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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惊塞雁(下) ...

  •   皇帝原腿伤未愈,此时下马不稳,便是微微一个踉跄。众臣看在眼里,心思更是惶惶沉了下去。章安急忙传来步辇,送皇帝至集贤殿侧稍歇。
      杨谌决一连饮尽三盏茶汤,仍抑不住心头火气,气急败坏道:“濠州刺史何在?李烁何在?”
      “李烁行至滁州,忽调转马头疾奔回濠,防御使举城相抗,城陷而亡……逆贼传令唆使忠正军哗变,斩杀中使、刺史,放楚军与杨庶人入关,泗州刺史弃城奔逃,”使者上气不接下气道,“三州业已全易……宁帜!”
      杨谌决听罢,不发一辞,霍然起身抽剑狠劈。空中剑影缭乱,寒芒如电,一层水精珠帘便似雨线断落,纷纷洒洒如杨花、梅雪滚了满地。持剑手泛白脱力,长剑颓然摔落阶下,“是朕刚愎自用,辜负黎民。”
      章安颤巍巍跪地叩首,含泪道:“大家且莫作此言!且宽心……”
      诸臣亦忙即劝解。然而此时尚可如何宽心?
      姜信屏他听闻岑准殉国,倒未十分意外,只是黯然。此时见杨谌决有自责逼反李烁之意,心中亦微微抽痛――若论起来,当是自己任人不明,不察李烁种种反状,在温泉宫时劝他莫要急于取缔藩镇,致使错过了快刀斩乱麻的时机。
      李烁忽而倒戈相向,勾结杨学渐,谁也拿不准是临时起意,抑或早有预谋。眼下北境三州要地尽陷敌手,切断了宿州与京畿之联络。杜重威所率晋军,号称借道之师,业已入宿,敌友不明,一旦趁乱起祸心,北疆可谓是危如累卵,安危全系与楚州一身。思及至此,他心念电转,已有成算。
      “陛下容禀,调令宿、楚二州顽抗,尚有转机。”姜信屏拾起那柄堕地宝剑,单膝跪前奉上,决然道,“臣请率黑云都赴楚州,为陛下驱虏讨贼!”
      姜信屏求得任诏,方率黑云都归复北衙六军,待要整饬行装,忽见程副使疾步奔来,面如土色,指着角楼道:“指挥使,烽台……”
      他登上宫墙,便见那浓浓烟燧、滚滚警烽在北方天际腾起,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天长……”
      天长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镇。
      又是一道辟天撼地的响雷,滚滚惊雷似是随三军一同跋涉千里至京畿上空。
      一乘飞骑自驰道直入宫禁,两侧侍卫纷纷询问。使者抛下一句:“宿州降了,楚州已陷,叛军开涟关引杜重威入城,正南下来!”便径自不见踪影。
      “怕要落雨,四弟怎还不回来。”会义坊巷口,徐识恕与徐识忠焦急张望不已。及至徐识毖的身影出现时,终于松一口气道:“彭奴,可算还来了,阿耶寻你。”
      徐识毖颔首致意,兄弟三人一同快步归宅。徐府内堂暖阁烧得一派暖洋,熏笼上侧卧着鬓发花白的一名老者,正倚着方格纹棋局锦隐囊休憩,阖目养神,鼻息浊重。
      徐识毖疑心父亲睡去了,轻手轻脚地走近,手背覆上熏笼试了试热气,既而袖手立着。正待他迟疑着意欲告退,老者却忽而开口,嗓音含混不清,“这便沉不住气了?”
      徐识毖忙站定行礼,毕恭毕敬道:“父亲。”
      徐泱并未睁眼,枯瘦的面颊牵动嘴唇,“好一出假途灭虢……彭奴,如何看?”
      徐识毖措着辞道:“官军恃兵纵横南北……阻遏江南,南汉与马楚都心急如焚,中原自然也发急。而李烁素来居功而骄,自然不吃调虎离山的这招,由是……三者一拍即合。”
      他这番话其实隐隐带有以为皇帝好大喜功的弦外之音。徐泱并不以为忤,满布皱纹、沟壑纵横的面颊看不出是否闪过一个似是而非的笑,“那么你以为王师现今可还有转机?”
      徐识毖思忖片刻,道:“那杜重威素来悍勇,与李烁联手,只怕难当。然陛下统军,一向所向披靡,儿子也拿不准。”
      “并南汉、诛宁王、拒晋军、稳忠正,陛下是一个不想落下呐!”徐泱慢吞吞叹了一口气,似是觉得疲惫,“既要掠地,又欲争权,还舍不得废一兵一卒。过贪了……”
      “我们的这位陛下呀,自恃聪明过人,不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然年轻性急,原是寻常事……”他缓缓摇首,“否则,又要老夫何用?”
      徐识毖见父亲以评判后辈的口吻直言当今天子,不觉有些失笑,深觉他说得一针见血,又不敢贸然搭话,只得答道:“是。”
      熏笼上昏昏沉沉的老人却骤然睁开双目,眼中略无一丝睡意,精光乍现,“走,解围去!”
      徐识毖不解其意,便上前扶他起身,侍奉他披上公服。说来也奇,父亲已是七旬老人,然而一着上这九章纹仙鹤紫袍,腰曳金銙,进贤冠笼上满头银丝,便竟显得精神矍铄。
      “宫中如何,宫外如何?”
      徐识毖并不能窥知父亲心中盘算,只答道:“姜信屏毛遂自荐了一番,方才求得谕旨,便知楚州破了,现正与米统军商议讨敌策……宫中已是大乱,父亲是问……”
      外间狂风踏铁马,锵锵作响。徐泱立在窗前,一把握住檐下滴溜溜乱转的金薰球,却是转了话头,“如何只闻风雷动,不见雨丝落?”
      徐识毖皱眉道:“今日这怪天气,也不知是怎么了。父亲带个手炉罢。”
      徐泱置若罔闻,只望着窗外,不徐不疾道:“若非满城风雨,何须趋避之?”
      此言落入徐识毖耳中,他先是一愣,转过念头来便觉犹如雷霆万钧,立时道:“儿子即刻去办。”
      重云蔽白日,低垂的云脚层层铺展,好似一顶硕大无朋的罗网将广陵府罩住,望不穿的天际现出一种灰蒙蒙的倦怠来。人人的面上亦是愁云满布。
      巡街卒匆匆驰入北衙,正见腰配银装宝剑的两名将军沉着面色、默默无言地自角楼走下。身着麒麟纹弁服的一人便是禁军统领米衡,修髯凤目、灿灿银发愈显威仪凛凛,英武沉稳。高靴戎袍、身姿秀拔的则为黑云都指挥使姜信屏。
      那名街使气喘吁吁下马道:“统军、指挥使,祸事了!改瑞里闹将起来了!”
      “甚么情由?”米衡皱眉问道。
      “北城起了些流言……”街使迟疑片刻道,“有家室在章台乡、归义乡的庶人争相要出城,与金吾卫起了争执……”
      姜信屏心下一凛,抱拳道:“统军,属下请去钤束整饬。”米衡忧心忡忡,颔首以应,“事态若峻,请一道街禁。”
      北城街衢人流如堵,却并非往常人潮如织的繁盛景象,人人面上皆是惶惶不安,天地间一派昏茫动荡。人群团团围着街心一驾车與,激愤叫嚷着。金吾卫执戟阻拦不及,竟挑得当先那人冲至车前,牵住马头不依不饶,揎拳捋袖,眼见要动起手来。
      军卒一时都张口结舌。那原是广陵府尹车驾,府尹对着一干闹事人等,脱身不得,只得缩在车中,心急如焚地暗骂金吾卫净是些酒囊饭坑,连些刁民都赶不走。
      正僵持时,又闻一阵喧哗,却是府尹支使的牙将率了府兵而来,一时间刀戟林立。棍棒、鞭子雨点般的落下,那军卒口叱:“刁民泼奴,敢当街冒犯朝廷命官!还不从速退下!”
      “住了!”忽听一声沉峻的斥责声,众人齐齐望去,遥遥见一人控马而来,竟是黑云都指挥使姜信屏亲至巡街,水泄不通的人群便让出容纳一骑之隙。
      姜信屏率着一队神武卫驰来,笼着马鞭向府尹略一拱手致意,转头沉眉问道:“何事聚众喧哗殴斗,玷辱斯文?”
      三言两语问清事由,原是金吾巡街戒卫之时,乱中惊马踏伤数人,又兼绫铺、玉器铺财货受损,诉向府衙而不得理睬,这便闹起事端讨个说法。姜信屏暗叹一声,向那窘然无言的府尹道:“金吾误伤百姓在先,牵累府尹受苦,不如我领这几名犯军还衙中惩处,另偿付治伤与亏损,还请府尹判……”
      他这厢娓娓而谈,一名面带淤痕的粗衣青年忽“扑通”跪倒马前,哭道:“护军明鉴,我等并非无理取闹之辈,也不求官家偿付……草民老父年迈体弱,独自在乡中,眼见得晋军便要来了,怎生抗得住,草民只望出城罢了……”
      姜信屏心头恻然,再无法把持云淡风轻,正待分说,又听另有一人喊道:“天子都要逃了,官军却阻着我们在这处送死!”
      这一声在人群中如煎滚油,顷刻间激得喧嚣大作、沸反盈天,坊间皆吵嚷起来。
      姜信屏喝道:“谁人造谣!”如麻心绪却愈加乱糟糟,万端纷思,竟只余下迷惘。
      鼎水之沸惊起茱萸湾汀岸的无数游禽,浅浪照野,层霄横空,蔽日浮云未散,黯淡斜阳已息。杜宇掠水而过,只余几声凄紧似促的啼鸣。
      急急驰还北衙,夜幕已垂,却见神武卫与黑云都肃穆齐列,副使程聿正持名册逐一清点。
      “这是何意?”姜信屏喉头发颤,“米统军何在?”程聿见了他,面上哀色无以复加,怔怔不能言声。两名中使却小跑来道:“护军可算还来,陛下谕令,姜护军领黑云都、米统军领神武卫随驾,即刻便发……”
      他不可置信,夺声问道:“圣驾欲亲出?去往何处?”
      “行幸西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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