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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碎胸臆 ...

  •   一行背负箱箧、药匣的随军医官鱼贯而入,见了床沿杌子上守着的那人,拱手称一声:“姜都尉。”目光越向里间。姜判之神情憔悴,起身道声“有劳”让进了众医,凝望着帷帐之内,静静躺在榻上的姜信屏,如纸般苍白的面颊泛着异样的潮红,嘴唇乌紫,一条手臂软垂床沿,袖管卷起,青白的皮肤上布着零星血痕。
      姜信屏被俘半月之余,杨学渐暴戾忍酷,又有着血海深仇,他原本料想,兄长落入其手,必定被嚼到连骨头都不剩,多半无幸。而今竟得死里逃生,却不知是否安然无恙。他在第一眼见到伤痕累累、孱弱至此的兄长时,一腔狂喜业已冷了大半。
      医官为其褪下外袍,只见内里一袭中衣已被斑斑血迹浸透,看不出原本颜色,背后更是几为碎片,全然难以覆体,裸露出参差不齐的伤痕。剪开血衣,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新旧瘢痕纵横,总有百余道,扭曲狰狞,甚或有深可见骨者,枝枝蔓蔓地爬满了脊背,望之无一块光洁完好的肌肤,令人不忍睹视。姜判之只看一眼便忙即扭头,双拳握得喀喀作响,目眦欲裂,心中骂道:一箭射毙当真便宜了那畜牲!
      处理伤处停当,医官为姜信屏换了洁净的中衣,燃起砂炉来焚草煎药。忽听马蹄、脚步杂沓,姜判之正自思忖:何人闯帐?也不闻亲兵在外呼报,旋即帐门打起,隔着氤氲药烟,一个身披玄黑甲衣的高挑男子手挽兜鍪,箭步走入,俊美的面容上神情焦灼。
      姜判之不意他至此地,微微一怔,躬身相迎:“陛下。”只见杨谌决略一颔首,径自错身走至塌沿,深深望向那人,魂不守舍地握了他的手,只觉滚烫灼人,十分软绵无力。良久,低低唤了两声:“鸾奴,鸾奴。”
      极浅淡的冷香笼了过来,是姜信屏的气味。杨谌决一嗅到他身上的气味就乱了,身乱心也乱,此时混杂着刺鼻的血腥,愈发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乱跳。
      当日禁苑匆匆一别,风雨飘摇之中,集贤殿前,据理力争是最后的记忆。世事无常,沙场凶险,他一次次告诉自己:宁愿无数次的生离,不要死别。可这一次,他负隅顽抗、九死一生,他却不在他的身边,只能对着一封封报单筹谋,独自黯然。这两月太也漫长,如今终算救得他平安归来,再相见,却又是另一种酸涩至极的痛楚。
      他在千思万绪中沉声问道:“姜护军伤势如何?何时可醒?”
      医官禀道:“那剑伤极为锋利,所幸力道不正,偏了要害,堪堪斜刺而出。只为雨水侵染,略感风热。臣等已清理伤处,只待汤药煎妥,为护军服下……今夜是个凶险坎儿,只消熬过这晚,当无大碍,不日便可醒转。”
      姜判之听闻此言,慌忙便捧起椸枷上那领外袍,内外探了个遍,口中念念有词:“仙丹,仙丹呢……”杨谌决皱眉问道:“甚么仙丹?”
      姜判之翻来覆去摸着衣囊,却是空空如也,信旗、谍文、印信全皆无踪,只袖管中束得有物,正是那梅花弩,六枚箭矢已用去其半。他发急道:“阿娘自道馆求的仙丹,临行前给了长兄,嘱他重伤急病时服,怎会不见……”
      杨谌决摇了摇首,将姜信屏披面的乌发撩在而后,接来冰水绞过的凉帕子,擦拭他的脸庞,从额角、眉目到鼻梁,细致如斯。姜判之在一旁看着,半分插不上手。
      医官又沉吟道:“除却剑伤,其余外伤甚多,颇有疮痕……这倒无碍,还京后再行医治便可痊愈,只是手指应是受过拶刑,食、中二指底骨受创,恐怕使力不便……唉,须得好生将养……”
      这一句话令得二人心底都蓦地一沉,齐齐将目光投向那双皮肤苍白、指节修长匀称的手,那双手曾落笔惊风雷,丹青图万象,也曾扣弦射天狼,一箭退敌雠,如今却是分外的软弱,像是一丝一毫的气力都不再拥有。
      杨谌决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无知无觉的平静面容,脸庞惨白而瘦削,双颊凹陷,显得轮廓愈发清晰,眉目愈发浓秀,乌压压的映在高耸隆异的骨骼上。单薄得好似只剩一捧骨头。
      杨谌决酸痛直抵眼眶,气息一颤,险些落泪――他才二十五岁,已被风霜变迁催折了青春。
      姜信屏又见到最后一次登临广陵城墙,俯瞰廿四桥、吴皇宫的光景。
      是时夜雨初霁,隐匿了整晚的月轮破云而出,皎皎清光经天垂地,弥过苍翠寒山,映着空荡荡的吴宫,绿苔生阁、芳尘凝榭。微凉的霜华沾上他的衣襟。长河照映之下,夜空水镜也似的明澄,四下有如白雪凝结,四周阶除皆明净似冰,爿爿高明、连绵楼观如霜如缟,临水梅枝斜垂,也成了水精雕琢的模样。
      正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教人如何下得狠心离弃、烈火焚毁?他无论如何不能明白。然而年岁方始,佳期已晏。这千古无缺的金瓯分明委照而吴业昌,沦精而汉道融。奈何偌大吴宫,人去楼空,空余御沟逶迤,寒花翦翦。
      一步踏空了城堞,他登时坠入地底最深的暗处。丈余高台,向东悬挂得有物。四下漆黑如墨,只那处如一枚银轮冰魄,透着蒙昧的光亮。镜大十围,影影绰绰地映出一个螓首蛾眉的美人剪影,云髻高耸,横波向此,纤长的颈如同天鹅引项,螺钿明明灭灭,闪烁着细碎冰凉的光泽,是他在梦中从来难以触及的。
      姜信屏背心一震,心中分明地知道:这是母亲。却又并非十足相像,令他疑虑着不敢上前。仿佛钗篦碎落,金玉相击的声响响起,女子黑瀑般的长发散落下来,自顶心一寸寸斑白,俄倾间有如霜雪。那凝注着他的眼波也霎时冷了下来,只见嘴唇开合,却无丝毫话音,直被卷进大河滔滔之中。
      他同样无法发声,一壁淌着混浊河水,向母亲走去,一壁在心中呼唤了千百次“阿娘”,直至声嘶力竭,面颊满是滚滚泪水。他双足如同浇铸,陷进冰冷的泥沼,挣动不得。浪头打来,将之拽入漩涡之中,旋即淹没了一切。
      眼前是浓稠墨黑的海底,他飘摇其中,无法视物,难以呼吸,冷得牙关打颤。倏忽顶上开了一孔缝隙,透入微微的光亮。春雨最是匆匆,滴滴点点打在水面,那光亮也是郁郁沉沉的,在水纹中勾勒出模糊扭曲的众生相。
      他向上看去,目之所及,凄风苦雨,只有无尽的苦楚、滔天的罪孽,终是放任了自己沉没下去。
      可一错眼,他恍惚看到一叶木舟分水而来,眼前景象渐渐清晰可见,心想:这不是楚州么?又一个念头明白地知晓:不对,楚州早为北寇所占了。
      可此处好似没有晋军,没有征伐,只有春林花媚,春鸟意哀,只有山林晴岚,绿水行舟。堤岸边的马匹低垂脖颈舔舐着河水,鬃毛好似银波雪浪。桃花落成了雨,雨丝织成了网,将年少缱绻的梦网住了,是几回魂梦,念兹在兹的光景。
      “鸾奴,鸾奴。”他实在倦得极了,只想脱离这一切繁嚣留恋,却是听到这一声声熟稔的呼唤。
      竭力提了一口气,挣脱足上缠绕的水藻,向上游去,胸前如有千钧之重的磐石压迫,窒闷得将要炸裂。忽然,一只布满薄茧、温暖有力的手伸进来,将他的手紧紧攥了,在窒息的顶点将他拉出水面。
      他舒了一口气,大口喘息着,贪婪地汲取空气,那空气似冰窖漫出,自四面八方涌来,几近没顶。
      天长来的急报快马加鞭直抵营中,杨谌决在天色将明时离开,离去时嘱托姜判之妥帖照料姜信屏。判之知道官军方才进了广陵城,此时正要一鼓作气,克复江北,皇帝此时自是忙得不可开交,马不停蹄北上而去。
      恭送圣驾后,再看姜信屏,整夜不止的浑身高热竟是褪了下来。姜判之长长松了一口气,一宿目不交睫的困倦立时涌上,守在塌边小寐了片晌。
      未几,又听得帐外呼报,猛然惊醒,却是自金陵而来的消息。掌信对光,粗粗一扫,姜判之转头注目榻上无知无觉的兄长,微微的笑意也凝固在了面上,泛起莫可名状的酸楚。
      他细细念过那家信上的字句,叠了信笺,轻声道:“大哥,听到了么?你做父亲了!”一时既喜且忧:“你定要挺过来……小侄儿还等着见阿耶呢。”
      却见姜信屏额角挂满冷汗,青白干裂的嘴唇翕动,在喃喃着甚么话语。姜判之忙凑近了聆听,却是毫无话音,再仔细辨认口型,依稀是个“冷”字,忙伸了手去握他的手,却被紧紧反握住了,又神志不清地呢喃起来。
      他的口型原非清晰,可姜判之接连看了几遍,这一句却是霎时映入了脑海,再没有更分明的了。
      那句话,续续断断,反反覆覆,却是“九郎,好冷”。
      姜判之冷不丁被激了一个哆嗦,又如被滚烫火炭炙烤,一时间只想挣脱那相触肌肤,竟是慌忙甩了开去。
      那只手仿佛丧失了气力,颓然垂下。姜判之本拟将其掖进被中,甫一掀开被衾,又是如遭重锤――里衣上系着的,赫然是一根绀青色的流苏宫绦,编织得细密精致,坠着牙雕与玉玦,静静流转着冰凉润泽的光华。
      姜判之眼角疾跳,脑海中闪过千万个念头,陡然便如醍醐灌顶,甚么都明白了――他认得这绦子。
      榻上那人正蹙着眉弓,仿佛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又似乎行将醒转。姜判之为他拭了一回面,怔怔出神起来。他是头一回这样细致地凝视兄长的面容,只觉陌生又熟稔。
      那面庞惨白如雪,仅存的一点血色也褪去了,高贵出尘,不染凡俗,令人望之几乎自惭形秽。双目显出微微弯翘的形状,睫尾黑而长,好似一笔一划清晰刻画出来的,眼角小痣在跳跃的晨光下明明灭灭地闪烁着,恍若一颗泪滴,更显出惊心动魄的美感,确乎能够乱人心弦――又有谁能不为之倾倒思恋呢?
      思及至此,他心下狠狠一酸,胸中更是一团乱麻也似,面上也随着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涌上心头的却是不屑。他无论如何想不明白:纵使皇帝霸道性子,长兄更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如何做下恁般荒唐事体,委身与之,却是着了甚么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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