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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密约沉 ...

  •   宫中屡逢丧乱,噩耗不断,太妃孝期尚未过,两名后妃、一名皇子又同时殁亡。皇帝下令,为二皇子杨绍瑜举办了远逾规制的荣葬,配享太庙,姜氏仍予妃位,而徐氏褫夺妃位,皆不准家人服素。对两名逝者之死若般讳莫如深,不禁引得人诸多揣测。
      然而传到街头闾里,只不过又一桩增添了秘辛、令人唏嘘的奇闻罢了。众人哀悯同情有限,最为津津乐道的,其实是这桩事所引起的天翻地覆的局势消长――最有望取钱皇后而代之的姜淑妃最终没能夺得中宫之位,反落得如此下场,几近便是宣示着姜家的彻底败落。须知一个失幸的荡/妇,身后留与家族子嗣的只有耻辱和牵累。
      姜淑妃的丧期是四月廿八。到了端午这日,正是她的头七日。接连为母亲、妹妹书写墓志,姜信屏笔下娴熟已极,心中痛楚却是漫漫绵长未能稍减。数千言的墓志,字字泣血,颇为稀奇之处乃是其中除却工丽严整的骈四俪六外,另夹带了一首小令――
      “忆昔琼蕊今桂酒,香雪遗甃。百寻楼,青女袖。逢人知否,二分无赖月扬州。又金瓯。”
      词格正用的是温飞卿《蕃女怨》。
      又到一年临中夏,榴花照眼,再度端阳。庭前绿叶含丹,那个芙蓉为带石榴裙的女郎却已深眠泉下。
      孙氏只照旧绣了几只五毒荷包分赠众人,无心妆饰。因为见了石榴裙便要念起其人,伤心下泪,遂自将衣裙放入箱底锁起。她无意瞥见一匹精巧华美的锦匹,便取出察看。却是一腰蔽膝,是以平金法兼缀珠而成,金线在绣面上平盘出图案,再以丝线钉牢固定。文章乃是栖水鸳鸯纹,间以奇花异叶,缀灵粟之珠,五色华灿,如霞光映玉。
      孙氏不记得自己有这般物件,想来是司鸢的旧物,却不知为何到了此处。翻到夹缝细细赏看这绣法,忽见隐蔽处绣了一个娟秀的“舒”字。一点模糊的感念涌上,她遭到蛰刺一般地松了手,语声滞涩地问近旁婢女:“可知长公主闺名?”
      婢女笑答:“婢子如何知道长主名讳?”孙氏不再言语,捏着那一方华光璀璨的蔽膝,锁入衣箱深处。那盘曲金线的粗砺触感,却久久地停留在手上。
      本该是“方殿临华节,圆宫宴雅臣。”的佳节,但因皇子新丧,禁中并不设宴,以示哀思。时人甚重端阳,又兼以为夭折之子举丧为不吉,于是捱到七日不得丝竹乐声的禁令一除,便即紧锣密鼓地大摆筵席。
      自是无人敢去邀姜信屏,然而他听闻设宴,却自对同僚笑道:“争不请我一杯耶?”他已觉这样的清醒无可忍受,时时刻刻都是折磨,现下亟需,惟大醉一场尔。
      筵席设在秦府一处别院的水榭凉棚中,诸官揖让班坐既毕,却听一人朗声笑道:“恕在下不请自来,诸位君子高设雅宴,在下叨陪末座,与有荣焉!”却是徐识毖携了一班侍仆前来闯席,自挈了一台酒肴,又有几名美婢劝觞。
      众人心中叫苦不迭,气氛一时冷凝,一来是知他与姜信屏素来有些不睦。再者,二人皆是家中妹子新丧,却又齐齐跑来赴宴,真怪异得很。
      徐泱自那日陛见归来,便托病不出,收敛锋芒。徐识毖亦卧床数日,专意养伤。无人知晓他受了多重的杖责,无人知晓他今日故作轻松的与宴冒着多大的伤痛,只为看一眼那张从来孤傲无畏、镇定豁达的面孔上流露痛苦神色――无论是他为质子时的郁郁不乐、城破被擒的惨状、米衡灵堂上的黯然哀恸,或是兵败押回下狱的狼狈模样。这样的时候,他从不肯缺席。他清楚地感觉到每一处经脉骨肉的牵痛,都催生着战胜姜信屏的信心与渴望,那是莫大的欢欣鼓舞。
      徐识毖依次奉了一圈酒,及至到姜信屏近前,却见他自捧着一捧琉璃盏慢慢咂着,稍不侧目。周楚原忙打圆场,笑道:“敏词,看谁来给你敬酒了?”待到姜信屏不紧不慢地接了酒樽,徐徐饮尽,众人都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旁人或以为,他们二人两败俱伤,目下是同为天涯沦落人。而姜信屏清楚地知道:徐泱是以屹立不倒的姿态来奚落取笑他。他们二人间,彼此衔着骨肉深恨,衽席言和已是不可能的。
      这小小插曲过去,二人间不冷不热的态度并未妨碍席间再度热络起来。酒过三巡,自少不得行令,主人秦衷清清嗓子,笑道:“今日诸位莅临陋室,广陵才子,济济一堂,皆是出口成章的能诗雅士。令月佳节,寒舍方才新开几株奇花异草,不若便咏春花百态。”
      在座皆赞好,秦衷便命侍婢取香球花盏来。
      “何须香球花盏?”众人听得这一句,但见姜信屏霍然起身,一足高踏杌子,就手将一支牙箸掷出,穿入亭边榴树扰扰红云,被柔韧枝条弹回,便似长了眼,竟是钉着一枝开得正艳的榴花飞回,势若万钧雷霆,有如穿云掠月,稳稳落入他手中。其人纨衣如雪,飒然而立,姿态犹如挽弓射月。
      众人看得呆住,半晌,听一舞伎掩口而笑:“江阴侯此举可是‘醉折榴枝作酒筹’?”
      “既咏春花,便以此为抛打,岂不快哉?”姜信屏将花枝抛与她,舒朗一笑,“有花堪折直须折,我替慎疏惜取了这枝榴花。”
      有人回过神来,喝赞道:“好身手!”姜信屏拱手一笑:“区区末技,见笑诸君。”
      在座仍犹啧啧称奇――其实这并非极难为的把戏,若是杨谌决或米祎等人看了,至多便是一笑赞他把戏耍得足够利落漂亮。然而在场多是高品文臣,虽素知江阴侯才兼文武之名,却只见惯了他沉静端雅、容止若思的姿仪,无缘见其策马沙场、临阵对敌的如虹气势――何况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由他做来,确是十足雅致风流。飒爽、风雅似乎都不足形容。
      周楚原抚掌笑道:“有此一举,敏词便已当得蟾宫折桂。”
      于是画鼓声声,欢笑如沸,一枝火红榴花枝在席间回环抛巡,趁拍飞转。众人各逞诗才,逸兴湍飞,激昂亢进,连作了十数首诗词。其间以周楚原一句:“柔条醉一酿,恼教乾坤香。”最得盛赞。
      当花枝又抛回折枝人手中时,在座都不约而同地莞尔,姜信屏号称有倚马可待之捷思快才,与周楚原齐名为“江都双才,周姜二郎”。
      只听他道:“姜某不才,作一小令且为列位侑酒。”便踏节而吟。
      “南桥步,才谒季冬西府。年少不识别泪苦,恨惟难解骨。箫鼓时新稿故,总系兰舟不住。红药年年明月赋,看朱忽碧如。”
      但见其人手执明艳如霞的花枝,雪白面庞也染上微醺的酒晕,真如清月出云,雪树琪花。然而这首《谒金门》,分明是一腔书不尽的怅惘哀意。
      信笔而赋罢,面对众者或疑或赞的喧嚷,姜信屏略不多言一字,径自落座,埋头饮酒,只觉周身都被滚烫的醇醪烘得暖洋。醉眼所望,没有敌人仇雠,唯有天地君亲师。
      几人见他态度,不约而同想起一句私下为人称道的谑语:“江阴侯其人,是目中无人,只有征伐同诗词。”
      这般雅事传到街头闾里自然是为人称道,此时传入紫极宫中御案之前,章安却也拿不定皇帝作何感想,微微忐忑地偷眼觑他。只见杨谌决轩起眉峰:“秦府?聚饮?”
      “是。”章安答道,“……现已归宅了。”杨谌决沉默良久,就在章安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忽听他道:“备骑,去姜府。”立即打了个激灵,忙不迭下去备驾了。
      轻装简从穿过宫墙夹道,在庆年坊停驻下来时。杨谌决其实也未想明白自己这一举动的用意――他知道自己没有面目见他。其实也并无不吐不快的话要说,更无紧要事待做。他只是在听闻他的消息那一刹便五内俱沸,如煎如焚,亟不可待地想要看清他的模样,哪怕只是一面。
      姜府家丁下人自不敢挡驾,答了家主的所在,待要引路,已见皇帝轻车熟路地疾步向那处楼台走去,只好讷讷目送。
      真是轻车熟路,了如指掌。数不清有多少次,杨谌决早便能不加声张地避开内阃,径直出现在姜信屏身畔,便是为了在他且惊且喜的问那一句“九郎如何来了?”时,对答如流,调笑一句。
      “我的心自长了脚,跑到卿卿这处来了。我也奈它不得。”
      章安提着风灯送杨谌决到楼下,便也停在了那楼梯口。外间滚着隐隐闷雷,暑气黏滞,而书阁建在二楼,只以轻纱雾縠披拂,四面大敞,八方来风。杨谌决一步步踏上楼梯时,已不由暗暗皱了眉,觉得楼头凉风过甚。
      阁内布置极具天然雅趣,青砖木、纸帷屏、石书贮,稍不燃香熏物,只在案前于阗白玉釭中湃了香橼子和佛手,床帐悬挂了橙络、榠楂等物,周近弥漫都是鲜果子清香。
      案上摆着注壶、酒盏,案头醉伏着一人,周身只着苎纱衣裤,折上巾也散落一边,双足踏一对漆木屐,露出纤尘不染的素罗袜。也不添衣,连一样枕物被衾都不拿。杨谌决素日总嫌旁人多事碍眼,这时候便替他暗觉下人不周,内阃不贤了,自去踅摸了个琴枕掖在他颈下,忽见那枕函里置得有物,正是那管紫竹洞箫。
      杨谌决不由心头一软,惝恍不安的心绪确乎在见到他的一瞬宁定下来,可又有另一种别样的心乱升起,便如促织声声,此起彼伏。
      他又取了件薄褥在姜信屏膝上盖好,动作极轻。偏偏这时骤然响起一声惊雷,姜信屏便在虺虺春雷中悠悠醒转。他微微掀起眼帘,正在朦胧醉眼中看到那一张如圭如璧、熟稔无已的面孔,便扬起了唇角。
      杨谌决懊恼之下退后几步,远远地负手望将过来。姜信屏也支起身来,微微后仰地看去。他仿佛整具身躯都醉软了,一手支颐,眉梢唇角残含笑影,眼波是春水样的潋滟,有如两丸乌水银倾注了真珠红,流露出罕见的媚意。开口却是心灰意懒的语气,嗓音微哑:“陛下胜常。”
      他这副样子,杨谌决往日觉得最是好看,好看得迷了心窍,心驰神荡。而现下只是悲哀浇熄了一切,无言以对。
      姜信屏也不搭话,捧起酒盏,继续慢慢咂着残酒,转身向楼下侍应扬声吩咐道:“再烫一壶来。”
      “不许!”杨谌决紧锁眉峰,不怿道,“争奈得再饮?身子还要不要!”姜信屏将钝重的头脑缓缓转了一圈,竟是认真思索起来,心想:“罪废之躯,要来何用?”
      姜信屏即席所作《谒金门》,早有人录下传来面呈,杨谌决看罢,怅然想道――这词牌原尚有两个别名,一作《空相忆》,一作《杨花落》。
      此时他自然不会表露出那难以启齿的怅惘,只亦怪亦笑道:“你好大胆子,敢填国姓花。”姜信屏不意他知道的这样清楚,答道:“微臣死罪――陛下果然圣心烛照,无所不察。”
      “江阴侯、姜敏词,”杨谌决嗤笑一声,“你醉折花枝作酒筹的逸事,怕是明日便要连西京都传遍了。”
      “臣惶恐。”姜信屏答道。杨谌决这般夜中驾临召见,已是许久不曾有的事,他此时不免问一句:“陛下深夜驾幸,是为鞫问,还是侍奉?”他言语句句带刺,饶是杨谌决极力按捺,也有些压不住心头火气,似笑非笑反道:“鞫问如何,侍奉又如何?”
      “若为鞫问,臣请负枷,以正公法。若为侍奉――”姜信屏顿了片刻,抬起因酗酒而微微打颤的手,便解腰间衣带,神情淡漠,“臣请陛下事毕便还宫中。寒舍招待不周,臣恐家人惶惑。”
      杨谌决死死盯着他――岂有半点惶恐之态,这番做作,便是为撇清关系。“如何?岂敢爱之,畏之多之言?”他眸色阴沉下来,话语也随之尖刻,冷笑一声,“阖六宫还无人敢让朕玩完就滚的!只惜朕早失了兴致,江阴侯多虑。”
      姜信屏颔首道:“如此,恕臣唐突。”杨谌决与他针锋相对地来回讥刺罢了,忽又泄了气――只要是在他面前,自己真是连三岁也没有,忍不住便要置气。
      “你醉得厉害了。”杨谌决重重叹息,昏沉的灯烛将眸光映得暗昧,“看朱忽碧如、忽碧如……你怎套了武后的诗句?”
      “非也。”姜信屏摇首道,“陛下只知武后取媚乞怜之辞,不知此句原出于王僧孺‘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邪?”
      杨谌决哂道:“我学问不及你,是说你不过的。不过我知道李白倒是化了一句‘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只不知你这一句,可是为指‘君今不醉将安归’?”(1)
      姜信屏惯知他存意曲解的本事最强,恼笑道:“乞怜也罢,挽留也罢,陛下说是何便是何罢。”
      杨谌决凝视他苍白与嫣红交织的酡颜一晌,涩然:“你原不必这般,我们原不必……”
      “臣原不必这般口出怨语。”姜信屏冷然截口。他确是醉得厉害,素日的斯文审慎不复,内里落拓本性显露无遗,举止都轻狂无已。此时便挂着一丝讽笑道,“臣服侍得不周,未令陛下满意,自然遭致厌弃,无话可说。”
      杨谌决给他噎得气闷,跨步上前,一把握起那箫管,高声诘问:“你口口声声说无谓,这又是什么?”
      疾风鼓得帘栊高卷,姜信屏面上略无一丝慌乱,淡淡道:“陛下大可不必若般在意此物。”他不紧不慢地自杨谌决手中抽出箫管,转身向窗下轻轻一掷,回首一笑,“一入重泉,再无踪迹。”
      正逢一道电光闪过,将姜信屏面上冷淡到残酷的神情照映得分分明明。酝酿了整夜的雨水骤然滚落,倾涛泻浪一般的雨幕中,那根纤细的紫竹箫恰如一道列缺紫电,轻易地划过夜空,沉入塘底,溅起微弱的水花,涟漪逝去,果然再无踪迹。
      杨谌决不可置信地追着那痕迹俯瞰了半晌,怒不可遏,蓦地厉喝:“我怎会爱你这样无情无义、寡廉鲜耻的人!”
      “寡廉鲜耻,”姜信屏喃喃重复一遍,闭目道,“我最寡廉鲜耻便是贪恋情欲,与你纠缠。”他委实是厌烦,厌烦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提旧事,逼他入绝境。
      杨谌决冷电般的目光将他的眉眼唇鼻渐次扫过,只觉眼前这个人,从来都不曾识得过。他的眼尾长而乌黑,浅痣明灭不定,总像带着微微的濡湿,是他多情的谎言,也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证见。
      “你原是没有心肝的,是不是?”他说罢这一句,短促地笑了两声,疾步冲下楼阁,闯入滂沱雨中。他在幕天席地的雨声中断断续续地胡乱想着:我的心意,他从来只视若草芥敝履,不值分文……纵使剖出来,捧给他,也不肯一回顾。
      一俟宫中一行人去得干净,姜信屏便奔向楼外,任冰冷雨水拍打在脸上,渐渐恢复了一线清明,一时间血液如逆流,五内俱焚。他模糊昏沉地循着记忆走到池边,动作尤不甚利落,三两下褪去外袍,踩着池壁边的石阶便要蹚进去。
      家丁赶过来时,已见姜信屏站在池边,下裳已浸得湿透,鬓发也乱糟糟地贴在脸上,冻得嘴唇乌紫。侍仆见了家主这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以为他醉酒投湖,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大惊失色地阻住了:“阿郎这是作甚!仔细受凉!”
      姜信屏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急唤道:“来人,快将池里的箫捞出来。”踏着软陷的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岸去。余下满池亭亭如盖的芰荷,枝枝蔓蔓,缠绕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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