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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动城乌(上) ...

  •   驰道两侧,朱墙翠瓦内一片黯然,往日华灯耀烛装成的七宝楼台不复瑰丽,只点起零星的庭燎。执炬的余下禁卫列队行入,匝匝靴音昭示着动荡不安。
      姜信屏与他们错身而过,却迎面撞上一驾钿车,扈从中一名宫人讶然脱口:“大郎!”他不意听到这等称谓,定睛一看,正是缃儿。
      车驾停驻,姜司鸢蹇裙踏下,隔着羃篱望他道:“大哥!”
      姜信屏一怔,下马施礼:“娘娘……如何在此?”
      姜司鸢迟疑了一下,却道:“我自大哥府上回来的。”这日圣驾归来得突然,内宫之中并无消息,因而一切仍旧照常。因孙氏胎象不稳,姜司鸢前些日子求了田太妃,正是今日前去探望。谁想一日之间,天翻地覆,街衢几乎寸步难行,因而延宕至这时才返。
      姜信屏乍闻之下,方才省起自己匆忙前去改瑞里约束禁卫时,堪堪途经庆年坊,却是不曾归宅一步、连这念头亦不曾有,忙即询问:“你大嫂如何?”
      “大嫂不妨事,只是害喜得厉害。”姜司鸢三言两语交代了,又问道,“大哥是前去面圣?可有……事端?”
      姜信屏不妨她打探政事,只略一颔首。姜司鸢却窥他神色,嗫嚅道:“听闻周家舅父在禁苑与徐阁老争执不下,违拗圣意……大嫂急得不得了,大哥快去规劝周大夫,进言分说,莫令他触怒了陛下。”
      “徐阁老?”姜信屏听了这一番话,倒有几分明白过来,面色倏地一冷,自语道,“怪道……原是他们弄的鬼。”
      姜司鸢察言观色,轻声哀恳道:“大哥,我也不愿离去广陵……可眼下情势,当以圣体安危为要,大哥可千万莫教陛下为难。”
      眼下确乎势急如火,姜信屏岂奈得同不明就里的司鸢在此赘言,只沉声嘱道:“何预你事,速返宫中!”便跃马而上,倏忽融入酽酽夜色。
      集贤殿前,天子车仗已然降阶而下,重臣禁卫充斥一方禁苑之内,尚不断有闻诏匆匆赶来者,杂沓声纷纷。圣驾之前数人分立对峙,正自争执不下。下首两名须发花白的老者,鹤章襕衫的为当朝丞相徐泱、虎纹弁服的是禁军统领米衡,另有一人,跪伏车前,则是谏议大夫周楚原,隐隐酝酿着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徐识毖置身百官之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厢密切留意着父亲的动静,那厢尚频频侧目,正见姜信屏疾步走来。
      二人对望一眼,姜信屏直截了当地问道:“果是徐仆射劝言陛下南幸?”
      追溯起来前朝,因着诸般事端,徐识毖与姜信屏、乃至杨谌决都曾有过龃龉。但徐识毖自认救还他二人归国、保扶今上登基,徐氏居功至伟,多少算是一点恩情。如今见姜信屏神色冷凝、半分薄面都未曾施予,不免深深不怿。他面上仍挂着笑,语带机锋:“姜护军这是兴师问罪来了?真乃奇事,姜护军岂非一向善于鼓劝陛下亲征,现今倒恐圣驾亲出,却不知是为何?”
      真是专同我们作对的!他恨恨想道。
      “陛下南征,是为国家挞伐,锐意进取。此时南幸,却是自乱阵脚,焉可等视之!”姜信屏懒待与他多做虚言絮语的口舌之争,步至周楚原身侧,拜伏玉辂之前,“臣姜信屏,恳请陛下收回成命,万勿抛掷京城百姓!”
      杨谌决并未答言,章安已驳道:“北寇来势汹汹,圣驾权且暂避,岂有抛掷之言?”
      姜信屏峻声道:“城中流言四起、民心已乱,天子若去,岂非弃百姓于不顾,沦国都于敌手?”
      章安暗暗咬牙,道:“圣人至尊,身系国祚,岂与庶民同论?护军试想,此番岭南战事,前有圣上遇险负伤,后又星象大乱,已是不吉,眼下焉能再陷险境?”
      周楚原闻此,双手执笏,据理力争:“社为土,稷为谷,社稷国本……”
      杨谌决烦懑不堪,摆手道:“这一番话周大夫已然谏言,多说无益。”说罢深缩眉峰,沉思了起来。
      徐识毖察言观色,上前道:“陛下、姜护军亦为统军之将,自知淮水既过,广陵无以据守。金陵则倚滁、润二州,凭紫金险关,但使关隘不破,即固若金汤!”
      淮南诸多节使,势力盘根错节,杨谌决屡欲强干弱枝而收效甚微。徐泱领镇海节度使,润州、金陵可算是徐氏本营,恐怕怂恿迁都的筹谋已不在日短。姜信屏思及至此,一颗心更是惶惶地沉了下去,只是决然地再次深深叩首。
      倏忽一道闪雷击穿密云,如铄金石、发万弩,霎那间九重宫阙亮如白昼,暴雨如瀑,声声如裂帛。众人皆是震悚,雨势恁般大,想来烽燧亦是沉寂,不由惴惴之心更甚,只由宫监黄门手忙脚乱地以罗盖、斗笠遮蔽。
      跪伏着的二人却兀自无动于衷,任由瓢泼大雨洒落满身,似欲僵持到底。
      中书令秦怀原哀叹一声――姜信屏是他看着长成的后生晚辈,才兼文武,在朝是耿介忠直的栋梁,在边为屡建奇功的宿将,如何此际却不能公忠体国,而要悖逆到底?
      秦衷亦是无论如何不能明白好友的执拗决绝,振着袖口雨水,痛声劝道:“敏词!圣上万金之躯,岂可坐困危城?一城一池之得失与朝廷安危,孰轻孰重,你合该掂量得分明!”
      一城一池……广陵府,大吴的荣耀、生养他们成人的故土、无数个难寐之夜他魂梦所萦的广陵府,到了旁人口中,原来不过一句草草的“一城一池”。
      姜信屏感到腔中一阵钻心到疼痛的酸楚,抬首一字字道:“孰轻孰重……诸公须知,朝廷之望是一时,社稷之功在千秋!”
      在场皆不意他这般直言,反倒一时呐呐。徐泱缓缓捋着须,目色暗沉下来。
      疾雨如密矢打在姜信屏全身,冠带袍襟皆已湿透,衣袂陷在泥泞之中。隔着滂沱雨帘借炬烛望去,雪白的面庞上轮廓愈显硬净,不断淌着断线珠般的雨丝,洇出几乎透明的色泽,而墨裁般的眉睫鬓发则浸润作更加浓重的乌色。他紧抿的嘴唇泛白,微微颤抖。身躯冰冷到麻木,几乎力不能支。
      章安窥见皇帝手指微动,变了面色,勘破他是心中着紧,忙示意两名黄门各撑了把油纸伞去遮雨。
      杨谌决险些失态,雨声、争论声、纷杂的思绪糟乱地充斥在灵台中,似乎永无休止。他剑刃般棱角分明的唇抿作锋利的一线,隐在罗盖之下的面容喜怒莫辨。
      集贤殿前君臣僵持不下,内闱亦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娘娘!中宫有令,六宫未蒙诏者不得离本宫,静候旨意!”宫监小跑着随在淑妃身后,那姜淑妃身量娇小,步子却快,蹇着裙袂只是匆匆踏过坑坑洼洼积着雨水的花砖。
      缃儿亦撑着伞小跑,道:“娘子当心脚下路滑!”
      姜司鸢一径走至中宫,疾奔上数十级玉阶,口称求见皇后。皇后自是不会放任她去掺和朝事,姜司鸢隔着一道门兀自无可奈何,却见另有一宫妃的身影,惆怅焦急道,“这究竟走是不走呢?雨又恁地大……”却是徐婉仪的声音。
      皇后态度倒冷定,只幽幽地一叹,“谁知道呢?姜护军与周大夫阻着圣驾不肯令大家南下……说句不吉利的,便是大家与文武百官走得,你我身为天子眷属,怕也是难行。少不得要同庶民一同留待危城死守着,方能‘安军民之心’,遂了他们的意!”
      姜司鸢听了这零星几句,却是明白过来――若皇帝只身南下,留得内眷皇嗣在此,自是与百姓共进退的毅然决心!
      她惘然注视着滂沱雨幕,正见一驾内家样犊车驶向北宫,便即不管不顾地拦停,询得清楚是田太妃遣去接宣王妃的,一时喜极,哀恳其之下终得出了内闱。
      集贤殿前的喧哗鼓噪逐渐入耳,姜司鸢心急如焚之下倒是存着一丝微微的笃定,轻咬贝齿,暗自下定了决心。
      别无他法――留得危城,她是不怕的。她信大哥定会守住京城,护得她和策儿周全。总好过置九郎于险境、好过大哥因违抗顶撞而失了圣意……那可真是满盘皆输、覆水难收!
      众臣仍自哓哓争执不休,一眼望见车驾疾驰而来,冒雨奔下一名宫装女子,似是妃嫔妆扮,一时惊异而止。待到听清那妃嫔正是姜淑妃之时,更是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杨谌决怒喝道:“你来做甚!”
      姜司鸢拜伏在玉辂之前,毅然道:“妾觍居妃位数载,于国无功,惟今只自请携皇子留于京城,誓与守军、百姓共进退!万望陛下珍重御体,南幸西都!”
      一时间哗声大作――姜周本为通家之谊,又位列外戚,如今倒好,不单不避嫌疑,反而一个悖逆,一家子全来相帮,兄妹舅甥,全皆出言无状,竟是无法无天!
      姜信屏惊怒交加,又不得责问,气结地看向姜司鸢,周身气血上涌,久跪的身躯摇摇欲坠。
      几名官吏也忘了失仪,忍不住抬首觑向这“无法无天”的姜淑妃。惊鸿一瞥,隔着湿透的纱帷也影影绰绰可见,虽乌鬓低垂、钗篦横斜,模样不可谓不狼狈,却委实是个罕见的丽人。肤若凝脂琼雪,唇如缀枝海棠,最妙便是那双啼痕如露、勾魂摄魄的桃花目,少了几分其兄冷峻清雅的风仪,将“灼灼其华”的娇俏妩媚体现得淋漓尽致。
      再观姜信屏,不得不咋舌感慨血缘至亲的缘分。
      章安自不会在此时打量评判姜淑妃与姜信屏的容貌。他虽一向是明白这小娘子有几分不明事体的娇痴,也未曾料想竟至恁般无礼、恃宠而骄的地步,急得直顿足,擎伞去劝。
      杨谌决忍无可忍,厉声道:“退去!”姜司鸢即被搀扶着掖入车内,悲啼声随着辘辘车声一齐远去了。
      经了这惊世骇俗的这一出闹剧,众臣一时如置身云里雾里,各自斟酌着。周楚原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番争执,胜负已明。自古外戚不臣之意是大忌,姜信屏已然洗不脱这谋通后宫、挟持皇子的嫌疑。而姜淑妃忽闯来大放厥词,想来并非仅是一厢情愿的异想天开。
      姜信屏微微抬首,无可遏制的寒意取代了气怒,渗入四肢百骸。他静静望向徐识毖,而徐识毖亦不闪不避,无言目光相错。
      他闭上双目,清清楚楚地知道,此刻落在他背上的目光,同情恻隐寥寥无几,多的是鄙夷厌弃――好一出欲擒故纵,兵不血刃已将死困毙了他。
      徐泱自始至终冷眼旁观,此时笼着袖子打量姜信屏一眼,缓缓开口道:“姜护军尚要闹到几时?南岭战事,老夫亦有所耳闻――若非姜护军屡屡一意孤行,何至使陛下频陷险境?却要这般置圣上安危于不顾,目无法纪,当庭抗辩,到几时?”
      此言字字诛心,在场皆缄口。
      “够了!”杨谌决烦厌不堪道,“都住了!战场朕为主帅,定夺决断,何预臣下事。”
      徐泱慢条斯理地退回列中,毕恭毕敬地告罪。
      先时控鹤军已然列毕,米祎前来复命,回禀罢了,忍不住看向身侧的姜信屏。
      米祎自是信他的,便更不忍坐视他遭受这些无端的龌龊揣测。他痛心疾首,低声劝道:“在战场上,你为了他连命都舍得,怎么这时反倒……不晓轻重!”
      不晓轻重……他从不知这四个字会再三地落在自己身上,心下一片混沌迷惘,怔怔望着那近在咫尺的銮驾。
      然而军情如火,噩耗更如惊雷般频传。待得使者再番来报时,天长已被围城。而天长一过,一马平川,再无险镇,沿漕渠而下,指顾间便抵城下。真已是大厦将倾,危城一座。
      雨势渐收,杨谌决捏着报单的手指微微颤抖,若说先时多少尚有犹疑,此际真当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皇帝谕令亲下,令随驾从速赶来启程,再无敢置喙者。
      姜信屏深纳一口气,却叩首道:“姜信屏……不敢闻命,黑云都誓死卫城!恳请陛下成全!”
      杨谌决隔着空濛雨雾与他相望,心头泛起悲哀――此情此景,岂不与紫金城外的僵持如出一辙?自己向来信奉心若无疆、身无所拘,做了四年这离经叛道的皇帝,甚至落下“国中无君”的名声亦满不在乎。这一回不再任性妄为,却教他失望了。
      “罢,便着姜护军率黑云都抗敌,权知……”
      人群一阵窸窣,却是米衡亦上前来,伟岸的身躯深深伏首,语声镇静:“西都护驾诸事,凭仗镇海、侍卫诸军足矣,京城无险可守,还乞陛下怜悯,允准老臣请缨,将神武卫亦留予京畿。”
      米祎顾不得御前失仪,惊叫道:“父亲!”
      “称统军!”米衡声如洪雷,斥罢他,再叩首道,“老臣为将三十年、为庄帝、陛下宿卫京畿二十载,伏乞陛下,仍将此重任托与老臣,必护得京城周全。陛下之信赖,老臣万死难报!”
      听及此处,姜信屏胸中一腔悲楚到无以复加,只默默在袖底握拳。
      杨谌决望着米衡灰白的鬓发,鼻端一阵酸涩,五味陈杂,百感交集。他仰首顾一眼沉如铁色的暗夜,喉头发紧地艰涩道,“准卿所奏……书敕,着六军统军米衡领北面行营都招讨使,黑云都指挥使姜信屏为副。”
      姜信屏、米衡叩领圣谕,各还本军,随驾禁卫亦匆匆整装。双方错身而过时,米衡目视着儿子业已同自己等高的身量,重重捶了一下他甲胄之下宽阔的肩背,“阿祎,护全圣驾!”
      米祎到这时候,反倒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只咬着牙,一再用力点头。
      萧萧细雨坠着,飞甍重檐下,铁马淅沥声声如促。乌云骧的障泥吸饱了尘泥,步步踏碎琼瑶,逶迤而去。圣驾一行由夹道穿至城西,西水门轰然洞开。
      姜判之一步步登上城堞时,正望见这般景象。他方自庆年坊安置姜府家眷出城归来,将身怀六甲的大嫂安稳送离,心内又是一阵怔怔惘惘的怅然。
      各队军士陆续登城,持械备战。他转目见一隅立着身姿英挺的戎袍将军,也在无言望着那一道蜿蜒的火光。他思及方才那一番如火如荼的争斗,仍犹气闷得红头涨脸――长兄素日常教诲自己,身为外戚,本就置身风口浪尖,稍一行差踏错便是罪愆加身,果真是不假的,他而今也算领会了。好在皇帝尚是将他们兄弟二人留在京中,不似是动了嫌忌之心。只是与徐家反目至此,往后只怕更是艰难。
      姜判之走上前去,踟蹰着开口道:“大哥……大哥莫怪我自作主张。”
      姜信屏知道他所指,姜判之原属随驾的控鹤骑,亦是主动请缨留归黑云的。他一笑道:“怪你作甚,这才是我姜家好儿郎!”
      姜判之松了一口气,又皱眉道:“府中人等皆已安然出府……只是旧府的月娘子,如何都不肯离去,家丁一要扶她上车,便悲号着拿匕首胡乱刺人,连自家都斫……实在是无可奈何,强逼恐怕反要出事……”
      姜信屏知道月秾自目睹了火烧姜府,神志不清,数年来守着那所旧宅子不肯离去,倒还真是无可奈何,遂低叹一声:“那便罢了,左不过是共生死、同进退。”
      姜判之又神色古怪地拿出一只小小角盒:“月娘子不肯旁人近身,却嘱托我定要将这物事予大哥……”
      姜信屏亦是纳罕,接来开盒,凝眸细观,益发讶然。盒中是梅花样的小管,臂钏一般大小,堪堪可束于袖上。管上装有薄如蝶翼的寒铁片,可自孔隙中拨发针芒大的利镞。他不由暗忖:好一枚巧夺天工的暗器,比之手戟、鱼肠剑尚要纤小精巧得多,不似凡物。心念一动,就此收在袖中。(1)
      是时夜雨初霁,云敛天末,爝穴内炬火燃起。吴都广陵南枕长江,北接漕渠。御沟汇入邗沟,由月明桥流向西水门。那逶迤的一线光亮,便由此径远去,与环绕城北的茱萸湾,好似各自投林、分付东西,竟生出几分决绝之意。

  •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妹妹都是专业坑大哥的,心疼鸾奴
    (1)类似于梅花袖箭的暗器。手戟:三国流行的短兵器,曹操“手舞手戟”、董卓投吕布、孙策笑杀严舆,都用的是这东西。鱼肠剑:专诸刺吴王僚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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