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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严城堕(上) ...

  •   仓皇撤出天长镇时,已是天色微暝。观音山地势纵横错综,扑朔迷离,然而黑云都一贯往来行宫与禁中,自然不在话下,此时便由一条隐蔽夹道缓缓穿行。
      林中杳杳一阵窸窣,众将士便是心下微异,警觉戒备。少顷,却是游弈使押着个小卒回来,甲衣赤红,显是楚兵。
      军列稍顿,程聿问道:“楚军何在?人马几何?”原来那员楚兵是中军信使,便答大军去此东三十里,正往这处而来。又问宁王军部,却语焉不详,只回不知所踪。诸将方才见东际生烟,觉他所言非虚,又琢磨这楚军形容狼狈,亦是匆忙撤离,兜兜转转,怕不是行错了路,转不出偌大一座观音山来,不由暗笑。
      程聿转头道:“将军,敌军人马众多,不宜正面交锋。三十里马程无须时久,我等速速绕行为上。”
      此际姜信屏心中思量,却又别有不同。他揣度那楚卒话音,眸光逡巡片刻,微微一动,问道:“既为信使,可有信物?”
      游弈使自那人身上搜罗出几封文书,呈报上来。姜信屏略略看了,收入衣内,下颌一扬,吩咐道:“绑了去。”
      那楚卒听闻,大惊失色,挣蹦得好似活鱼,口上不断求饶。两名士卒齐上,将他牢牢捆缚在一株亭亭如盖的大槐上。姜信屏淡淡道:“不必惊慌,借你一用传句信罢了。待楚军途经此地,传语你家将军,姜信屏有一言相问――”
      “贵国何甘奉陪作戏,苦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吴之利器欲示人,明日亥时城下候君。”
      “一个杜重威据了上游,居高临下,害苦几家兵马!”程聿唏嘘道,“将军道几路贼兵并非铁板一块,果真料得不错!单说这鄂州军与楚军,看来是早已离心。杜贼最是心胸狭窄,必与楚军不能相与,他前朝在京中统侍卫诸军多年,此番竟坐视楚军迷了途,两路兵马互不相识,这才教我们卯入了。”
      “将军好一手离间计,用的妙极!”一名游弈使夸赞道,“杜贼熟知山路,仓促撤逃,必经西边山涧,大好良机,不如设伏擒之。”
      他们口中的杜贼便是杨学渐母舅杜真,当年一路护送杨学渐拼杀逃出,割据鄂州,是为伪廷股肱。先时听闻他在阵前中了杨谌决一箭,姜信屏知道他尚未死时,微微讶然了一晌,腹诽一句杨谌决的箭术委实落得厉害。
      天长已作死城,广陵久争不下。而这一处山涧地势据高,漫天云霞与日影一道深深沉入水下,两侧傍水村社尚有炊烟袅袅,青梅累累缀结枝头,是一派青山秀水的娟秀好景。
      跋涉整日的鄂州军一壁心内谩骂杜重威与晋贼,一壁蹒跚而行,士卒们望见这一幅景象,火烧似的咽喉都狠狠滚动一下,愈发挪不动步。一名禆将遂进言道:“统军,天色已晚,不若在此扎营,稍作休整。”
      其中一目戴薄铜眼罩的便是杜真,闻言不假思索地抬手令止,另有一员禆将从旁道:“此一带穷崖绝谷、幽潭深穴无数,广陵军又方出城,怕有……”
      杜真唾道:“劫营?他敢!”余人亦道:“晋贼与米衡缠斗得不可开交,哪就顾得我们!”
      于是一帮人马轰轰然闯将进去,命客舍收拾待饭,顷刻间团团坐满,余下低阶士兵就地坐于院中。方才休歇了一晌,当垆饮水的那人忽的一滞,按刀低声道:“有诈!”当窗几人纷纷四下一顾,却见未曾留意的院落隐蔽处系着几匹骏马,口衔牛皮束口,膝弯与掌底皆包覆蹄铁,打着印记,绝非寻常马匹。
      “晋军?”
      “蠢货!是……”
      一语未毕,他颈上一凉,又一阵火辣,低头便见一截寒芒如雪的箭镞自咽喉处穿出,口中啃了一般的青梅滚落,尚未脱口的“黑云都”却是永远的咽了下去。
      客舍中登时一阵喧呼,抽刀看那羽箭来向,却是“店家”挑帘现身,高声道:“杜统军,别来无恙呵!”
      杜真看清来人,愕然大惊:“程聿!”拔刀便劈。客舍之外倏忽涌出乌压压一队铁骑,皆执陌刀,一时刀光似雨,槊影如梭。正是好整以暇,恭候多时的黑云都。
      杜真在亲兵掩护下冲出重围,夺马便逃。十里开外的丘野之上,炬火耀目,一队弓矢手居高临下,箭头齐齐对着此处。几名盾手随即将杜真围了个密不透风,奈何寡不敌众,片刻便被斫翻得所剩无几。
      短兵相接,刀迸火光之际,周遭又是一阵骚动――当先一排弓矢手让出一骑,策马而立之人英姿飒落,举弓而视。
      杜真麾下多有奉节、龙骧军兵士,皆是昔日供职京卫的,也认出此人,赫然便是黑云都指挥使姜信屏。
      杜真立时目露恨色,弓矢手打量他形容,果然是一目已眇,便有嗤嗤而笑者,佯作纳罕:“杜侍中这是怎生,大热天戴个铜片,附光不成?”另一人道:“可不就是四年前陛下那一支‘御笔’,添了花样。”两人一唱一和,阵中笑声更甚。杜真已是气得浑身发颤,部下咬牙切齿,待要骂阵回去。
      姜信屏搭上一双箭矢,挽弓拉至满弦,摇头哂道:“陛下手下留情,赠他一只眼罩,我可不耐烦繁琐。”语声未落,铮鸣声起,两支漆黑如墨的长箭齐发,势若流星,破空而去。众将只觉眼前两道飞光疾闪,杜真的面孔已倏然凝滞,一箭直射眉心,钉入脑颅,一箭贯穿咽喉。却非当即血溅三尺,只迸出两朵小小血花,片晌,那纤细血流才蜿蜿蜒蜒地爬了满面,汇到一处,凄中带艳,在如洗月光下,真似朱砂所描的花神凤子一般。
      杜真尸身倒下马背,一片惨呼声起,黑云都则皆得意叹服。姜信屏收了弓矢,冲入交战阵,尚暗自促狭了一个念头:万众之前胜了杨谌决一笔,下回比试,看他还敢嚣张。
      黑云都虽也人困马乏,鄂州军则更为不济,狭路相逢,仍可令其胆寒。由是当月满西山之时,胜负已定,杜军阵亡过半,黑云都押着伤俘行至涧边地势平整的所在,驻营休整。
      收拾停当,却听得隔着一座山头,蹄铁声远远响起,斥候来报,却是晋军。程聿吃惊道:“晋军此时当为米统军所阻,如何……”一语未罢,众将士皆变了面色。听闻米衡所领军中染上瘟疫,部众已是死伤惨重,现今既使晋军冲破防线,想来交战不利。
      正面相抗晋军,必然讨不到好处,便有人再度提议设伏。程聿摇首道:“晋楚争抢地盘,我们不如让过,观其相争。”
      然而此地欲匿,只有隔着浅潭的一片密林。遂熄了烟火,仓促收整。潭水虽浅,马匹踏入也没到头颈,难以轻易涉过。一众人等皆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对付着。
      四月春寒已逝,然潭水仍犹刺骨,姜信屏方一浸入,便觉双腿针扎也似的作痛。砭人寒意却只是存留于周身,好似凝在了心肺处,正自驱马之时,竟灵台昏沉,神思恍惚地微微闪了一下身。他狠狠一挣,醒转一分神志,这才惊觉鼻端异味,药性极浓。甫一明白过来,便即闭气,欲逼出迷香,反反覆覆祈祷:这关头千万莫要症发!
      祸事正如所料,生死交关之际,他寒症大发,再难相抗,只得眼睁睁感受着浑身气力一丝一毫被抽去,身边一切景象、声响皆缓缓褪去,是溺水一般的窒息。
      堕入暗夜深渊,瞑上双目之前,最后残存的记忆是一双手稳稳托扶住他,以及一句稍无起伏的冷冷谑笑:“将军打的是鹬蚌相危的主意,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姜信屏确是始料不及――被冷水兜头泼下,激得缓缓醒转时,他借着一点微弱的火光,只见面前几道朦胧的人影,隔了纱似的看不囫囵,却闻一人踱步而来,夜枭似的笑声异常清晰。
      “姜郎君,还真是狭路相逢呐!”
      仅一句,便令胸口寸寸结霜,肺腑一片冰冷。前事浮光掠影般涌过,心头只余一个念头:不意此地竟是我之死所。
      姜信屏原以为是残余杜军,倒也不算想错。眼前这人,赫然便是鄂州军主帅――宁王杨学渐。
      经年未见,杨学渐蓄了厚厚一层頾须,弁冠下已有星星点点的白发,蓦然一见真有几分难以辨认,只那对鹰隼似的利目,翻滚着凉阴阴的恨意,精光一如往昔,一望而知其人。
      杜真为他母子卖命这许多年,横死于姜信屏箭下。可谓旧恨未消,又添新仇,落到他手里,想是去死不远。
      他这厢转着念头,又听杨学渐咬牙切齿道:“我可真恨苦了你,恨毒了你!”
      姜信屏不动声色地一挣,双腕负在身后,为坚韧绳索捆缚了几匝,牢固无比,仅靠手上功夫决计无法开解,无望之下自嘲:风水轮流转,白日他绑人,此时便轮到人绑他。
      再四下一顾,身处一方简陋营帐,只燃一只细烛,黯淡无光。凝神侧耳,脚步声杂沓,却不在多数,其间泉水击石之声可闻,立时揣摩了观音山中几处所在。
      杨学渐恨声了半晌,见他若般不为所动,厉喝道:“姜信屏!”
      他闻言微微抬目:“有何见教?”他身上甲胄已被卸除,衣袍既乱而湿,坐缚于地上,迎着一干人居高临下的打量,却神色毫不狼狈,仍是一幅凛凛不可侵犯的模样。
      左右宦官与亲兵便鼓噪起来,“无礼狂徒!”“死到临头,还不快向王爷求饶!”更有跃跃欲试要上前教训者。杨学渐倒抬手止了,道:“好个不动如山的姜郎君。甚好,甚好!便不同你兜圈子!本王要你给黑云都下一道令!”
      一张小案呈来,置笔砚诸物。
      姜信屏衣囊内空空如也,心知信旗、印信诸物已悉数被夺去,遂道:“勘合已在王爷手中,尽管拿着去号令便是。”
      杨学渐怒道:“休要装傻充愣!我要你手书调令!”姜信屏淡淡哂道:“在下倒不自知有这等能耐,勘合都调不动,我一封手书倒可。王爷未免将吴军将士看得忒轻了。”
      杨学渐不知其中有何关窍,但火气逼上,耐心告罄,连连冷笑,“那是不肯写了?好!”说着拍掌示意。刑具呈上,姜信屏看清那物,暗想他倒齐全,连行军途中也要备着这干专程对付女犯的物事。
      “茱萸湾里取水连,劝君莫作竭泽先,一掬水已浅,再掬行流迁。青弋慄慄盼忘采,牵机引总泉下眠――我诵的,对也不对?”
      侍卫将姜信屏腕上绳索解开。
      “姜郎君的本事,本王领教过。书画乐艺无不精通,这双巧手最是厉害!这童谣、那檄文,皆是你一手所拟,妙笔生花,害得我可惨!”
      拶子套上白皙修长的一双手,杨学渐磔磔而笑,“十指连心,凭你铁骨铮铮,也要‘摧身碎首’!”
      姜信屏先前不大瞧得上这折磨女犯的刑具,然而待拶子轧轧收紧,才知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区区十根竹木的威力亦是不可低估。
      他自然从未受过典刑,连先生和父亲的笞责也少有,平生所受多的是沙场刀箭之创伤,比之这般琐碎痛楚,况味又大有不同。
      指骨挤压到极致,几乎根根迸裂,锥痛直自十指钻入心房,好似千百只毒虫一齐啃噬。他未曾尝过这等挫骨之痛,狠狠咬紧牙关才不至泄出呻/吟,终于体味到平生未有的折辱。
      杨学渐就着淡淡火光观赏眼前景象,一张雪白如纸的面庞上冷汗乱滚,玉削般的指节也肿胀不堪,血肉模糊,淋淋沥沥覆盖了真珠色的肌肤,乌发湿成一团。他胸中涌起难言的快意,抓着那双手浸到冰水之中,霎时化为一盆血水。
      施刑的亲兵察言观色,从旁道:“不如让属下挑了他的手筋,卸了他胳膊?”
      杨学渐不置可否,只问:“还待继续么,姜郎君?”
      姜信屏心下愈寒,嘶声道:“你何不一刀杀了我,恁多零碎折磨!”
      死国而已,又有何惧?他无畏一死,唯恐不死而身残。
      “敝地寒俭,不似京中。招待不周处,还望见谅!”杨学渐放声骇笑道,“说到京城……听闻我那九弟杨谌决在岭南瘸了腿,成个跛子,如何却跑得恁般快!”
      姜信屏垂着首,双肩耸动,湿发遮挡了神情,只颤动的唇角牵出一个弧线,喉中也含混地发出断续残破的嘶笑声,足足笑了十数声尤不止。杨学渐蓦地收了笑意,五指一探,扯住他凌乱头发勒令抬头,恼羞成怒道:“你笑甚么!”
      “我笑陛下尤不及王爷。”姜信屏直视过来,眸光闪动着火星,一字字道,“王爷不愧是惯逃的,浩浩荡荡引三国四路兵马起事,却落得弃甲曳兵,龟缩山野,连藏身之所都选得若般绝妙――吴公台下多悲风!岂不好笑哉……”
      杨学渐怒不可遏,一掌重重掴去,将他脸庞打转。他啐掉血沫,浑不在意地纵声又笑数下。
      杨学渐未曾见过他这般疯魔模样,面上神色变幻几番,道:“好一张利口!激我杀了你?不急,我倒舍不得恁快杀你……先好生叙叙旧,要寻死,有的是时日!”说着又令上刑。
      姜信屏却淡淡道:“笔来。”
      杨学渐眸光一敛,示意侍从端来笔墨,见他润足了墨,挥毫便书。他此刻神情迥异,又恢复一贯的冷峻端凝,只是手力孱弱,伤痕累累的指节用足气力才能握定,笔尖仍一径打颤。
      杨学渐审视片晌,粗声粗气道:“若想四肢尽废,只管耍花招。”
      “你大费周章调离黑云,无非欲与楚军合军。”姜信屏草草写罢,由他持去端详,“我身上那道密文可看了?王爷请试想,楚军如虎傅翼,贵属残兵败将,尚可相安邪?”
      杨学渐面色一变,“图纸何在?”
      姜信屏冷声道:“事关军器监枢密,在下焉得知晓。”
      “休得诈我!”杨学渐定了一晌,切齿哼道:“杨谌决和米衡的谋算?惯会行这下作龌龊勾当!”
      姜信屏颔首:“王爷目光如炬,见识不俗。”
      杨学渐揣着密信离去,抛掷守卫在此严加看管,将姜信屏惨不忍睹的一双手复再缚于身后,喂了些残羹冷炙。他喘息未定,密密的冷汗犹挂在额角,鼻端血气直顶胸口得烦厌欲呕,咀嚼吞咽又似一场酷刑。饮罢水后,才终算微微舒了一口气,在漆黑的帐内心乱如麻地思索起生路来。
      观先时杨学渐的神情行止,果然印证他的猜想,是驻军在吴公台,观音山内这座前朝弩台已然废弃,一侧多有凹坳,少为人知,确是一处绝佳的匿身避难所。
      如今广陵府外形势纷乱如麻,几路势力犬牙交错。杨学渐许以重利引他们相助,到今时今日,却各自为政,忙着抢据地盘,早已是散沙一盘。
      姜信屏无从知晓杨学渐带来的鄂州军尚有几多,但揣摩其除亲卫外所剩无几,知他兵力孱弱,才德不孚人望,自难约束同盟,力量悬殊之下,自身也难保。淮南乃是南方最为丰沃之地,于楚晋二国而言,扶立新君岂如瓦解瓜分来得畅快,多半殷殷切盼着他死于乱军方为最佳。
      由是姜信屏随手挥就,并不以为忤――若要知会他人在此处,一个印信足矣。而杨学渐素来雄猜,到了这步境地,唯恐落井下石,那封截到的密信正派上用场。如是一来,虽是将信将疑,又岂敢声张。
      一线淡薄的月光自罅隙透入,将门口守卫黑黢黢的身影投在帐上,鬼魅般层叠包裹着。姜信屏试着动了动几乎不听使唤的双手,几匝绳索捆缚得严实,手腕磨得肿痛也无法翻转探入袖内。
      他微微懊恼,心道:纵有松绑时,全在密不透风的监视下,杨学渐身侧护卫是个高手,实无十足把握脱身。然而此般延宕下去,又有几分胜算?
      杨学渐恨他入骨,只是一径地施些皮肉折磨,紧要处却不轻动,想来是别有用处,留条全身后路。
      此时此刻,不知黑云都如何,广陵府中如何,金陵……又是何种情势。姜信屏再无此般恨自己审慎不足,牵累他们至此。悔意涌上,心头一片难言的苦涩直泛喉头,哽着周身皆冰冷,惟有指骨的痛楚灼烧清晰无比,折磨终夜。

  • 作者有话要说:  落到变态手里了,泥萌说要不要趁机多虐一虐鸾奴?虐身还是虐心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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