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沧浪》舒顾之

73、凝琼貌

　　霜月初上之时，宜宁驱马奔驰，依约停驻甘棠庙前。她系好马匹，抬首只见月影绰约。而中庭白树栖鸦，桂叶濡湿，黄金蕊早已凋谢无复，只余绿桂丛青云般的翦翦寒叶。
　　她依稀想到数月前月圆桂香的那夜――香得简直恼人。未待她作出什么回味，已听靴音近前，一袭漆黑斗篷的轮廓逐渐清晰，来人见她便笑：“殿下久等。经久未见，殿下真是愈发容光照人，令人望之生惭。”
　　二人移步进了厢房，宜宁懒懒道：“收起你的甜言蜜语，说罢，寻我何事？”
　　“无甚，只是许久不闻动静，难免便想可是出了甚么差错？”
　　宜宁哂笑一声：“本宫出马，还不是手到擒来？”
　　“哦？”那人笑模笑样问道，“那‘滥好人’教公主勾住了？”宜宁轻轻点他胸口，啐道：“是我错想了，他算得甚么滥好人。如他算‘滥’，全天下的男人都是色中饿鬼了！”遂将那日如何投怀送抱的种种情状简略叙述了一遍，嗤笑道，“这回可真算好好见识了一番甚么叫坐怀不乱！我便奇了，他娘子不是四月里生产的？还没出月，如何侍候他？府中又连个侍妾都不放……却也真能舍得推开我。”
　　他暗探密布，原也知晓几分情形。有此一问，正是欲打探这等私密的闺闱之事，此时便兴味颇浓，听罢尚思索了片刻，摸着下巴上的頾须笑道，“或者是因病中，有心无力也不定。”
　　见她神情不忿，显是大感挫败，又大笑道，“我与他相识多年，还不知他是个油盐不进的？早便教你少去招惹他。”说罢伸出二指一比，“罢了罢了，此事如何？”见她点头，也并不意外，似笑非笑道，“确有几分本事。”
　　“这回你总不嫌我没本事了。”宜宁得意睨他一眼，又略感失望，轻轻叹气，“要说那姜二郎，人材相貌比他兄长可真相去甚远。”
　　那人心中暗道：“可不是？眼界自然也低得多。”口中调谑道，“相貌好又有何用？此事不成也非坏事。若真成了，看你待他如此上心，可莫要美人计施不成，反中了美男计。”
　　宜宁怒意蓦地涌上心头，桂眉倒竖：“正是，长得好有甚么用？眼高于顶，自命不凡，连本宫都敢违逆，该死！”怨愤之下收紧五指，掐碎了指间捻着的一片桂叶，茎汁流出，染得指尖蔻丹都是油油绿液，晃眼倒好似沾了青苔。
　　她平复了半晌心绪，又好奇起来，“连本宫都瞧不上，倒不知他发妻是何等天仙模样？哎，你可见过？”
　　那人拨了拨铜烛台上的焰心，漫不经心道：“人家妻子，我怎好细看妄议――好罢，只成亲当日婚宴上见过一面，许也是个美人罢。不大记得清了。”
　　宜宁嗤道：“记不清？那便是寻常了。”
　　“自然不及公主倾国倾城。”他说罢，不耐再多事敷衍，来回地在人家私事上兜圈子，便道，“待得你嫁了二郎，想看一看长嫂模样还不是等闲事？他与你可有了约定？控鹤军尚未随驾回京，时日拖得一长，可莫要节外生枝才好。何况你先投怀送抱了人家大郎，又要作人弟妹，他可未必肯应，还须宫中助臂。”
　　宜宁胸有成竹地抿唇一笑，嫣红的唇如鲜妍初绽，“我给他下了蛊――等着瞧吧，只须他能好端端地回来，这姜家妇我做定了。”
　　那人看得心猿意马，伸出一手握住她的手低笑道，“不知是何等的美人蛊毒，臣可有福消受？”拨开那窄窄劲袖，顺着那皓腕攀上她玉藕一般吹弹得破的细嫩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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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控鹤军班师回京时已近冬月。宫中一道旨意降下，激起纷纷议论――宜宁长公主虽是寡居，其实才过摽梅之年，如今再醮，自然是要精挑细选个家世人材样样俱佳的驸马。而那雀屏中选的，竟是江阴侯庶弟姜判之。先时江阴侯才加崇衔，荣膺懋赏，如此一来，姜氏一门已有一皇妃、一侯爵、一驸马，荣宠一时无两，朝野上下，堪与比肩者唯有徐氏而已。
　　旁人或有欣羡，或有鄙夷，而甫一听闻旨意便阴沉了面容的，唯有姜信屏一人。他先自阻了过府取八字的中使，请他们宽坐，匆匆找来姜判之，焦急道：“判之，你若不愿，我即刻便入宫面圣，求陛下收回成命。”
　　姜判之惊呼一声：“大哥！”旋即低头嗫嚅道：“不必……我是自愿尚长公主的。”
　　姜信屏惊异之下一时无言――判之加冠也已数载，然而每每论及婚姻大事，总推脱军务繁忙，不了了之。后来索性便称：“没有遇上令我神魂颠倒、心意相通的一人，只为一交代而成婚，徒然无益。”因他年齿尚轻，又有着这般存想，姜信屏也未再勉强。谁知此时自愿求娶之人竟是那女子！
　　他面沉如水，不轻不重地开口问道：“遇到令你神魂颠倒的人了？便是长公主？”
　　“并非……”姜判之到底心亏，见了兄长严厉质问的模样，便莫名生出无地自容之感，好似幼时面对父亲那般畏惧忐忑，不知觉地吞吞吐吐。他暗自鼓足勇气，抬首道：“正是。我与长公主两情相悦，请长兄成全。”
　　“笑话！判之，我不管你是惑于女色还是姻附权贵，”姜信屏气结，厉声道，“你莫忘了，她与我姜家有着诛兄杀父的血海深仇。你们二人隔着的乃是天理人伦，何谈两情相悦？又以何真心相待？”
　　姜判之涨红了脸，辩解道：“她那时候才十几岁，甚么都不省得……”
　　“心思城府须同年岁无涉！”姜信屏冲口道了这一句，下面的话，却是万分说不下去了。他想：司鸢作得杨谌决在废帝身边的内应，瞒天过海、翻覆乾坤之时，也不过是及笄之年。
　　姜判之被他逼问斥责得焦心烦乱，急道：“说到底他们全是一家一姓自相倾轧，本于我们无涉。大哥为何如此牵念不下这一桩事！”
　　这一句有心无意的话令得姜信屏重重一怔――这一桩事，本有他的一份罪责。一时头痛欲裂，茫然若失无可说。
　　孙氏听闻了争执的动静，也匆匆赶来，从旁软语劝言：“长主下降乃是门楣荣耀，何况少年相悦，好事成双，阿郎何必拦阻。”
　　她不明就里，姜信屏也只好含糊其辞，“我本欲为判之聘一位身世清白的世家女。身为外戚，本有嫌隙，他却偏要自揽嫌疑……齐大非偶，驸马岂是好做的？”
　　孙氏正色道：“只要我们一家循规蹈矩，绝不行差踏错，自无可指摘处。妾亦定会恭敬侍奉长主。”
　　姜判之感激地望了长嫂一眼。姜信屏终是由着中使取走了八字――下有判之执意不从，上有皇恩敦促相催，他也无奈何。而最令他不解的，宜宁急于择婿出嫁，无非是欲在陌生朝廷得以立足，可为何偏偏择了姜家？宫中琐事他亦有所耳闻――宜宁与淑妃虽为昔年儿时玩伴，如今却并不怎样亲近，反而是与徐妃走动得勤。
　　宜宁长公主的婚期定于腊初。二度成亲，婚仪排场种种依旧奢费。皇帝赐其妆奁钱万缗，嫁赀不菲。又赐第于庆年坊，栋宇豪奢的公主府正毗邻姜宅，显是既议姻好、为其走动便利之故。
　　淑妃之弟尚天子之妹，亦是坊间津津乐道的喜闻。喜辇由中宫乘肩舆相送，迎亲仪仗自东华门而出，一路向庆年坊驶去。宜宁长公主冠翠凤冠，衣金霞帔，沿街设金翠步障、华灯高烛相送，真乃“春鸾飞入合欢宫，紫凤御花出禁中。”京中各坊百姓涌出，争看锦辇，一睹驸马雅姿、公主芳容。遂遮拥道路，留滞淹时，两列金吾执戟如林，方以拦阻。至宣王现身，拦路障车时，更是沸反盈天到了极处。
　　翌日宜宁随判之拜见兄嫂、庙见姜家父母先祖，如其所言，便是真正定下了姜家妇的名分。三日后，光华照人地赶赴宫中的归宁家宴。
　　姜淑妃方才临盆不久，诞下皇子，尚未出月，遂只避于堂后暖阁之中，并不露面。宴席未始，命妇们团聚一堂，用些茶点果子，随意说着闲话。宜宁同中宫、太妃、宣王妃等人一一寒暄罢了，便起身去看望淑妃。
　　她一见司鸢，便笑着打趣道：“我同鸢娘，如今不知该谁唤谁为姑，谁唤谁为嫂呢。”婢女们都不禁掩口而笑。
　　这话若教中宫听去，便大是不敬之意。姜司鸢强笑道：“中宫方为公主之皇嫂，妾不过是侍奉陛下的宫人罢了，如何当得起这般尊称。”
　　宜宁自顾靠在司鸢身旁坐了，忽的“扑哧”一声笑了，“鸢娘，这就是你的儿子。”冲着一旁玩耍的杨友策招手笑道：“策儿过来，让姑母看看。”她说这话的语气，便像对待一样消遣玩意儿，而非皇子郡王。
　　原来二人既有嫌隙，自宜宁回宫以来，司鸢一向躲着她，致使姑侄间几乎不曾打过照面。此时她看清了杨友策的面貌，心中不屑油然而生――司鸢将个儿子藏着掖着，她还当是什么宝贝。如今一见，只见那孩童头上总了两个小角，倒也玉雪可爱、隆准轩眉，一对形如擗杏、亮似葡萄的大眼睛尤其生得好，七分乌浓，三分皎白。然而有了那唇上赫然一道列缺，便是滑天下之大稽，实在太也昭彰，令人注意不到其眉眼了。
　　宜宁端详罢，又向那黄绫襁褓中的小皇子张望：“好在这一胎倒是无碍。只是怎的恁般静，不哭不闹的，逗他也不睬。” 还有一句腹诽她未说出：怎么好像有些呆傻？
　　“外甥多似舅，娘子生养的两个小皇子呀，都像大郎一般，打小就性子沉静。”缃儿脆声道，“公主未曾见过姜家小郎？那才是真像足了大郎呢。”
　　“哦？”宜宁兴味颇浓道。她只在庙见当日去过姜宅，并未见上姜小郎，深以为憾。
　　姜司鸢给她连讥带嘲地挤兑凌蔑了一番，已然收敛了笑意，绷起面孔。宜宁观她神情，含笑凝睇道，“鸢娘，如何却待我生分了？可是我作你嫂嫂，你不乐意了？”
　　司鸢摇首道：“岂敢。”
　　“那便好，我可是将你当作最好的朋友呢。”宜宁执了她双手，亲昵道，“何况要论我们之间，可是你先作了我嫂嫂――”
　　这一句语带机锋、话里有话，司鸢听得暗自心惊。所幸正当此时，听得宫婢传报：“江阴侯夫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