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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点绛唇 ...

  •   二人一齐望去门口,司鸢一见长嫂便眼神一亮,笑意盈盈。宜宁则是不动声色地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孙氏同她庙见那日无甚分别,装饰素雅,身着白地藕花夹缬宽上襦、绀青披帛、系烟灰下裙。髻插银镶琥珀双钗,皓白面孔上除却一枚宝钿再无妆点。
      孙氏乃是名门淑媛的风范,举止气度温婉娴雅,自有一番林下之风。然而在力求奇巧衣裳时世妆的宜宁看来,只觉她首饰既黯淡、妆容又过时,衣着也是平淡无奇。一时之间挑出上百种毛病来,心想:真是枉自己存着争奇斗艳的心思,琢磨了摆弄了两个时辰的装扮。
      其实这等存想在她初一见到孙氏时便已有了,心道:“还道是何等天人神女,也不过如此,却能拿他得住。”
      司鸢笑道:“给长嫂看座――长嫂一向可好?”孙氏只觉宜宁的目光直直停在自己身上,且一言不发,心下略有奇怪,但也不便表现,遂彼此见过礼,坐下笑应道:“韵郎方才生了半年,娘娘又得了小皇子,却又数月未见了,娘娘身子可好些?”
      司鸢挽了她的手笑吟吟道:“我甚么事也没有,就是思念兄嫂得紧,还有嫂嫂做的枇杷糕。”孙氏莞尔道:“臣妇听闻娘娘食欲不振,今日也带了,只是这季节吃枇杷却嫌凉了,便做了一样山楂马蹄的。既可暖身子也好开胃。娘娘尝尝。”说着令仆妇端上一只小小食盒,几人分食。
      “嫂嫂待我真好!”司鸢惊喜道,转而又向襁褓中熟睡的婴儿看了一眼,抿唇笑道,“我怀着绍瑜时,什么也吃不下,镇日就想着枇杷,太医便说是个小皇子。陛下连名字都早早拟好了,果不其然。”
      孙氏轻轻念道:“绍瑜,好名字。”
      宜宁看着她们二人亲亲热热地絮絮闲谈起来,手握雪白绛红的沁甜糕饼,却是食不甘味。她晃过神来,才注意到孙氏身后随来一傅姆,也抱着一个略大的婴孩,霎时便眸光一亮――那初初成形的五官,眉眼唇鼻,无不像极了姜信屏,仿佛是一笔一画拓下来的,只是笔法稚嫩,轮廓模糊,且缩小了许多,眼尾眉梢唇角的弧深尤为酷似。
      她走近前去细细凝望着,心中喜爱与嫉恨错杂交织着,握着颈间佩着的长项链,将那坠子在他面前来摇来晃去地引逗。韵郎一双乌沉沉的瞳眸随着来回转动,盈满了好奇,蓦地伸出藕节似的胳膊,一把攥在了拳中。
      宜宁惊呼一声,旋即同韵郎一齐“咯咯”笑起来,解下项链便往他颈项上绕,笑道:“这么喜欢,给你顽吧。”
      孙氏见那是一串上好的碧玉璎珞,忙道:“公主莫要抬举小儿,韵郎还什么不懂呢,给了他是糟蹋宝物。”
      宜宁摇首道,“我不过戴来顽的,不值什么。既然这孩子与我有缘,作婶娘的自然也不能吝惜。”
      孙氏不能违拗,只好道了谢,看着她抱起襁褓,不住逗弄儿子,又含笑道:“公主这样喜爱孩子,着紧自家也生养一个,姜家人丁稀少,臣妇便盼着如今沾了公主的福泽,也能添丁呢。”
      宜宁并不脸红,笑吟吟地应了下来,忽见韵郎面色红涨,突然大哭起来,便道:“想是这处太过闷热,我带他去外面透透气。”说着抱着襁褓举步走出。
      宜宁和傅姆一同使劲浑身解数哄了半晌,终是令得韵郎破涕为笑,抬首便见一个茜红色的小小身影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几个仆妇也同随来。
      适逢一只黑猫跃过屋脊琉璃瓦,踏得枝头轻轻摇落叶片,杨友策便笑着指道:“柏叶!”
      “我的小殿下!”缃儿忙即道,“岂能说这般不吉利的话,陛下听了要不高兴的。”令一仆妇取了桔果来给他吃。原来这“柏叶”二字音同“败也”,今上频频挞伐,近来更又有用兵之意,最是听不得这词眼。早在去岁便诏令六宫,除元日与柿、桔同盘念作“一岁百事吉”外,皆不得直呼其名。
      杨友策轻轻应了声是,转而眼巴巴地看向宜宁怀中婴儿,糯糯问道:“姑母,小弟弟还哭吗?”
      宜宁笑着在胡床上坐下,露出韵郎的面孔给他看。她甫一靠近,领口中透出的浓烈蔷薇露香气,直冲入杨友策鼻端,臂上数只金臂钏也贴得他凉阴阴,不由自主地皱眉躲了一下,便觉定是她硌得韵郎娇嫩肌肤又冷又痛,他才哭的。
      杨友策又抽动鼻子嗅了嗅襁褓中传来的淡淡乳香梅香,心想:她把小弟弟身上的香气都呛乱了。口中道:“小弟弟身上好香,和舅父一样。”
      他转身问缃儿:“小弟弟长大也会像舅父一样好看么?”缃儿掩口低笑,逗他道,“殿下喜欢舅父家的小弟弟,还是阿娘家的?”
      他为难地认真思索了半晌,缃儿又笑着换了个问题:“那殿下是喜欢舅父多些,还是阿耶多些?”
      杨友策这下更是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了,神色微微畏惧。缃儿见他这副情态便知答案,也觉意料之中――陛下仪容虽美,但美得是霸道夺目咄咄逼人,令人不由便生出惧怕,其少年时在京中即有“玉面罗刹”之名。这话题婢子们私下常常议论,大都觉得江阴侯这般英气斯文的雅达君子更易亲近。
      一个念头转完,缃儿才笑答道:“江阴侯生得那般容貌,殿下的小弟长大了自然也是像舅父一般俊的……”
      一语未毕,忽然惊诧收口,羞赧呐呐道:“大郎……”
      与女眷处一帘之隔,便是今日与宴的外臣男子所在,褰帘而出之人,正是他们方才口口声声不离的姜信屏。他身姿挺秀,系一领白狐大氅,如同玉树披雪。听到议论,也只好性子地笑得一笑,当真雪光辉室,颜若春晓。
      杨友策立即恭恭敬敬地行家礼道:“先生。”而宜宁与姜信屏,虽则内外有别,却因通家姻亲,不甚重男女大防。她并不拿扇来遮,也不起身,只是微微敛衽道:“大哥。”
      姜信屏与二人见过礼,抬首方才看清宜宁怀中所抱乃是自家孩儿,当下惕然。
      宜宁见了他这副警觉神色,不由暗暗好笑,口上道:“韵郎喜欢我呢。”随即俯下脸去,状似亲昵地在韵郎微张的小嘴上用力亲了一口,若无其事抬头,笑嘻嘻觑着姜信屏的反应。而韵郎,的确极为欢喜似的,抓着她的袖角直笑。
      姜信屏面色微变,强自定了心神,道:“小孩儿不懂事,当心冒犯了公主,还是令傅姆来抱罢。”傅姆依言走了过去接孩子,蓦地“呀”了一声――原来婴儿的嘴蹭上了一点口脂。几人看了,都不由掩口而笑。
      杨友策却是凝视着韵郎的两片唇瓣,神情又是好奇又是憧憬,竟像是痴了。他并不知道什么叫作“桃花目、水菱唇”,只是心中暗想:“小弟弟的嘴唇好像花瓣儿,嗯,眼睛也是。”怔怔出神半晌,才鼓足勇气伸出手指轻轻触了一下,指尖感到那柔润的触觉,面上登时腾起两朵红云,心里十分不好意思,急急跑进堂中了。
      宴席将始,余人各归其位。宜宁与姜信屏错身擦肩之时,忽轻声道了一句:“哎,他的嘴唇和你一样软。”而后在他转头看向自己时,有意无意地露出一点贝齿,轻轻咬住欲滴红唇。
      姜信屏周身气血上涌,面现愠色,沉声道:“殿下宜自重。”
      宜宁丝毫不以为意,款款离去。
      及至欢宴散去,她前来向淑妃道别,却是迁延着不肯便走。明眸绕着阁中转了一圈,见淮安郡王及一干仆妇们并未回来,便放低声气,诡秘道:“鸢娘,我与你说一件事,你听了也莫要太过烦忧――你那个婢子,叫什么‘香儿’的,你可要留心了。今日我和她遇上了大哥……”
      “哦?那却怎的?”姜司鸢待宜宁始终不能以家人视之,听她称兄长为“大哥”,心中岂是一个别扭了得。
      “你不知道,那婢子一见大哥,脸便红得滴血。当着人家的面便议论容貌,又是搔首弄姿,又是忸怩做作的。”宜宁绘声绘色地续道,鄙夷之色溢于言表,“江阴侯都授官封爵、成一家之主多少年了,她还口口声声不离“大郎”二字。要说她心里没打什么主意,谁也不信。”
      她跑到自己面前来嚼自家侍女的舌头,司鸢微微吃惊,然而不为所动地闲闲笑道,“我还道什么大事呢。似大哥那般人材风度,又有哪个女子能不倾慕?大哥乃是正人君子,绝无干犯便是了。”
      宜宁蹙眉道:“鸢娘,我是怕你吃亏才知会了你,你可莫要掉以轻心,教那等下贱货色利用了去。仔细她在你眼皮子底下耍花招呢。”
      她回想那时光景,心道:“这人明明那般聪敏,可对着女子就像老好人似的,连待下贱婢子都和颜悦色。偏偏对我,只知道一句‘自重自重’!可恨可厌!”
      宜宁恨得暗咬银牙,转而又哂笑道:“可幸可惜呐,大哥真是好不知情识趣。任那婢子说什么“俏郎君、美丈夫”,什么花前月下、暗送秋波,他全没察觉得到。好一个铁石心肠、心狠意冷的美郎君。”
      她一直哓哓不止,司鸢只觉好不聒噪,强自忍耐着。听及此处,倒是笑了,“这话可错了。大哥是最倜傥的人物,与大嫂在一处,自然便知情识趣了,你看过他写的诗文没有?缱绻绸缪,莫与能比。若是“不知情识趣”,多半是那人令他生厌,不想知觉罢了。”
      这话说得讥诮,宜宁反倒教她堵了一堵,甚不痛快,然而目的既达,便也告辞而去。
      宜宁方才离去,隔帘一打,缃儿便跟杨友策携着冷气跑了进来,搓着双手覆在熏笼上烤,又贴上杨友策的脸颊,笑道:“今冬真冷死人了!还是娘子这处暖和。”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冻得鼻尖发红,若是往常司鸢见了必然要笑,此时却是一言不发。
      缃儿观她神色,见她仿佛是在出神,冷着面孔,一字一句只是喃喃道,“杨舒姮、杨舒姮。”缃儿奇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司鸢冷冷一笑,“她哪里似姮娥了?整一个妺喜。”
      缃儿并不熟通典故,思索了片晌才明白过来,不屑地努努嘴,“可不是?也未见得多么沉鱼落雁,偏偏二郎就是铁了心地求娶。如今更成了亲上加亲的戚里,时不时便要见上一回,真惹人堵心。”
      司鸢轻轻用指尖划着朱漆金花的案面,脸上闪过难以言喻的厌恶神色,“模样倒也罢了,狐媚手段,她却多的是。”
      东华门前,与宴众人寒暄了几句,便各自散去。宣王一家、判之和宜宁均当先乘驾,辘辘远行而去。姜信屏也携妻儿登车坐定,忽而瞥见儿子颈间多了串项链,便捻起那碧玉串凝眉道:“这是什么物事?”
      孙氏见他态度古怪,也不由得提心吊胆:“长主赠给韵郎的,怎么,阿郎认得?”姜信屏一听那来头,立刻撤手,不愿稍碰似的,只言简意赅道:“摘去弃了。”
      孙氏讶然道:“长主所赐,妾恐不受不敬,便收了,现下若然……”
      “长主若问起,便答恐小儿糟践,妥帖收起了。她也断没有再讨回的理,往后自便知晓我们的意思。”姜信屏截口道,“贴身佩戴的东西,岂能随意收受,何况又是宫中所予。”
      孙氏垂首道:“是妾不周到了,只是这二郎家……”姜信屏心想:如今这二郎家,最是该防。不由声气严厉了几分,正容道:“二郎府上的须也一样――还有娘子带去宫中的吃食,定要先令宫里侍婢试了银再予鸢娘,更莫喂给两个小皇子,切切记取。”
      孙氏听来,一阵心惊胆跳,却也不敢再多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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