二人相顾一眼,皆无勇气走入,仿佛那其中藏着的是刀山剑树。正在踌躇的当口,一把低柔的笑语在里间响起:“鸾奴,还不入来?”
      这嗓音二人再熟悉不过,当下都不禁微微一震。
      姜信屏深深吐纳一回,推门而入。甫一进入,便心头巨撼――只见这室内别有洞天,四下皆绘整面壁画,与寻常描摹仙官的道家画作不同,画中俱是神女。当先映入眼帘,乃是南壁上端坐的西王母,宽阔穹顶则是衣袂翩然的九天玄女。东西二壁分别绘四渎五湖环绕中的太阴元君、炎火焚烧昆仑墟间的后土皇地祗。北壁则闪烁硕大如勺的北斗九星,斗姆娘娘正执簪而立。情状丰富,姿态不一而足。
      细观刻笔,线条流畅细腻,设色皆用石色。石青、石绿为主色,衣纹以渲染合叠晕设色,以赭石渲染,薄厚兼施,冠戴、衣襟诸处则沥粉贴金。室中设碧瓷青莲台托降真香,薄烟妙香周遍,愈见华丽辉煌,绚烂夺目,而又庄严无已。
      姜信屏从未得见这般神采生动、气韵独特的浩大壁画,尽览一遍,不禁凛然生敬,只觉其无上境界乃眼目所不能及,堪比吴道子《五圣朝元》、张素卿《五岳朝真》。真正“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官墙。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俱秀发,旌旆尽飞扬。”(1)
      他自惊叹震撼下回过神,只见王母像下,坐塌之上,便正跽坐着一名凡世谪仙。
      其人身服天青道袍,臂挽火浣布锦绛朱披帛,玉衣单薄如帖妥,水天难辨,飘逸出尘。不复昔日云鬓嵯峨,盛鬋绾作高髻,以碧玉云冠冠起。兰膏明烛映衬之下,只见眉目婉娈,面庞素净,不施铅华粉黛,只以乌汁淡描拢烟眉,额心一点花钿,有如摽落梅花。真正玉莹光寒,花明丽景,月淡修眉,秀美难言。姿容照耀天心,举止烟霞外人,与周近神女浑然一体,俨如画壁中走出位列仙班、雪胎梅骨的花仙,又似对照青山数千年、端坐不语一生闲的贝宫夫人。(2)
      她的面容未见半点岁月留下的痕迹,若是不知内情者,绝难想到此人与紫极殿后状若疯痴的妇人乃是孪生姊妹。所谓一在天涯,一在牢笼,便是如此。
      时垂十载,姜信屏再见到她,喉头酸涩难言,一声“阿娘”都说不出口,只默默施了一礼。
      二人无言相顾,陆裳唇际蕴笑,凝睇他一晌道:“他没照料好你,瘦了。”
      姜信屏全没想她所言“他”可是指九郎,下意识便闷闷想道:“我须得他照料?”又听她长长嗟叹道:“观你面貌,已是寿数不终之相。你同你阿耶一般,是个终生劳碌命,若还想多活几年,切忌悲喜思虑过甚。”
      她转而问:“镜子可还带着?那由来一直未说与你――是我当年请师父见素子真人为你诊疾,而后她令师姐鉴台先生赐予的。”姜信屏素知母亲曾修道,却不承想竟是见素子真人胡愔的弟子,惊诧莫名,只颔首应是。(3)
      “那么绦子也带着了?”陆裳见他点头,似笑非笑、似叹非叹道,“你们还如从前一般?倒真是冤孽……那孩子从小鬼心眼多,倒真痴心……他痴,你也痴。”
      姜信屏原知母亲善于洞察幽微,却实在想不到她是如何窥破此等隐秘之事,发窘脱口道:“阿娘如何……”陆裳不徐不疾道:“绦子是我亲手编制,留给九郎佑他平安的,他却几次三番地给了你,我怎不知?”
      姜信屏饶是数日来遭受连番打击,已自觉麻木,此时听那话意,仍忍不住眉心疾跳:“你是陆……淑妃?”
      “不对,不是。”他疑心自己误听,摇首颤声道,“你若是陆淑妃,那么我阿娘……”
      然而只见陆裳毫不迟疑地微微颔首,他来不及厘清头绪,只觉咽喉被紧紧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了,耳畔如巨雷嗡嗡回荡,直震得眼前发黑,膝下便是一软。
      “鸾奴!”杨谌决失声惊叫,冲进来一把扶住他,让他在圈椅上坐下。
      陆裳凝眸望他一瞬,笑隐两颐:“此处山明水秀,何必布作龙盘虎踞之地?”杨谌决知道她是讥讽自己以重兵把守,当下忿忿冲口道:“你将他怎样了?”
      “我只是对鸾奴道明,我并非他的生身母亲,然则他既唤了我十年阿娘,便他如今这名儿也是由我取的,如仍要唤,也由得他。”陆裳淡淡道,“既有话问,为何不进来?陆某真个以为陛下要过而不入见拜母。”
      杨谌决正立在椅侧为姜信屏轻轻顺着气,蓦地抬首逼视她,一字一句道:“姨母这是何意?”
      陆裳微微摇首:“错了,陛下该称我为母。”她迎着二人惊惧茫然的目光,意定神闲道:“你将鸾奴的娘救出了井,月秾都知会了我――其实这玄机简单得很,我亲手配置的婉娩香,加一味白霓裳,便药性大寒。使人久熏之,浸其肌体,即可脉象式微,状如死人,实则性命未绝,尚可复生。让她替我作个已逝的‘陆淑妃’,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障眼之术,摇身变为‘姜夫人’的脱身之法。”
      姜信屏倚在杨谌决臂上疾喘起来,当真是痛彻心扉,深入骨髓,眼中已是一片灰败无望――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昔日之陆淑妃、淑妃殁后之姜夫人,自始至终,皆是她一人操纵乾坤、翻云覆雨。只为了逃出宫来,不惜施予骨肉以漫长无尽的折磨。
      杨谌决齿关犯寒,诘问道:“只为如此,便毒哑了她,挑断手脚经脉,做成个人彘也似?!”
      陆裳面不改色,只思忖道:“她的字虽寻常,也确乎可惜了。”
      杨谌决听了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心头怒火再难压抑,直着嗓子喝道:“她是你的亲生姊妹!你便这般恨她?你……你忒下得!”
      “谁道我恨她?”陆裳面上浮现几分讶然,“我不恨她,更不愿她死……只是命有定数,该当如何便如何,我不过教她还给我罢了。”
      杨谌决省起姑祖的一番话,冷笑切齿:“岂知那般便不是命数,这般便不是逆天而改?你不甘受困之命,然既入了天家,便该一心侍奉皇考,谨遵宫规,焉得逞一己私欲而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不然。”陆裳仍是摇首,咬着一点嘴唇轻笑起来,“‘困’是她陆棠的命,我是淑妃陆裳,并非陆棠……我们两个中,若说是逞私欲,也该当是棠娘。”
      “我自幼被收入太白山胡氏门下,作了见素子真人的弟子,十余年来只随着元君修道读书,从未见识过书中的‘紫陌红尘软红香土’是何般模样……我及笄之年才头次回了家,和女伴们踏青吴江,兴发作诗两句:‘谁道抛掷旧河山,征鸿过尽归棹远。’写在了帷纱上。偏巧一阵春风吹来,将帷帽吹到了湖面小舟上,被一名青年公子拾去了。”
      陆裳螓首微垂,眸光流丽,仿佛陷入对旖旎往事的回忆,“未过多久,姜家的媒妁带着信物上门,道是仰慕陆家大娘才情,故来求娶……我才知道那日的公子便是江阴姜氏名储彻的,他在帷帽上回了后两句,‘无声明肌遏云行,有意春风倾思繁。’”
      一时间室中寂静无声,只闻轻若无物的更漏与落雪声。那一双桃花样的明眸中微光流转,陆裳续道:“爷娘应下了此事,我那时既是羞怯又是期盼。可没到约定的吉日,吴王欲聘棠娘为妃的旨意也传来了。棠娘流着泪来找我,只道自己万不能嫁入王宫,如若入宫,日后便会活不下去……爷娘也一齐劝我,要我代棠娘入宫,我只得应了。为求万无一失,连她额上留的一道疤,也要在我身上划出个一模一样的。”
      “于是我扮作了陆棠,征入吴王宫,眼睁睁看着姜家的车與来将棠娘迎走了……因为姜储彻是吴王幕府重臣,婚后时常便可见到。我暗中察视许久,终是发现,他对这一桩伪冒的姻缘,竟是笃信无疑。”陆裳无不遗憾地淡淡笑道,“可见所谓天赐姻缘、伉俪情深,不过如此。‘所期岂朝华,岁暮与吾子’我本欲体味世俗的欢爱温情,也终究是失望了――世人无眼,不识我陆裳,连你两个亦无法分清……这一入宫,我便替她做了五年淑妃陆棠,困厄五年。可小小皇宫又岂能囚得住我?我筹谋数岁,终得脱身。”(4)
      二人听了这样一段离奇往事,都怔怔哑然,只觉是非曲直都乱作一团,再难剪断厘清。半晌,杨谌决方道:“你、你原是为了姨父……”
      陆裳失笑道:“不,我并非为了他,也更不恨棠娘。我岂是那‘嫉色庸庸,妒气冲冲’之辈?”(5)
      “棠娘是我唯一的朋友。我现今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到道观来看我,我们两个头一回见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彼此都觉照镜儿一般新奇,立刻便要好得不得了,十多天都睡在一起。”她忆起少年事,忍不住微哂,转瞬又是无可奈何地叹息,“我舍不得她,可也没有别的法子。她从没体味过孤独,亦不明白天命无可更改……我们两个,也不知究竟是谁借了谁的皮囊。”
      良久沉默过后,姜信屏开口问道:“我阿耶……究竟是如何逝世的?”
      陆裳云淡风轻道:“出奔于吴后,是我挟持他到吴越,途中为流寇所伤,重伤而亡。”
      姜信屏心痛如割,冲口道:“父亲何尝对不住你!你既爱他……”
      “凡世男人皆是庸人俗夫,若个值得我爱?你莫要看轻了世上女儿!”一言未毕,即被陆裳霍然打断,“如今想来,姜储彻比之杨序那般粗蠢货色,也不过多了几分文墨,号称簪缨世家、清雅君子罢了。却也不是陷在朝堂倾轧的泥潭中无法自拔?”
      她眉目间傲色闪现,冷然道:“我亦不曾对他不住!我陆裳一生自问,不曾有愧怍、有牵涉于谁人。”
      眼前两名男子姿容俊美,堪称一对璧人,却皆神色惨淡地望向自己。陆裳的目光在两张熟稔的面庞上逡巡,终究现出几分悲悯:“唯有腹中产出、手中养大,有生恩养恩的骨血相连之躯割舍不下罢了。”
      二人愈加哀恸,一时阒然无言。却见她唇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你不离口地称你阿娘伤天害理,可倒是你自家……我听闻你让司鸢住进了毓宁宫?你和司鸢,身上流的是一样的血,这才是伤天害理祸乱/伦理。”
      他们这才省起司鸢的身世,惊惧之下彼此握紧了袖底的手,异口同声道:“司鸢……”
      陆裳颔首道:“司鸢本是杨序的女儿。我伪作病逝之时已怀了她,是自宫中带出的――我早告诫过她万莫沾染皇室子弟,而她耽溺于情爱,偏是不听。”
      一语既毕,她面无异色,端坐如初,自捧茶盏啜了一口。那柔润双唇展合之间,分明是最美不过的景致,姜信屏忆起父亲曾夸赞她的笑魇之美,以“丹唇含九秋,妍迹陵七盘。”譬喻,极为允当。二人注视着她娴雅姿态,不约而同想起自己精心绘制母亲小像的光景,为描摹她朱唇不染自丹、芳口吐气如兰,花去半日辰光来思索,反复调配了丹砂、胭脂,又取朱砂上所浮的一层朱磦勾兑,终得遂意。(6)
      然而那温存回忆已不复存在,此刻这两片薄薄的唇瓣吐出的是最狠毒厉辣的词眼。他们本是追究一个真实原委,可当她娓娓道来,和盘托出,才知这血淋淋的真相比常人所能想象尚惨酷千万倍,原是承受不来的。
      杨谌决死死咬牙,几乎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响,心中盘旋的念头只是――怪道、怪道!他原以为是自己子嗣福薄,致使策儿不幸。此时才知其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他惊觉自己全然看不懂眼前这人――她实在远远超出了记忆中对慈母的认知。
      他不能置信地想:世上怎有若般恶毒女子?可是这便是自己几千个日夜心心念念、所思所想!深刻的爱恨、悲欣交加,杨谌决几欲狂乱,瞳中血红一片,几欲纵声大笑。终是脱力地抹了一把腮边冷泪:“你口口声声骨血相连割舍不下、无牵无涉无愧于心,可你所作所为,害得妹妹疯傻、姨父丧命,害得我和鸾奴……你、你为何……丢下我?”
      陆裳听及这般诘问,却是笑了,凝眸视他道:“我难道没有一直在你身边,助你登顶皇位,得偿所愿?没有一直助鸾奴保全性命,智计破敌?”
      杨谌决茫然若失,许多关节一一想通:是了,自幼而今,无数次危如累卵的情状,无数次暗中相助,化险为夷。“可沙山一役……”
      陆裳啼笑皆非:“你已成人,还要母亲一直出谋划策不成?现下你知道了,鸾奴不曾通敌叛你,只是我太也了解他了。”
      他不知何辞以对,心道:“可你也不必去帮敌国出谋划策。”
      口中问道:“你多年来炼制火/药,挑拨大吴与越国,究竟意在何处?”
      “你们攻伐吴越,其意在何?那便是我想要。”陆裳莞尔一笑,“可惜吴越王和钱文奉也是蠢物。”
      杨谌决登时思忖:莫非她心在中原?姜信屏听到此处,却已是心下雪亮,一息之间洞彻她的心思――此人原与他们这些满身禁锢之人迥异,乃是心中无家无国,只有自己的一腔主张,因而放诞不羁,为所欲为。她的心绪,其实全不必揣测。
      漏声清疏,香烛欲尽,梅树枝桠上小雪落了一回,又停了一晌。“陛下但有所问,我无所不答。话已说毕,敢问陛下可尚有他意?”陆裳望一望窗外幢幢人影,从容不迫起身道,“据我所知,此际越军已围了这处,陛下与将军也早行归去为妥――定要提我回去,我也别无他法,少不得再‘死’一回。”
      杨谌决不知该当穷究,或是挽留,扭头看向姜信屏惨白如雪的面庞,终是颓然摇了摇首。
      “还有一言――有桩事你们错想了,我并非毒哑棠娘,更不会挑了她的经脉去,只是以针封穴罢了。寻几个老道的太医,依我所言,将脑后哑门穴、肩上肩井穴、腰侧肾俞穴的几枚银针取出,便可打通穴脉。”
      陆裳说罢,引臂拔簪,侧影流丽线条犹如白鹄引颈。簪头楔入画壁上西王母手中所托葫芦,机括声响,石壁轰然洞开,她毫无留恋地转身隐去。暗夜吞没了那一个翩然人影,顷刻间闭合,隔绝了两个世界,严丝合缝,恢复如初。只余西王母千古无波、悲欣莫测的眼眸凝注着室中,香烛枝冷烟黯淡,落了一台薄薄的灰烬,恍如惊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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