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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严城堕(下) ...

  •   姜信屏道他是零碎折磨,果真不错。杨学渐对种种变着花样的折磨可谓是不厌其烦,折辱过后又敷衍些伤药,以便这具躯体可供施予下一轮的肆虐。
      暗无天日的帐中,姜信屏只依靠狭缝中的一线光亮辩识昼夜推移,受刑只是难捱一时,余下的无望等待则愈加漫长。他在无止的煎熬中,尚要忍受杨学渐不休的恶语相向。他早知杨学渐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却不曾想竟至若般穷极无聊,每日来谈笑风生一番方可畅意,想必是已到穷途末路。
      姜信屏自无意与他叙旧,再兼本就是个无论如何五内如焚,亦不形于色的性情,只由他自得其乐,略无动容。缄默并非示弱,而是一种沉郁清冷的神情,在杨学渐看去,更是一番嘲讽。遂恨意更浓,折辱更甚。
      这种平静无澜直持续到广陵城破这日。
      杨学渐确是已风声鹤唳,并不曾共楚军合军,得了晋军攻破广陵、黑云都及其余守军败退沿江的消息,方才心急如焚,待要脱离此处,去信杜重威令其履诺。然而未待他有所动作,又闻金陵朝廷委任徐识毖为招讨使,自润州率数万援军而来,业已屯兵观音山。
      杨学渐因雄猜而失了先机,心中一腔恚恨却皆是对姜信屏――他竟是算无遗策,算定了自己所为。
      这日杨学渐携了这消息来刺他,终算好好欣赏了一番他难得的神色大变。
      广陵城破,四个字如雷殛下,将姜信屏始终坚守的一线意志砸得粉碎,只余气急败坏:“你苛虐百姓,罪孽滔天,陛下已容你自僭王号。若不兴复辟之念,陛下也必定信守然诺,饶你安然鄂州……如今竟为私怨引这群乌合之众入国门,践踏淮南!你可还算得吴人!”
      “开门揖盗,引狼入室的事体,我那九弟又何尝做得少了!便这一回,岂非也是他首肯了杜重威借道?”杨学渐得意大笑,一双鹰隼般的利目灼灼盯着他,“你说得对,我在鄂州过得是不错,可我还是觉得从前做皇帝更快活。我做梦都忘不了谁害我如此!恨不得将之食肉寝皮!而今只是拿回自家东西,有何不可!”
      “放心,我只承诺割出淮北宿州与广陵一城财帛,待收复淮南,二京之地自还归吴土,阿耶的江山自还是我来坐。”他拍拍姜信屏抽动的面颊,“只要你助我引开润州徐军,异日重登大宝,我也不与杨谌决计较!”
      他分明得位不正,仍口口声声称皇位乃是自家物事,盟约的代价更是将京城子民由得晋人奸/淫掳掠,尚在此夸耀。姜信屏心寒更甚,听及最后一句,简直气得要笑,咬牙道:“自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陛下文韬武略,才德民望,无不间你邈矣,你却凭什么同他计较?凭厚颜还是愚蠢?便引开润州军,抢先入了广陵,凭你又能守得住……”
      杨学渐一脚踏上他手背,在粗砺的地面上来回碾转,冷笑道:“凭你将黑说转作白,我也拿定这主意了。”
      姜信屏强忍痛楚,烦厌道:“你打错主意了,徐识毖同我素有仇隙,岂肯救我。”
      “竟有此事?”杨学渐挪开靴跟,“那我只好直同九弟商议退兵了,他定是舍你不得的。”
      姜信屏闻此一阵怅痛――他被掳去已逾数日,消息定已传至金陵,杨谌决怕是找他找疯了。只盼司鸢与妻子尚未知晓,至于判之,更不知要如何焦急……他不能一一细思他们的心境,面上只轻描淡写:“王爷离京久了,所知甚少。姜某如今是孤臣危涕,孽子坠心的境地,陛下怎会为了区区在下坏了征伐大计,置黎民于涂炭――你原是不懂爱民的王道。”
      饶是杨学渐已惯听他句句噎人,给他刺了回来,仍不胜恼怒,冷冷笑道:“我是不懂,没有令尊那般的好老师来教!九弟这先生拜得可值,一家全赔进去勿论,便在泉下尚要看着一双儿女侍奉他!”
      姜信屏听他这般口吻提起父亲,眼角疾跳,胸口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又听他兀自聒噪,“我是够蠢,才教司鸢耍得团团转。”
      这一句话里有话,姜信屏下意识蓦地抬头紧盯向他。
      “你不必诓我――我那九弟也是个狠角色,旁人不知如何,但若是你姜信屏,须还是值些份量的。”杨学渐似笑非笑,唏嘘道,“司鸢真傻,杨谌决分明爱你,哪及我待她心意。她就是少心窍,跟我玩心眼,自家却给人骗得可惨!”
      姜信屏周身剧震,似乎明白他所指之意,又不甚清晰,只是浮光似的模糊感念掠过。一时万念丛生,酿作惊涛骇浪,心头不安几欲冲破胸腔。
      “本王倒有一句话送你们――”杨学渐神情恶谑,话语却是从牙缝中挤出:“行淫/欲于父母之床,弟子于师长之床,当堕铜柱铁床地狱!”
      说罢,他尤不够解恨,向随侍手中夺了马鞭来,“解开他。”
      那侍卫依言松去姜信屏腕上绳索,杨学渐以靴尖踢去,摇摇欲坠的身躯一碰即倒,被摆成了匍匐于地的姿势。
      “要送姜郎君囫囵个的回去,本王还真有些不舍。”杨学渐不无遗憾地摇首,“不能教你白白来我这儿一趟,你说是也不是?”
      鞭子在空中舞得虎虎生风,一鞭落下便抽碎了衣袍,雷劈般炸开在肌肤上,卷起一条皮肉。尖锐的痛楚如燎原之火蔓延开来,姜信屏狠狠一颤,瞳仁疾缩,竭力咬紧衣袖才压抑住呼号。
      鞭身仿佛带着火星,一记追着一记不断落下。而他的身体贴着阴冷肮脏的地面,黑暗潮湿的气息自最深的地下攀升上来,渗入四肢百骸。
      杨学渐用了十成劲力,十几鞭抽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侍卫从旁道,“王爷稍歇一会罢,我代王爷教训他。”
      “滚开!”杨学渐挥开他,又喝令道,“衣裳除了。”
      姜信屏何尝受过褫衣笞杖,然而俎上鱼肉,此时更无一丝气力反抗,只牙关不住打战。
      外袍几乎已抽作碎片,一把便被扯下,内里浆洗的雪白的中衣浸作黑紫,血衣撕开,只见着力又多在几处,由肩胛至腰际贯穿着鲜血淋漓的鞭痕,累累交错叠着,与旁处光洁的肌肤迥然不同。象牙色的脊背线条流畅修长,在烛光映照下几乎泛起珠光的色泽,随着荏弱的喘息微微起伏,骨节峥嵘,有如跌宕有致的玉山碎裂。又似白鹄的翦翦羽翼,一朝被击碎折断,坠落泥尘,徒劳翕动挣扎而再无法腾飞。伤处的红肿蔓延开来,四溅的血迹凭添几分浓郁艳色,相形之下更见触目惊心,骇人却又动人,轻易便可激起凌虐的欲望。
      杨学渐心潮澎湃,呼吸喘促起来,恶念陡生,将一盅盐水缓缓地倾下去,落在纵横交错的道道血痕上,便如沸油泼上又滚过,姜信屏发肤上立即浸透了冷汗。
      他死死咬紧齿关强忍,原以为这是最惨酷的,岔乱喘息之时又闻得一声得意至极的冷笑,“姜郎君不是最最伶牙利嘴么……便给我撬开了这张利口!”
      姜信屏尚未思索他语中之意,已被捏着下颚仰起头颈,只觉注壶端口抵入了口中,辛辣的热液源源不绝顺着咽喉灌入腔子里,有如千百根烧得滚烫的针锥一齐刺上,火烧火燎的剧烈灼痛。他一时脑中空白,只余钝重的轰鸣在耳中“嗡嗡”回荡。他竭力挣动起来,然而锢在颌骨的手劲力甚足,等闲闭不上口,只小半汤汁浇在脸上,登时烫红一片。一壶注尽,只觉肺腑皆被搅成一团模糊血肉,直从胸腔中呕了出来,淋淋漓漓带着痕迹分明的血丝。额头汗水涔涔而下,流入了眼中,阵阵刺痛,又滑过惨白如纸的面颊。
      不知过了多久,微弱的月光透进来,姜信屏的气息也是一般微弱,自阴冷的地上醒转过来,慢慢转动头颈。伤处疼痛也渐渐复苏,愈演愈烈,比之受刑时还要难捱些。
      他痛得全身痉挛,眼前阵阵发黑,重影幢幢,太阳穴直跳,只余昏沉的意识载沉载浮。用尽气力,艰难地张口发声,只得“嗬嗬”声响。咽中粗砺的摩擦牵动伤处,遏制不住地一阵疾咳,便觉喉头咸腥喷涌,手上已淋了一蓬血水。
      此番失声,与从前哑症发作、如哽棉絮的堵塞不同,却似彻底的、无可弥合的撕裂。这一个知觉令得姜信屏毛骨悚然,最深的绝望泛起――便是终可活着脱身,怕也是废了。
      他鏖战沙场数载,常是视死如归的心境,却从未知道皮肉之苦会是这般煎熬。而所为不过亲人与黎民,到此地步,才知竟是全皆无力护全,一时只觉从未有过的无望与惶惑。
      无望中又有得一个声音反复告诉他――决不能就此死于宵小之手,便是凭着一口气,亦要手刃血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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