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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青梅小 ...

  •   江南四月芳菲凋尽,满城绿萍飘转,杨花如雪,逐风随水而去,最是轻薄无根,却又纷纷洋洋的沾惹人衣,黏连着不肯离去。昔年,这时节若是落了霏霏小雨,洒落芳尘,便最是缠绵悱恻,引得骚客笔墨眷顾,文人风雅吟颂,士庶儿女,情思无限。然而自圣驾南去的那个瓢泼雨夜后,好似天穹破了又补上,一夕之间倾尽了甘霖,梅雨迟迟不至,是少有的旱春。
      晨鼓敲尽最后一回,街衢依然空空荡荡,罕有人烟,只有皂衣军卒巡街的身影。四方市坊冷冷陈列着,毫无生机。虽未经战乱,已是满目萧然。
      然而贩夫走卒尚要出门奔波,此时太平桥下倚柱坐下个粗衣老人,自篾筐里取出一方铜镜及毛呢、磨粉诸物,细细磨治起来。
      广陵既是天下镜都,平日里盘街走市磨镜贩镜的自不乏其人,到了春暖之时尤甚。然而此时毕竟不同往日,那对面船夫看得稀奇,撑篙站在舟头,遥遥唤道:“陈阿大,磨镜啊!”
      老人动作未挺,呵呵一笑,并不抬头。那船夫在鼻端扇了扇粉尘,嘲道:“达官贵人都逃了,城中百姓辛苦觅饭食,哪里还有闲心买你的镜,你却磨得甚么宝镜。”
      老人目光微动,沟壑纵横的脸上,混浊的眼珠子好似地缝中的灰虫一般,“镜,还是要磨……食得一口饭,就得磨下去……”
      船夫闻言重重一嗤,系舟上岸,凑近他身旁,又似卖弄又似哀叹:“你还别说,这一口饭怕要吃不上了!我听几个丘八议论,守军还商议着要拿仓中粮去救济天长哩。”老人不予置评,那船夫径自咕哝着骂骂咧咧。
      逐渐明亮的铜镜中映出桥边落花飞絮,梅子青青缀结枝头。絁衣妇人领着个五六岁的小童走上太平桥,小童左顾右盼,牵着妇人的手指向累累青果的梅树,叫道:“阿娘,我要吃梅子!”
      “青梅子还没长熟,阿囝吃了要酸牙的!”
      小童失望道:“梅子要甚么时候才不酸呢?”
      妇人道:“五月梅始黄,蚕凋桑柘空,你乖乖的――”她吟诗的声音低柔婉转,附近零星路人听了去,都是一阵怅痛――梅子黄时,城中不知可还能苦苦捱到梅子黄时……
      不想那小儿蓦地哭叫起来,指着老人手上物事道:“那我要镜子,阿耶答应我端阳节给我镜子的,现在阿耶都不见了,你们骗人!”登时嚎啕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涨红。
      嘹亮哭声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妇人急急握住儿子的手,满面窘色地拖拽他离去。一只爬满皱纹的枯瘦的手伸到他们面前,小儿正自抽噎着挣扎,忽见自己的脸堪堪呈在眼前,是一方四方委角的飞仙旋纹铜镜。他惊奇地眨巴着朦胧泪眼,弯眉咧嘴,破涕为笑。
      街角处两名身着劲装的男子将这一幕纳入眼底。
      其时二人方上值归来,姜判之侧目窥向兄长,心道他定是省起两位亡弟,恐其触景伤情,忙促着他绕过河堤,无言离去了。
      姜信屏从不知道,广陵可以这样凄清冷寂,仿佛从前十里长街的香风载道、宝马雕车,二十载的花团锦簇、鲜衣怒马皆是画屏上的长卷,揭了那虚妄图景,露出空荡剥落的骨架、惨淡灰败的真相来。
      他告诉自己――纵然化作空城,只要他守得住,那些日子、那繁嚣盛景终有归日。
      然而就出迎与否,几方守军始终莫衷一是。这日天长镇复又传讯求救,其中寥寥数言勾勒城中惨状,实令人不忍卒读。诸将便在衙中争论了起来,旧事重提,争锋相对。
      姜判之头一个按捺不住,颤声道:“晋军围城掠仓,天长弹尽粮绝如许多日,现下已至易子而食的惨况,列位将军如何下得袖手旁观!”
      堂中为哀恸迷惘的阴翳笼罩着,诸将气馁垂首者有之,默然思忖者有之。姜判之激愤陈词一番,见无人应声发急道:“米统军、姜护军,你们倒是发句话呐!”
      神武卫中一将见他对口出不逊、态度不恭,不忿道:“你说得倒轻巧!我等自顾都不暇,可要施以援手,丢了京城才肯罢休?”
      米衡面色一沉,叱道:“谁敢煽动军心!”另有一人道:“守城方略皆早已定夺,不宜再易。”
      米衡心知他们话是没错的,北寇、叛军兵临城下,来势汹汹,守军原是做了坚壁清野,以挫敌锐的打算,如今动了恻隐之心的将士却愈来愈多。他只得道:“我知列位不忍,然圣驾临去,命我等务全京城――到底固守广陵才是本分。”
      周楚原面色沉痛,拱手道:“诸位试想,天长若陷,岂不致唇亡齿寒!圣上批复,并未定要死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伺机而动……周某实不忍坐视饿殍遍地,赤地百里。”
      此言一石激起千层浪,哗声大作。“贼寇狡诈,便是候着我们沉不住气,自乱阵脚!”“周大夫不忍见天长饥荒,便忍见京城军民白白丧命?”“正是此理!那天长已给围得水泄不通,只怕连分毫也碰不到,出城岂不是平白送死!”
      姜信屏闻此,眉心一动,道:“列位亦知兵贵胜,不贵久,巧久不若拙胜,如今敌众我寡,旷日持久便是胜算愈微――依某观来,天长镇外,倒并非铁桶一片。”
      米衡岂不知晓他心中盘算――两路叛军、两国敌寇共犯北境,其中李烁的忠正军与周旻所统德胜军胶着于庐江,天长镇外,楚军与鄂州叛军盘踞西、南,晋军屯兵东、北,虽是蛇鼠一窝,未必不能寻隙击破。
      众人见他沉吟,似是举棋不定,劝谏、动摇者皆有,几员高阶将领悉已暗忖起出迎之策。然而米衡既为招讨使,终还是要他来拿这个主意。
      米衡迎着无数雪亮的目光,终是狠狠一咬牙,按着腰间宝剑大步踏出,拔剑出鞘。寒芒一现,剑锋在杲杲白日下闪动粼粼银浪般的波光,直指向北。洪钟般的声音响起:“左右也是离不脱这处了,随我誓死讨贼!”
      诸将心头激荡,揭旗立誓:“誓死讨贼,决不相弃!”山呼三声,召集卫兵。
      是夜,二军出城渡湖,神武卫为正,钳制东西,伺机解围。黑云都为奇,迂回突围,终在漏夜时分撕开裂口,携军资卯入城去。
      神武卫在璧瓦湖,以一卫之力力据鄂州、楚国军,倒非十分艰难,只时刻防备着东面晋军动静。说来也蹊跷,这般被吴军横插而入,晋军却似是不为所动,打定了作壁上观的主意,大军屯于湖侧,四平八稳,并不越雷池一步。
      米衡见状,直叹杜重威狡狯奸诈,知道他是要坐视吴楚相争,自己据湖以图广陵。
      米衡心中暗自犯急,兼有隐隐不安。是时卫指挥使入帐报禀,道:“统军,黑云都程副使来讯。”他抖开纸笺,看了一眼即气血上涌,惊怒交集地向伤病寮走去。
      指挥使接信看了,一时也骇得面无人色,忙不迭随在身后,拦阻未及,米衡已一把掀开帐帘,大步踏入。但见那伤病兵卒个个面如金纸,憎寒壮热,舌苔白如积粉,痛号□□声此起彼伏。
      米衡忙掩上口鼻,如被一记重锤砸上心间,昏茫神思中只剩一个念头:果然是疠疾。
      “报应,报应……”他迎着刺目的日光喃喃,眉心耸动,按上腰间剑柄,恢复了一丝清明,喝令道:“神武卫中队听令,即刻发赴天长南郭,务必接应黑云都归京!”
      一旁的队长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低声问道:“指挥使,这是……还进不进城?”
      “还进得甚么城!”指挥使一壁疾步向中军行去,一壁骂道,“营中都已恁般光景,那城还是能碰得的么!”
      队长唯唯应了,又疑惑道:“方才统军说的什么,报应……是何意……”
      指挥使闻此倒是怔神,重重一叹:“你道入城是作甚?守城诸将都主出迎解围,统军无可奈何……”见他犹自未解,索性捅破:“统军原本善于卫城巷战,便有引晋贼入天长交锋,趋避京城祸患的盘算。”
      天长镇并无护城河,干渠内填满木柴,火油却已不足,鹿角木、拒马枪也早被搬移开来,毫无拒敌之效。城外四敌环伺,城内则沟头尸积如山,渠水中漂满脓黑之物。姜判之忍着欲呕的冲动,俯身轻轻拂过一个着甲尸首的扭曲面庞,阖上那圆睁的双目。抬起头来,正见一队人推着粮车转过街角,为首者甫一走近,便呆立在原地,正是程副使。
      姜判之见状,低声问道:“程大哥……识得此人?”
      程聿自那人怀中掏出些蹀躞、扳指等遗物之属,面色无悲无喜:“黑云十二队,哪个不是并肩杀过敌、饮过血、盟过誓的兄弟。”
      据理力争、费尽心力闯进来的,却是死城一座,更枉送了如许多条性命。
      姜判之心中悲楚无以复加,一拳狠狠砸在墙上,垂首颓然道:“程大哥……对不住。”
      “省些气力罢。”程聿微不可闻的一叹,“将帅自有策略,军中自有法度,须不是你几句话说转得的。好在时疫蔓延未久,救得几人算几人罢……”
      城中井水、溪水皆已染疫,不得再饮,所携粮秣也将见底。说了这许多话,二人嗓音都微微嘶哑,遂只施礼致意,分别去了。
      姜判之寻到中军时,隔着一道山坳,将士正在林中焚尸,焦尸气味的滚滚浓烟顺风飘来,直呛得他双泪长流。这厢却也支着篝火,是在趁着那些濒死的军马仍留有一口气,宰杀烤作饭食、制成肉脯。
      午膳便在上风处的石础团团坐了,吃着所剩无几的干粮。姜信屏与姜判之提衣对坐,无言进饭,听闻姜判之主动请缨,护幸存平民拼杀出城,也只点了点头。
      连日缺粮,姜判之早已连身子都绵软了,此时就着些许坚硬如砾石的饼糜狼吞虎咽地大嚼一包马肉,填饱了肚子,正当干渴之际,见姜信屏解下水囊递来。
      城中净水几近断绝,全仰赖一点军资而已,这一壶清水自然分外珍贵。姜判之微微羞惭,道:“大哥休要让我……”姜信屏心知他自责,一手按在他的腕上,只轻轻摇首。
      姜判之隔着烟尘看去,只见他面庞瘦削,棱角更是分明,雪白的衣袖折了几折,露出的腕骨愈加突兀,心下便是一酸。
      他小心翼翼地啜了几口便递还回来,姜信屏走至系在一旁的皎霜骓,用手掬了一捧清水饮马,低语道:“是我托大了。”
      思忆初入城中的光景,真正如堕地狱。阴沉沉的死城中,四处是人相食啖的惨状,白骨委积,臭秽满路。十室九空,倒还有悬符以厌疠气的门户。
      季春行夏令,本多发时疫,然绝无至此境地。非为天灾,却是人祸。晋军占了上游而迟迟按兵不动,算来这便是杜重威攻城不下而生的计谋了。不费一兵一卒,将黑云尽入彀中,困毙于此!
      他一手理着皎霜骓背上柔软的马鬃,陡然紧握作拳。现今已是人马困顿,少气乏力,如再不能突围,不消三日,此地即为葬身之地无疑。
      姜判之转身走来,便见姜信屏直直盯着面前溪水,神情恍惚,眸色暗沉凌厉,是罕有的煞气。遂艰涩道:“那杜重威好毒的计策,不分敌友、军民皆算在内……我便此护送百姓而去,大哥切莫思虑过甚,务要自家珍重。”
      姜信屏微微颔首,只道一句:“护全平民,京中相见。”示意他去。
      山溪潺潺,向东奔流,然这滋养一方黎民的淙淙秀水,此时已于鸩毒无异。城中军民连日来濯洗都难,姜信屏不必顾影也知自己是何等狼狈风尘的模样,取下发簪,就着一点未晞白露,以手篦发,端正束好,又拿绢帕草草净了面。
      理毕衣装,他仍深深凝望着微漾的波光,似要被吸附进去一般。恍神间,那浊浊溪水化作茱萸湾的一泓碧水,清疏如镜,又倒映出一袭白襕的父亲,山光桥畔,潇潇而立,掬一捧水,仿佛倾尽大江,涤荡明净他衣裾污泥、心头秽尘。
      闭上双目,言犹在耳。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望你二人莫忘江淮之水、故国之土!”
      “父亲在上,不孝子信屏发愿。”他蓦地掷将玉簪,双唇微启,字字铿然,“故国之土,寸不可失。如无能覆,有如此簪。”
      玉簪入水,如投银镜,鸾章簪首几有铛铛碎折之声,那雪白的鸾翅划裂水面,浸透了溪水,终是沈沈坠进河底,陷入淤泥。涟漪瞬时归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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