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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动城乌(下) ...

  •   早春,夹岸桃花初绽,簌簌洒于江面,渡口飞燕穿入乌衣巷,蹁跹梁间。正当泥融沙暖的好时节,金陵府虽未遭战火蔓延,然而距那危城一座的广陵府亦不过百里之遥,人心亦是惴惴。富商大贾纷纷打点家产以留后路,衙吏则是另一番心思,揣摩着东都名存实亡,而金陵驻驾,亦算是“因祸得福”。
      翦翦东风潜入宫城,拂过玉阑干。东都的报单封事在日昳时分送入殿内,徐泱、米祎随即蒙诏陛见。一老一少立于阶下,米祎英姿勃发、身量伟岸,更衬得那脊背弯折的老者身形佝偻。然而徐泱神色肃穆沉静,却是显得更有分量。
      “……那辽国却是铁了心要隔岸观火。”他缓缓禀罢这句,便听案后一声气极反笑:“好,好,讨便宜的时候是一套说辞,到了正经用场便百般搪塞――可见胡人皆是这幅反复无常的嘴脸,原不稀奇!”
      米祎忙道:“陛下息怒。”
      算来圣驾南幸业已逾二月,周旻统德胜军拒寿州忠正军南下,杨学渐共楚军盘踞濠、泗,广陵府则顽抗最凶悍的晋军。淮水四州尽陷,漕运难继,补给全赖江南。一朝失江北,果如当年论兵所料,固江自守,不知尚能抗得几时。朝廷迁至西都,尚要防顾着各路心怀鬼胎的节度使矫诏勤王、趁乱争锋,真正心力交瘁。杨谌决遂令徐泱共契丹洽谈,以退晋兵。
      徐泱慢吞吞道:“契丹懒待理会石敬瑭之事,许是因着……将死之人,不足为惮。”这几个字说得几乎轻不可闻,却使得杨谌决精神一振。
      刘䶮已在岁初时病卒,可他如今恨极的是石敬瑭,只恨不得他立死以解燃眉之急、锥心之恨。
      他心念一转,问道:“吐谷浑部现今如何?”
      “仍游荡雁门关外,契丹倒是遣使劝归过。陛下是欲招揽?”徐泱思忖道,“只是隔着河东重镇……”提及河东,他猛然缄口。
      杨谌决按桌冷笑:“河东岂非可堪一用?他石敬瑭既敢裂我疆土,就不兴我也间他君臣么?”
      徐泱了悟,垂下头缓缓思索――倒也无须间离。这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原是马奴出身,两番舍命救下石敬瑭,如今手握重兵,直言驳斥石敬瑭父事契丹。而石敬瑭近年来不喜士人,专任宦官,朝纲紊乱,民怨四起。只怕早已是面和心不和。他捋须沉吟道:“若欲在其间施一把力,推波助澜,到也不难,只是这刘知远到底亦非我族类,其心……”
      “人心全是趋利避害,畏死乐生。”杨谌决截口道,“沙陀虽为胡虏,却是夷狄入中国,早于汉人无异。只那石敬瑭是好与契丹作子的!此际吐谷浑正为我之矢石,石投湖心,激不激得起千层之浪,全要仰赖卿之才华。届时朕到要看看,蛮夷可还能父慈子孝,君臣和睦!”(1)
      他知徐泱原本长袖善舞,当即命他从中斡旋。
      徐泱领命告退后,米祎上前接来那枚案头的封事参看。粗略一扫便觉心惊肉跳,失声道:“不可出城!陛下,万万不可!”
      原来天长一座孤镇被重兵环伺二月,城中饥馑,再难支撑。广陵守军有欲出城解围者,亦多咬定固守者,两派各执一词,争得难解难分,遂请圣裁。
      此事委实不堪定夺,君臣二人一时亦难议定,不觉间却迁延到了晚膳时,杨谌决遂留米祎在殿中一同进膳,再商机宜。
      章安觑着皇帝面色,从旁报道:“大家……姜淑妃与皇子求见,道是皇子特来侍疾尽孝。”
      杨谌决挥了挥手:“教皇子回去,安生读书。”
      章安应了退去,米祎见状,踌躇着道:“陛下不肯见淑妃,可是因着……”
      杨谌决喜怒莫测地睨向他,他一时滞住,又急劝道:“陛下与敏词、淑妃是打小的情分,切莫因风言风语生了嫌隙……”
      “阿祎,你是个宽厚重情的性子,反倒最易为人利用。”杨谌决打断他道,“你亦知是风言风语,便勿要再提。”
      米祎垂首应是,又不禁一阵黯然,“想起我们几个十几岁应武举时,我满心只想着像父亲、靖王那般做一员威风将帅,谁能料到如今又是这般境地呢?我原也无恁多心思,只想着领兵打仗……”
      杨谌决亦不免动容,搁下牙箸望向窗外无月之夜的沉沉昏茫,目色缁深,自语般道:“你是只管打仗便可,我和他却不能……”他是早已半身陷在这人心鬼蜮的泥沼里了,挣脱不得,怨尤不得。可他――他奉于心头明镜台上、皎皎月轮般的人,却如何未能时时勤拂拭,护得一尘不染?
      米祎不知他所说“他”是何人,亦不多留意,省起那道呈奏,便是心有余悸,转口道:“陛下可莫轻信了那些胡虏,我听闻沙陀兵卒秉性凶戾,专好割敌人脑颅的。”
      他是大喇喇的性子,不曾想又一言勾起杨谌决的心事。
      “竟诓我这个,你未同沙陀对过阵,唐廷尚在时我倒是常与其作战。”杨谌决强笑一下,忽没来由地怔怔道,“我从前盟了誓,若为枭首,定当寻回相祭……”
      米祎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哈”得骇笑,“死都死了,还拿首级来作甚?看着下酒么?”
      这一句直教杨谌决到他离去都未能心安。适时太医前来更换伤药,杨谌决倚在榻上由着医官上药,一阵心烦意乱,问道:“这伤几时能好利索?”
      “观伤愈之势,约莫……垂月即可行动无碍……”医官窥他神情,以为自己动作重了惹得痛楚,捏了一把汗,愈发小心翼翼地对付起来。
      杨谌决心中算着时日,自语道:“也不知那刘知远济不济事。”
      他统军八载,战绩煊赫,便偶尔尝了败果,亦不过小小失利。如今头一回体会甚么叫兵败如山倒,已是难以挽回的惨烈。其中况味,当真彻骨。
      章安在一旁看了,暗暗摇了摇头――若依他的想头,此伤若能令这位安生不下的主老实片刻,便再愈得久些也不妨。
      目送太医退去,他踟蹰着禀道:“陛下,淑妃尚在殿外候着,可要……”
      杨谌决吃了一惊:“甚么?朕不是令她回去?”
      章安躬身道:“陛下的话,是教皇子回去……未曾提及淑妃,娘娘由是一直候着呢。”
      杨谌决简直哭笑不得。他原也知晓司鸢是寻个侍疾尽孝的由头罢了――那般小的孩儿,懂得甚么侍疾。
      他实在有些怕了她的不明事体,眼角一阵乱跳,抚额道:“罢了,传她入来。”
      姜司鸢这厢,则是亦忐忑亦委屈的。集贤殿前一场争端,她尚未看透其中蹊跷,满以为只是自己任性冲撞,惹得杨谌决不怿。屡屡碰壁之后,经章安委婉点拨,才如梦方醒,定要来告罪分说一番。
      她在外伫了这样久,眼见着一众人等鱼贯出入,心头的冤屈与气怨又翻涌上来――自她入宫,还未受过这般冷落,连策儿都一同吃瘪。
      而当终于蒙得召见时,她已疲乏得不平之意都挥耗干净了。踏入阁中,煌煌明烛映着黛蓝色联珠纹襕衣的男子,灯火在深邃的眼窝投下浓浓阴影,更显出如珠如玉的俊美贵气来。那总是含情带笑的眉目此时却是淡薄疏离的,几乎令她觉出陌生来。
      姜司鸢偷眼看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容,情知自己有错在先,便止了步,惴惴一施礼:“陛下胜常。”
      杨谌决将目光转回奏疏上,“嗯”了一声,示意她平身,半晌才不轻不重地道:“又有何事?”
      姜司鸢幽幽地垂下眼帘,“妾……特来向陛下告罪。”
      杨谌决淡淡道:“这倒稀奇,淑妃名堂可多啊,何罪之有?”他瞥眼见司鸢双手缠缠绕绕地攥着衣带,编贝样的皓齿咬得嘴唇微微发颤,窘迫难以答言,终是叹了口气道,“过来罢。”
      姜司鸢如蒙大赦,走到近处一看,却见杨谌决左腿的伤处,因为方换了新药而裸露在外。她失声惊呼,慌忙掩口。
      杨谌决嗤道:“你这样子,还道要侍疾,却是诌谁?”
      司鸢惊愕过后,腔子里是好似煎煮沸水一般又酸又热的难忍痛楚。背过脸庞怪道:“九郎便是不肯自家珍重,往后……往后教我和策儿如何放心得下!”她这时什么告罪、求情全抛诸脑后,一双妙目霎那间汪了一汪水光,顺着香腮滚滚地淌着,一层密密的长睫打湿在眼睑上。
      杨谌决不妨她的眼泪竟是说来就来,且大有大雨滂沱、滔滔不绝之势,当下哪里还顾得上撂脸色,伸臂揽她坐下,放缓了声气:“看着吓人,养两天就好了。”
      司鸢轻柔的躯体偎在他怀中,自胸口仰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他,兀自抽噎着,“都是我不好,惹得九郎表哥生气……可九郎纵是怪我,也像大哥那样狠狠骂我便是了,千万莫要不见我……可知我有多难过……”
      “你大哥如何舍得骂你!”杨谌决摇摇头,真不知她哪里来的这样多眼泪,无可奈何地取了巾帕为她拭泪,“不许哭了。”
      姜司鸢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收去泪水,一双潋滟的水杏眼楚楚凝望着他,眼周泛红,黛眉微蹙。
      “鸢娘,你也不小了,须晓些事。”杨谌决又是头痛又是怜惜,叹息着点一点她的额头,“都哭花脸了。”
      杨谌决见她两靥精心绘制的孔雀羽翠地蓝花钿都掉落了,拾了起来一看,给水渍冲得无法再贴。有意呵胶来哄她,四下一顾,才省起自己这处哪得这些事物――其实不单是皇帝寝殿,匆忙逃离,仓促之间,哪有工夫一一携带?国中战乱,皇后首作表率,减膳去饰,为国祈福,捐出脂粉钱。便是六宫之中,要寻一枚若般精巧华丽的翠钿出来,也是难得。
      他遂随手取了个香囊,系在在司鸢抹胸裙带上,挽了个同心结。灯炬中兰膏已尽,绮丽的香气却顺着衣襟蒸入了肌肤。司鸢枕在他的手臂上,微凉的衣料发出窸窣的沙沙声,她的心头也泛起了丝丝缕缕的甜蜜酸怅,万种柔情绵绵满溢。

  • 作者有话要说:  (1)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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