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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连枝香 ...

  •   自那回后,每日例行的是二十记鞭刑。杨学渐本拟狠狠鞭笞,观赏他满地打滚、哭告求饶的模样。却不想姜信屏只是咬着牙不吭一声,再到后来,不支之下往往昏晕过去,醒后亦只是苒弱喘息,这才知晓是旧症发作了。
      鞭笞既已,照例是要言语羞辱几句。然而姜信屏已然失声,令杨学渐的乐趣少了许多,只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不知在盘算甚么主意。
      随从道:“这小子惯会装聋作哑,王爷不必同他多费口舌。”
      杨学渐狞笑道:“他倒不是装聋作哑,而是真哑子!”一手捏起姜信屏的下颚,盯着那一层蝶翼般巍巍颤动的浓密眼睫,恶谑道,“却忘了你是个‘哑美人’。好罢,见了你‘主君’,再去分说。”
      姜信屏这几日对外间知之甚少,听闻此言霍然抬起眼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杨学渐啧啧而赞:“姜郎委实低估了自家份量,”一壁悠悠踱步一壁笑叹道,“须还不知九弟为你下了罪己诏,称兵连祸结,乱象迭起,帚彗夺勾陈,乃是人君不贤,又于前日斋醮修省,以求息止干戈――痴心如是,拿你这心上之人到阵前,何愁有甚么换不来!”
      姜信屏口不能言,只唇角一动,面上分明流露震惊之色。
      杨学渐孰视着眼前身躯,单薄的中衣几乎被笞作碎片,覆不住血迹斑斑、新旧僵痕纵横的脊背。目之所及,体无完肤。他心情畅爽,兜着圈子踱步,啧啧道:“你如今脱了衣裳便是个活鬼,你猜,杨谌决见了这副尊容,悔不悔换了你回来?”一手沿着他脖颈摩挲下去,压低声音笑道:“我纵是杀不了你俩个,也要恶心恶心他,给他长长久久的晦气!哈哈!”
      姜信屏对种种羞辱作充耳不闻,只觉那只手如毒蛇的信子游走,凉阴阴的滑腻,偏生又无可躲避,只恨不得折断了去。心中烦厌作恶的同时,一阵阵焦灼,心道:被俘已是难堪至极,决不能再使他将自己为质胁迫退兵。若被拘到阵前,更是毫无机会。
      心思疾转,当下也别无他法,管不得胜算几分,便向杨学渐抬了抬下颌示意。见他犹自不明,以口型道:“这样带我去?”
      杨学渐明白过来,失笑道:“你倒事多。”他端详姜信屏的面庞。困顿山间许久,盥洗不便,自然无从修饰整洁,面上短须丛生。他日常也未加在意,此时看来,一张白皙俊秀脸上,茸茸胡茬当真有几分遮掩了姿容的意味。当下又多几分鄙夷不屑――寻常男子蓄须,大多显得端重威严,他却反之,无怪乎合该是这般惑人的货色,行下流的勾当!却是吩咐了左右替他刮面,“放心,自然要为你整理形容,收拾得利落漂亮,方才卖得个好价钱。”
      其时日沉西山,军中开伙放饭,小卒接了令,不情不愿地步入一顶帐中,将最后一丝如血夕晖洒入。他向地上绑缚着的人瞥了一眼,只见那人全身血迹狼藉,奄奄一息。待要刮面,才微微睁开阖着的双目,却是蓦地偏向一侧,掏心抖肺地猛咳起来,喷了满地淋淋漓漓的血水。
      他慌忙避开,嫌恶地扇了扇鼻子,见这光景,啐道:“活不了几天的痨病鬼,还刮甚么面!”骂骂咧咧地给那人草草净了面,便持起剃刀。帐中只一点如豆的烛火,十分黯淡,在黑黢黢的夜色中如若无物,他也不怕刮错了地方,直接对着灯烛比下去,蓦地瞧见刀锋上泛起寒沉沉的影子,抬头望去,却是那一线昏沉垂着的眼眸霍然张开,如水般明亮惊人。
      下一瞬间,他已呆呆凝滞,双目不可置信地圆睁,锋利的刀刃深深嵌在咽喉里,涌出汩汩的血。姜信屏从他脖颈上抬起头,目注着僵立的尸体倒下,吐出齿间薄薄的刀片。
      他费力地腾挪身躯,将那长长刀柄反握在手中,推入袖管。寒铁片拨动,针芒细的利镞射出,绳结悄无声息地断开。
      姜信屏捡起箭镞与薄刃,站起时双腿麻木瘫软,身形重重一晃,忙扶住帐壁,缓缓行走。待腿脚适应了,吹熄了烛火,隐身在静默无声的黑暗中。
      看守侍卫见帐中骤然熄灯,扬声询问几句,并无人应答,遂入来察看。喊叫声凝固在唇间,两具尸身应声倒毙。
      姜信屏收回两枚箭镞,拾了外袍匆匆披上,便贴着门走出,旋身隐于帐后。四下一顾,只见山涧潺湲,莽林丛生,遮天蔽日几乎不见星月,果然是驻扎于吴公台侧,其间守卫十分稀稀落落,神情稀松,灯火也不大敢张扬,零星拱卫着主帐。
      杨学渐的所在距此处逾百步,若是往日,自不在话下,然而此时姜信屏举了袖弩起来,素来冷定如铁的双手在连日摧残下,已不复沉稳,经脉不听使唤,不自觉地微微打着颤。六枚箭镞,须一发而中,方有赢面。他心中实在并无十足把握,只一个声音斥命道:此时不容退缩犹疑。屏息凝神,将毕生心力凝结于寸长的矢头,终静静扣下了拨弦。
      主帐之外,两侧各有十只灯笼两线分列,蓦地火光大盛,两支细若针尖的箭镞直直刺入焰心,箭势凌厉,白焰如一双笔直长龙蹿了出去。帐外守卫俱是一惊,手忙脚乱地追去扑灭。帐幔上的剪影窸窸窣窣地动作起来,姜信屏瞧得分明,又发一箭。这一下营帐内外哗声大作――那黑影晃了一晃,立时倒毙。
      火焰既灭,灯芯皆被射穿,一时陷入死寂般的黑暗。杨学渐望着尸横就地的亲卫,面色铁青,正待发作,已觉一个身形疾步逼近,有如兔起凫举。心头一凛,忙自抽出贴身短剑刺去。却教那人劈手夺去,转而横在咽喉前,自身后牢牢地扼制了。
      守卫慌慌张张地点起炬火,霍然明亮之时,只见宁王杨学渐已落入敌手,引刀相迫的一人竟便是只剩半条命的俘虏姜信屏。
      杨学渐看清来人,亦是大惊,强作镇定道:“姜郎君身手真俊得很呐!”
      姜信屏心道一声废话,冷冷扫过面前众人,紧了紧贴在脖颈上的利刃,示意他发话开路。
      杨学渐不寒而栗,被推搡了一个趔趄,咬牙道:“都退后,莫要轻举妄动!”一众人等面面相觑,只好遵命,眼睁睁看着姜信屏劫持主帅,堂而皇之地自鄂州军中一径退至山口,放行出去。
      拂过蔽日横枝,弯弯绕绕地出了山坳,遥遥只见山峦绵延之处,火光殷红如血,如一头巨兽盘踞吞噬,浓烟滚滚,升入夜幕,直将星月凐灭,阴沉沉地惨淡无已。
      那是……广陵。
      姜信屏周身一滞,不可置信地转目逼视杨学渐。
      杨学渐满不在乎地嗤道:“姜郎想还不知,吐谷浑部逃到河东归附刘知远,契丹又遣使来问吐谷浑之鼎,石敬瑭两头不敢开罪,晋国国内乱成了一团,前日敕令杜重威撤兵。杜军仓促之下掳掠不尽,火烧广陵……”
      漫天烽燧中,姜信屏听着耳畔嗡嗡说话声,仿佛尽是诘屈謷牙的文字,并不明白其中含义,只是怔怔望向那水深火热之地,风声中仿佛夹杂着铁骑践踏下的震天哭号。他从未想到,再见天日,却是眼见这座他信誓旦旦所要守护的城池付诸一炬,原来这繁华上国一旦攻破,便是轰然洞开,这样脆弱不堪。
      如同坠入一场最深沉的噩梦,他悲楚得无知无觉,心头清清楚楚浮现四字――四月主杀。
      杨学渐一壁说着,一壁觑向姜信屏,只觉他神情恍惚,呼吸紊乱,遂伺机向后疾顶,妄图挣开,忽地发出一声痛呼。鄂州军众者都看得分明,倒吸一口冷气。只见手起剑落,半只耳朵已被削去滚落,鲜血涔涔。
      杨学渐痛得浑身发抖,只觉那双打颤的手如铁般箍紧了他,剑锋浅浅嵌入脖颈,立即划开肌肤,浮起一丝血线。这一下,他痛楚兼惊惧,连大气也不敢出了。瞥见姜信屏冷清而锐利的目光,分明是在示意:手上不稳,当心“误伤”。
      姜信屏死死紧握那尚坠着血珠的匕首,不敢有半分松懈,心中淡淡想道:杨学渐做了一回废帝,功夫益发不济了。这利刃削铁如泥,这在他手中真是明珠蒙尘,白白糟蹋。
      既已出得山坳,姜信屏连放数支鸣镝,并不见响应,想来黑云都并不在附近,心中焦灼,思忖只得劳烦鄂州军“护送”回到徐识毖营中,方得全身以退。
      鄂州一众军士寻隙良久,奈何姜信屏挟持,滴水不漏,遂未敢轻动,果真是将他二人一路护送到了本营。吴公台原是驻于观音山高耸的崖头,背倚凹谷。此时隔着一道参差的山涧,便是阻困他们数日的润州军,漆黑如墨的索桥横悬于上,斥候自瞭台上遥遥望见二人逐步退至索道近前,忙去禀报。
      禆将有认出姜信屏的,即命弓/弩手张弓掩护,又去报主帅。正自僵持之中,人人都分明地觉出了落在身上的湿意,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豆大的雨珠“啪”地砸落,一滴、两滴,逐渐汇聚作线,愈来愈密――是一场久违的疾雨!
      天象纷乱,原是梅雨时节,广陵府却逢久旱。自圣驾南下那场滂沱大雨之后,再未得雨水,仿佛真是苍穹裂了窟窿,将所有的雨都在那一日下得干净了,又许是灵雨随君远去,不再眷顾。
      此时,润州军一众将士任由夜雨拍打在脸上,纷纷跪拜上苍,情难自抑,发出喜极而泣的声音。在这一刻知晓,好雨毕竟知时节。
      再没有一场雨如此令人断肠。
      春霖浇熄了熊熊火光,涤荡去兵戈尘沙,润泽了人心头燥热暑意,落入邗沟、茱萸湾,涨了江淮之水。云散天末,月光满山如洗,清凉沁骨。姜信屏眼眶一热,险些也要落泪。袖中梅花弩贴着手臂,触感鲜明,想及此物来历,愈是百味陈杂,喃喃道:“阿娘,是你吗……”
      “脚下湿滑,姜郎君当心了。”杨学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只见一批箭手突破鄂州军之围,自一侧疾奔而来,赤红甲衣在月色下格外醒目。楚军一拥而上,包围圈愈来愈小,两厢峭壁之上,箭矢林立,堪堪对峙。
      姜信屏心底一沉,不意楚军也来掺一脚,其来势汹汹,并不将他二人生死置之思虑中,却似乐见玉石俱焚。背后便是官军之营,却迟迟不见主帅身影。隔着万丈深渊,数尺之遥,他终是回不去。
      这一下无计可施,姜信屏侧首看向臂中勒着的头颅,心道:左右已要挟不得楚军,退无可退,索性先杀了他,手刃仇雠,方有颜面去见爷娘和阿弟。当即转动手腕,便要刺下。
      杨学渐自知大势已去,专意寻着解脱之法,此时察觉了他的意图,慌忙呵叫:“我非是你仇人,你作甚放过了仇寇,教姜储彻泉下不安!”
      姜信屏动作一滞,咬牙逼视向他,却听到那夜枭般的磔磔笑声:“亲手害死自家爷娘……感觉如何?”
      姜信屏心头巨震,千百种念头纷纷乱麻也似,听了这语焉不详的诽谤,一时间恨意愈深,抑制不住地涌上,充斥脑中。无论如何不能只当他胡言乱语,心中怒喝:“说清楚!”却是对更清晰的话语隐隐不安着。
      “瞧你这样,竟是不知?”杨学渐骇笑道,“杨谌决腆颜诬赖我,你也教他诓了去,唉,我可冤呐!”
      姜信屏听了那名姓,登时如坠冰窖,手足皆冰冷,脑中轰鸣嗡嗡回荡,看着那一张嘴开合,如同沁满毒液的獠牙,吐着天下最恶毒的话语,寸寸磔在心头。
      恨意激荡,他猛然扼紧了手中的脖颈,用力之大,苍白指节青筋暴起,迸裂出血,又被雨丝冲刷至了无踪迹。杨学渐面皮紫涨,双目圆睁,挣扎着以一线游丝的气息断续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知……不信去问那悍妇……恶婆娘……”
      姜信屏阖了一下眼又睁开,终是无力地渐渐松开,一双交织了惊痛、恚恨、迷惘的血红眼眸凌厉地锥向他眼底。
      杨学渐颈间已浮出青紫的瘀痕,艰难地猛咳一阵,方才开口:“我再卖个人情指点你……”却是欲言又止。
      姜信屏更贴近几分,以示询问。他却拉下他的一只手,在手心仔仔细细描画起来。姜信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笔一划地书写,最后一横笔落下,他连疼痛都知觉不大了,只是闷哼一声,平静地转头注视着透出的雪亮剑尖。
      杨学渐神情狰狞,反手抽出剑身,身前破开一个血洞,血流如注,鲜红登时浸透了大片衣襟,在清亮的月光下分外瞩目。落在三方人马眼里,都是一阵骚乱。官军中发出惊惶的低呼,楚军则开弓欲待放箭,如此种种只在闪念之间,便又听众人惊叫惨呼连连。
      眼前疾电掠过,两支鬼魅一般的漆黑长箭破开浓稠夜色,不偏分毫地钉其眉心,贯其咽喉,血花迸出,逶迤淌下,触目绮丽而惊心。裂空断雨的铮鸣声响彻山谷,久久回荡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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