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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燃犀照 ...

  •   自吴帝杨谌决即位以来,频频对外用兵,战绩显赫。北线的惨败并未使他恐惧“穷兵黩武”的骂名,终得扭转乾坤、收拾残局,其后乘胜追击马楚,不予其半分喘息之机。西陲、南境两场征伐接连大获全胜,咄咄逼得楚汉两国闻风丧胆,不得不乞和谈,约以割让数郡、岁献银绢重金赂买息战。自此已是纵横南北、威震四合,又兼其军纪严明、不扰降卒、无犯百姓,所到之处令人既惧又敬,渐渐俨然有“战神”之名。
      经此数战,惟残余闽越二地未事进犯,暗暗认为吴国一统东南在望者,不在少数。
      杨谌决雄心勃勃,早有伐越之意。而早在兵戈四起的三月,皇后之父、中吴节度使钱传璙已在苏州去世,愈发了无阻碍,遂令举兵攻伐吴越。
      再度出征,依旧兵分二路,南北相应。杨谌决先向无锡增屯兵力,示之以动,大张旗鼓地亲往督战。在太湖上与中吴节度使对峙,奇军一路则以姜信屏为主将。
      所以那日姜信屏叮嘱妻子防备京中暗箭,亦是由于不日又将动身赴战,委实不知归期,无法兼顾。他奉旨自京城沿江直下,以省亲名义奔赴江阴,实则突袭沙山,杀吴越一个措手不及。
      向时二度伐汉,缴战船、掘火油,杨谌决连内库中用以游乐的锦帆龙舟都捐出,造立战船,操练水军――种种未雨绸缪,便是为的此日之战。
      一俟打通沙山、狼山两处关隘,便与之海战。届时二军相合,控钱塘以北重镇,即可凭此一举拿下全境。
      因此姜信屏所领之军虽为奇为侧,却是最要。正如樊哙佯攻陇西,韩信奇袭陈仓。(1)
      然而实战并非摆摆沙盘,此时的情形也并不同设想一般顺遂――吴军确乎轻易攻破了沙山,却是无论如何也越不过狼山,实有几分蹊跷。吴越国因臣服于晋多年,北线海防一向薄弱,乃是个绝佳的突破口。然而中吴节度使晃过神来,忙即调转兵力,竟得牢牢缠住了吴军北路兵力。
      新任中吴节度使即是钱传璙之子钱文奉,亦即皇后之兄、吴帝杨谌决之表兄。然而杨谌决心中态度,未曾谋面的姑母远远不如姨母家亲厚,从前感念姑父钱传璙助臂自己得登大宝,如今钱传璙也已谢世,待这表兄自然便不必客气。
      钱文奉此际亦是头痛无比:吴越两国自开国皇帝在位时结为姻好,多年和睦,数十载来不过有些小打小闹。越人虽也心知当今年轻气盛的吴帝杨谌决野心不小,比来数年目睹其在四邻所为,乃是目中无人、横行霸道。然而钱文奉也未曾料及,父亲既卒,他甫一代知苏州,便是一朝水火不容――然而力量悬殊,杨谌决敢再“穿钱眼”,越国却无“砍杨头”的胆量。朝中遂频频有人促他以表亲之份求和,使越土免遭战祸。(2)
      如今的战情也如沙、狼二山的丰密水系般黏稠、凝滞着。
      姜信屏历经风浪无数,最初的讶然过后,很快恢复了从容镇静。既然奇袭不通,便是缓缓图之,着令修筑水寨,伺机而动。
      此时水面殊无风浪,高竖帅旗的玄铁楼船便静静停靠寨中。因筹措海战,此番战船抛却了小巧灵活的斗舰,以硕大沉稳为要,备械耗费国帑无数,其中精工打造的五牙巨舸便有十数艘,高达一百多尺,起楼五层,左右前后设用以击敌的拍竿、搭钩,可容战士千人。(3)
      姜信屏登临楼船,步上舷梯。迎风望向对岸,目力所及之处,只见水边白茫茫一片,数以千计白衣相连,似乎尚有身着鹤氅、头戴飞云冠之人,当先率众打醮,面水而拜。只是那当中并未见设祭坛,想是目力不及,观来有几分蹊跷。
      斥候自瞭台下来,稀奇道:“禀将军,确无祭坛,却有一面大铜镜。”
      姜信屏心中洞彻:“这是江心镜。”姜判之也点点头――唐时旧俗,出海远航以镜祭祀,遂打一硕大铜镜投入水中,然而这“江心镜”原本是“天下镜都”江都才可打造,不想今日却见吴越行此仪式。
      身旁一禆将不以为然地嗤道:“打不过咱们,便换着法儿弄鬼,又有何用?”
      姜信屏摇首阻道:“不得不敬。”姜判之也皱起了眉――他们兄弟二人未随母亲信奉道教,但耳濡目染,向来是敬鬼神而远之。
      又观了片刻,姜信屏问道:“可看得清那道士是何人?”斥候答道:“那人戴着帷帽,看不清晰,应当便是钱文奉那个幕僚,叫作什么湑叶居士的。”
      “原来如此。”姜信屏颔首道,“吴越休生养息日久,兵力孱弱。钱文奉文雅有余、勇武不足,虽为良臣,并非帅才,却能辗转拒敌两军之间游刃有余,我便想必有得力干将辅佐,原是得高人指点。”
      他心中思忖――回味数次接战,其人战法诡谲,虽似温吞如水,却黏滞中包藏狠辣。且对自己的行兵布阵,往往揣摩得准。应对之间,从容不迫,措置裕如。由是迁延许久,吴军并未占去半分便宜。竟令姜信屏觉出是罕有的棘手劲敌,故而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一个念头转罢,他心中一动,道:“上回击沉的那艘倭国小艇可尚在?”彭副将不知他为何突作此问,想了一瞬,答道:“那日拖到浅塘搁着了――那船小得很,又是满船皆覆,兵械都少有。”
      “那船形制,不似倭国所造,反像吴越之物――吴越既祭祀远航,不定并非斗舰,而是货船。”姜信屏道举步便走,“即刻召几个健儿下去察看。”
      几人方下得楼,便听前方有人大声呼报:“圣驾至――着令辅国大将军见驾――”远处缓缓移来卤簿,朱罗盖、杏黄旗后,乌黑的高头大马踏出,马上坐着皇帝杨谌决,一手挽缰,一手执鞭,仍是一身朱襈白裙、赭黄披风、附蝉武弁的巡战冕服穿戴。
      将官兵卒都不意御驾忽至此处督战,不及面面相觑,先行叩拜行礼。
      杨谌决既然酷喜亲征,自然也从不需何等排场。君臣相见后,只待礼毕便简要询问了几句战况,奏对既毕,朗声便笑:“正合朕意――看朕给你带了什么!”说罢圈起二指打个唿哨。
      只见一道灰影自马匹上跃下,四蹄欢然,本是直奔向哨声的来源,到了近前忽然蹿到姜信屏身旁,围着他打转挨蹭,发出呜呜声响,原是一只花斑山猫子。将近十岁的山猫,体型已颇大,竟还如小猫情态,又是跃跃欲试地要往姜信屏怀中扑,又是不住地舔舐他。
      姜信屏先觉惊喜,不由唤道:“巧音!”既而啼笑皆非――杨谌决以为他是来巡猎么?余人更是不明就里,瞠目结舌。杨谌决浑不在意地一笑道:“不白带它来,一会儿便派上用场。”遂带着昂首踏步的山猫,与他们一同移步湖边察看那沉船。
      燃犀下照,犀焰将嶙峋石洞映得昏黄,潭中情形也略可见。姜信屏接过一支犀角灯:“下水看看。”便欲解衣。杨谌决忙即阻了他,皱眉道:“水下冷,你休要去。先等一等。”姜信屏只得作罢。
      吴中健儿皆熟水性,一个个身着素白中衣跃入水底,宛如鱼龙。山猫竖起尖尖的耳朵,忽也趴到水边,用力抽动鼻子向下嗅。
      片晌,一人浮出水面,举着一物叫道:“禀陛下、将军,确是货船,其中载有香料!”漏出的一团香药,已是浸透了水无法再用。
      杨谌决与姜信屏相顾一瞬,沉吟道:“拿铁索来,拖上来。”
      待得沉船浮出,山猫愈发神态奇异,绕那船体打转嗅着,最后停在一处。姜信屏遂伸手向那处摸索,只听“啪嗒”一声,隔板弹开,其中竟有夹层。在场者皆惊诧不已,只见健儿自拿夹层中源源不断地掏出物事,皆由羊皮裹覆,打开来是盛着各样香膏香药的瓷瓯,混杂在一处,一时间香气盈然,似乎真是一艘香料货船。其时东面临海诸国皆与东瀛时有货物籴粜,倒也不甚稀奇。
      姜信屏不由得伸手揉了揉巧音毛茸茸的脑袋,赞许道:“还真有你的用场。”
      杨谌决得意笑道:“朕看了你封事里说的,便断定必不简单。想起来巧音鼻子最灵,小时候我要是偷吃了什么它爱的,它都闻得出来,便着人把它弄来了。”
      姜判之负手立在一旁等待,双目看着船上的动静,心思却飘到了旁处,琢磨着杨谌决的话意,心想:看来兄长不单是封事上得勤,且那信中是事无巨细。
      思绪一涌,便如洪水泄闸一般源源不断起来,又思忖道:“皇帝今日忽然便至,那么多日子不挑,偏巧赶在元夕这一日便来了,怕不是为的……”
      他不无讽刺地想:“哪里就有那样多的奏对需奏?里面夹带的成篇累牍的情话,怕比军政之务要多得多――今日他来了,想必夜里又是要‘面授机宜’,大哥一见了他,早便忘了和我约下的。我自不必再去讨嫌了。”
      说到“成篇累牍的情话”,倒并非姜判之空穴来风的臆想。前日他见兄长的书案上卷帙散乱了,便多事去整理,谁知瞟见那其中夹着张云母宣,颇有不同。留意去看,便是眼皮一跳――那上面简约绘着一幅水墨,似是太湖风光,旁处还题了诗,只看清一句:“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便教姜信屏撞见,匆匆忙忙地收起来了。
      他不必辩识笔法、题跋,也知道寄信者何人,细细想了一想那诗篇下文,愈发洞彻,心道:“还有心思画画儿,想是战况不紧。”
      姜判之也不知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只作未曾看见,怅然叹息,对自家兄长的风流帐,当真无法可想。
      这许多杂乱的念头转毕,此时的情形却也是令人烦闷。皇帝与姜信屏前后站在一处,洞中狭小,二人又靠得近,其余人等只得远远恭立身后张望。那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闲话,姜判之自问是十成十的不愿听取,然而那话音有一搭没一搭地传入耳中,他不自觉便在心中揣摩一番。
      姜信屏道:“陛下可还记得臣封事之中所言那名异士?叫作湑叶居士的。他便是钱文奉幕僚,臣与他交战,总觉心意为其窥破……”
      “有这等事?”杨谌决低声笑应道,“那这人真是能人异士――我都自居足够解你心意了,还是常觉揣摩不透。如何?这便与他惺惺相惜了?”
      这番话说得揶揄调侃,姜判之听了都羞窘不已,面上还要佯作云淡风轻,当真是煎熬无比。终算待山猫又有异动,兴奋低鸣时,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只见它嗅得那物什与先前的香药罐子别有不同,被又似羊皮又似熟宣的纸卷包得严密。一俟打开来,洞中众人同时倒吸一口气:那剔透的颇黎瓶中盛得有物,色泽黑黢黢,有如漆烟墨汁,是到过岭南之人再熟悉不过的――猛火油!
      继续掏下去,这样的瓶罐接连不断,不知凡几。众人一时面面相视,欣奋之极,杨谌决扬声大笑,对姜信屏道:“送来恁多火油资敌,还真是与你惺惺相惜的!”
      他们此前确实计议过,若狼山久不能下,便以火强攻。由此看来,吴越是欲将其贡晋,或是请起出兵也未可知。然而现下被他们截获,这一船藏量,一役都足用,又省却运输的麻烦。姜信屏面上也露出欣喜,看着巧音仍匍匐在地嗅那包纸,笑问道,“它怎么还嗅个不住?”
      杨谌决凑近了他悄声笑道,“这不是你身上的香气么?真是当局称迷。”
      那纸卷确是他方才拿过察看的,然而火油异味浓烈,便即沾了他的薰香,也是淡若无物。杨谌决却偏要这般说话,分明是存心。姜信屏心中微赧,侧了面庞不再搭话。

  • 作者有话要说:  新封面新气象,兴奋到二更^ω^
    是不是神似九郎和鸾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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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个成语元代才出现,笔者只好强行造作一波。
    (2)结亲之前,杨行密原与钱镠水火不相容。杨行密用大索贯串一个个铜钱,名为“穿钱眼”,钱镠就下令把杨柳树的梢头砍去,谓之“砍杨头”。很有趣的互怼了。
    (3)隋文帝攻陈所造的船。
    最后,请不要一见面就公然调情,姜二郎小朋友会辣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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