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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惊塞雁(上) ...

  •   去岁,成德节度使安重荣自恃忠直,上表指斥石敬瑭父事契丹,困耗中原,即日起兵叛晋。石敬瑭遣杜重威镇压,双方胶着数月,杜重威俘获安重荣并斩之,将其头颅送与耶律德光,便在是年正月。
      时至今日,南汉之地十之有三已收入吴之囊中,吴帝杨谌决的心思,自然是一鼓作气,令其再无死灰复燃之机。然而就在三军振奋,西进途中,乍闻楚王马希范攻晋的消息。
      往常北境总要不时有些小打小闹的摩擦,倒不甚引人在意。而自去岁楚州军大克晋军,石敬瑭忙于平叛,吴晋两国平安日久。眼下狼烟又起,却是事中原为正朔、一向驯顺的楚国挑起攻晋,未免有些令人出乎意料。
      譬如正犯嘀咕的米祎,“楚国……攻哪门子的晋?”莫非是那马希范异想天开、也做起皇帝梦了?
      众将也自纳闷,但不敢像米祎这般心直口快地发问,缄口以待,果见皇帝连连冷笑,“攻哪门子的晋?马希范那孱头自然没这胆量,朕那好兄长倒是有胆的!”
      此言一出,诸将倒抽一口冷气――这位兄长所指是哪位兄长,自不必言喻。他们一时各自忖度,室中更是踧踖静默。
      未待多时,朝中封事快马加鞭地递来,众人观皇帝神情,想必是一语成谶了。
      封缄中所呈,无非是楚国不满晋廷挑唆那南平“高赖子”截留其使者财物,数日前,宁王所遣武昌军与左静江指挥使刘勍所率楚军出其不意,攻下了信阳、阜阳,已紧逼宿州,于吴尚算是秋毫无犯。(1)
      “蠢货!”杨谌决气得摔了那枚皂囊。
      楚、汉二国毕竟互为姻亲,如今南汉岌岌可危,姜信屏其实料想刘䶮之妻马皇后许会求助本国,如今这路数却是令人难以摸清,似是而非。
      杨学渐与楚国多年来狼狈为奸,说不清是谁利用谁,谁挑唆谁。杨学渐自立鄂州朝廷,其实并不受广陵所辖,在楚国支持下,招兵买马自是易如反掌。而楚国将宁王当作与吴、晋间的一道屏障,是个同南平一般的缓冲之地――区区之地,微不足道,并之无益,反倒要直面敌国,易滋事端。由是并无一国愿做这恃强凌弱的行径,乐得安稳。而杨谌决意在南进后北图,自然也乐于这屏障暂立于此。
      人人心知肚明,宁王身为废君,早晚是个祸患,皇帝频频南征,更要谨防着其兴风作浪,背后捅刀。待到南境安定,转而伐楚时,宁王自是首当其冲,只是容得一时罢了。
      可惜杨学渐并不肯奉“事大以保其国”之策,想出这别出心裁的作死法,倒是他们所始料未及的。
      然而气过笑过,杨谌决也一时难以决断,不住在场中踱步,思绪纷杂。
      北境已是一团糟乱,若要隔岸观火,容得他们裹乱弄鬼,一旦其调转矢头,战火殃及宿州甚或淮南,又是难以收拾。若要拒敌于国门之外,忠正军自然为上选……思及忠正军,杨谌决又禁不住一阵头痛。
      徐识恩察觉皇帝顾虑,见机进谏:“陛下容禀,如今北境形势不明,恐殃国中。莫若共南汉订立城下之盟,和谈退兵,銮驾旋轸,以抚淮南臣民。”
      杨谌决听闻此言,不置一词,眉峰深锁。
      米祎浑不在意地驳道:“若那狂徒竟敢来犯,我吴勤王之师不乏,自有忠正边军可用!何须畏惧!”
      徐识恩淡淡瞟了他一眼,不再言声,只在心中摇一摇头――这位米郎君真是只管打仗,不明形势的,快人快语,倒正中皇帝心病。
      徐识恩虽不尽知,也觉皇帝与忠正节使李烁早生嫌隙。而今比起杨学渐作乱,恐怕更加忌惮的,正是这勤王之师。
      思及至此,他瞬目觑向始终缄口立于一隅的姜信屏,暗自忖度:控鹤都虞侯、黑云指挥使,这二位同为天子腹心,却性情迥异,同为领兵治军的年轻将才,一个心思简单得略无心窍,一个则玲珑心肝而韬光韫玉,胸中不知有几多丘壑,令人琢磨不透。再兼其父穆国公姜储彻、自己当年的座师,在朝中生徒众多,声望颇高。怪道连父亲都有所忌惮。
      此事延宕良久,着实是进退维谷。正在举棋不定之际,由晋而来的国书直入中军大帐。
      到底是自家兄长生了这等不尴不尬之事,杨谌决料想石敬瑭邀自己约束宁王,未必会有甚么客气言语。展信匆匆一瞥,却是讶异――此信乃方在宗城大败安重荣、因功加成德节度使的晋将杜重威。
      信中称楚、宁蛇鼠一窝、小人行径,晋帝雷霆震怒,然知吴帝襟怀磊落,必不与宵小为伍。由是遣成德军替吴帝铲除奸逆,特修书一封,乞借道宿州,以万人之师奇袭,溃佞贼于不妨,必当克之。二国皆少一心腹之患,岂不美哉?
      杨谌决览罢,已有计较,合上国书着近侍宣读,问道:“众卿以为,此议何如?”
      多年来石敬瑭奴颜婢膝以事契丹的嘴脸、陷中原百姓于水火的行径,众人一一看在眼中,对其品性自不敢恭维。又知昔日潜龙在渊时,皇帝亦是在石敬瑭百般追捕之下逃回,方得登大位,其中仇隙自不必言说。
      然而眼下观来,南汉未靖,攻克不易,皇帝打的是毕其功于一役的主意,教他怎甘心再度功败垂成?若欲不战而屈人之兵,石敬瑭示好之意,未必不可一用。诸臣各怀心思,遂眼观鼻鼻观心,悄然无声的望着地面。
      半晌,姜信屏出列,却是徐徐道:“臣闻周人欲为千金之裘,而与狐谋其皮;欲具少牢之珍,而与羊谋其羞,致狐奔逃、羊呼藏。”(2)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投来,姜信屏凝肃了神色,正容道:“陛下请试想,那宿州原是晋土,而今陛下之举,不啻于与狐谋皮、与羊谋羞。更遑论,那石敬瑭绝非善类,非是狐羊,而是包藏祸心的虎狼!奸佞为祸北境,陛下正该手刃之,何劳晋卒!”
      这一番慷慨陈词,掷地有声,其实说得颇为严重,诸将皆有些心惊,捏了一把冷汗。杨谌决倒不以为忤,只半顽笑道:“司马岂不闻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乎?杨学渐是我燃眉之急,亦是他石敬瑭的燃眉之急,何当比与狐谋皮?晋军不过万众,令忠正军固守寿州、楚州军固守涟关,决不令其施展祸心,也就是了。”
      “臣以为,不失为一妙策……”封其征察言观色,斟酌言辞道,“然此事究底,毕竟为我吴中国事、陛下家事,外敌染指,恐怕不妥……”
      杨谌决闻此,立时撂了面色,凌蔑一哂,“庶人不自量力,既这般迫不及待送死,朕又何必与他遗有颜面!”
      若般言语态度,众人心内分明,此事未容再议,皇帝便召来晋使回书,传语忠正节使李烁,命其务必谨慎支应。随后转而向姜信屏道:“姜司马为朕草诏,废黜宁王。”
      立即便有中官奉了宣麻笔墨过来,姜信屏环视四下,拱手应道:“某试为文,诸君斧正。”
      姜信屏原是翰林出身,草撰制敕是熟烂于心的,此时就地提笔而书,只见墨迹在白麻上留下端方雅正的楷书,便是文不加点,洋洋洒洒一篇工丽的骈四俪六。
      “冒顿鸣镝,引弓民始恣睢;隋炀勤兵,吴公台频悲风。好行苛虐,广务华靡。一方之民,皆置涂炭。庄皇嗣凋,姑念手足之情;淮南治乱,免予缧绁之厄。饮恨吞声,未得悔思。炎楚鼎沸,白刃交颈。岁在穷阴,佞人之心翦翦;衅起萧墙,兆民之计愮愮。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元恶虽毙,遣孽尚存,势蹙民残,不亡何待!”(3)
      百胜军中,封其征听得直咋舌,“姜司马真乃文采斐然!写得一手恁般好文章,倒是骂杨庶人骂得狠准历辣,解恨!”
      一旁的萧副将冷笑,“穆国公教杨庶人害得惨!姜司马咽不下这口气,也是有的。若般宵小,竟也曾为君,正该手刃之为快!”
      封其征觑着他凌厉又痛快的神色,欲言又止。
      日昳夕食,正当叙话时,忽听虺虺震雷之声遽起,几人抬头望去,半边天际被残阳映得血红,电光明灭,正是一道蛰龙般的晴天霹雳。
      “只怕一会儿工夫便要落雨。”封其征唤来小卒道,“快给草垛覆上茅顶。”
      萧副将却喃喃道:“干雷暴,恶人出……”
      果然复又一连滚过数道惊雷,皆是旱天雷,亦不曾打闪。直到那欲颓夕日终于缓缓沉入江面之下,月隐星稀的晦暝之中倏忽闪过一道光亮,在黑黢黢的夜幕上格外刺目惊心,转瞬不见。
      封其征抬头望见那隐隐绰绰的留痕,转过念头来便是头皮一炸。
      军中统帅多少通些星相天文,萧副将亦面色微变,目光齐齐转向北面夜空,见那勾陈之位只是一点微邈的朦朦黯光,立即望去帅帐的方位,正撞上姜氏兄弟二人匆匆步去的身影。
      姜信屏求见入内时,正逢司天少监惶惶禀道:“钩陈四守,星盛,人君吉昌;不明盛,人君耗……《春秋经·文公十四年》曾载:‘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是岁帚彗,有内兵,年大孰……”
      “啰嗦!”杨谌决不耐地打断他絮絮的引经据典,“你只说这勾陈究竟是明是暗,是吉是凶?”
      那少监噤若寒蝉,半晌才硬着头皮支吾道:“适才客星犯紫微垣,位主正北,恐紫宫……”
      “位主正北?”杨谌决一对剑眉紧紧拧起,眉间攒起薄怒。
      “《左传》亦云:‘且天之有彗也,以除穢也。’”一把低沉的嗓音响起,“是吉是凶,尚难明了,陛下且勿忧心。”(4)
      杨谌决这才发觉姜信屏入见,心烦意乱地挥退了少监,舒了一口气问道:“姜司马何事?”
      姜信屏捏着奏记的指节泛白,他迟疑片刻,呈上那封由濠州而来的密报,深深伏地,双手加额,“去岁合军寿州,臣觉察不慎,视事不明,遂致国蠧恣睢,酿成惨祸,深负圣望,特向陛下请罪。”
      览罢,杨谌决有如乍闻五雷轰顶,怔怔望向姜信屏。二人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分明的惊痛。
      执笔正是现今濠州防御使岑准,他在奏记中一一坦白去岁于寿州受降、会军讲武之时,惨绝人寰的所见所闻,不乞姜司马与圣意宽宥其一时糊涂隐匿不发之举,惟望莫使恁般不忠不义的悍将把持险关,致堕大局。
      “伧夫!私铸盐铁、冒索粮秣,朕皆未多计较,”杨谌决怒不可遏,膺中沸腾的痛意涌得手足直发颤,“原道他只是恃功骄悍,牟些私利,不想竟敢屠戮黎民,涂炭生灵!”
      姜信屏只觉闭目便见寿州的重重冤魂、累累白骨,周身无可遏制地发寒战栗,强自咬牙几番才吐出完整的话语:“臣共下属万死难辞其咎,李烁养寇自重日久,拥兵数万,自有孽报。然此际非是追责时,万不可轻动。当务之急,乃是涟关重任,决计不可托付与李烁!”
      杨谌决乱糟糟的思绪如被缓缓浸入凉水,却是滑向愈加可怖的深渊。他阖目捏着眉心道:“章安,拟旨。”
      遂连追两道圣旨,一则设期召令忠正节度使李烁入朝觐见,并不予其以寒天行军为由的延宕之机。二则遣中使赉密诏令濠州刺史阴至寿州,代统忠正军。
      姜信屏心思飞快转圜,知道临阵换将,自是险招,然此际放手一搏,总好过坐以待毙。
      杨谌决摘下一顶甲胄自行穿戴起来,道:“传朕口谕,三军整装!”
      诸将自不知节外生枝,但见天象异常,皆忧虑圣驾安危,守在帐外翘首以待。眼见得宫监信使鱼贯而出,飞骑快马络绎不绝,更是火急火燎。
      终于候来章安,传的却是这样一条谕令:“黑云、控鹤即刻趋奉御驾还京,镇南军由水路缓归。”
      封其征一头雾水,忙问道:“百胜呢?百胜如何……”
      章安瞧了他一眼道:“百胜军留镇岭南。”
      自楚攻晋以来,北境之事可谓是一波三折。向来割舍不下岭南、不进劝言的皇帝,这时忽而转性,说走便走,一干人难免有些出乎意料。
      徐识恩并不十分明悉,也知节外所生,只能是忠正军这枝――必是那厢出了差错,使皇帝无法再按捺猜疑嫌忌。而令自己率镇南部众水路缓归……他霍然领会了皇帝的用意,遂率先领命,口颂“圣聪不凡”。
      御驾一行倍道兼程,昼夜千里,不日抵京,由天舆门直入宫禁,皆是甲胄未卸,风尘满面。诸将甫下马,遥遥见一乘飞骑疾驰而来,却是转过驰道便厥倒在地,似是马匹不禁疲累而毙了。
      众将士心头皆一个咯噔,便听得那使者连滚带爬地起身,飞步奔来,骇叫道:“祸事了!李烁反了,濠泗失陷!”

  • 作者有话要说:  (1)高赖子:南平国地狭兵弱,但却是南北的交通要冲。南汉、闽、楚向后梁称臣时,每年贡奉均假道于南平;高季兴便邀留使者,劫其财物。至南汉、闽、楚各称帝后,高氏对南北称帝诸国,上表称臣,以获取赏赐和维持商贸往来,由是被诸国视为“高赖子”。
    (2)与狐谋皮的故事载于宋代《太平御览》,但我相信鸾奴作为一个博览群书、爱读《酉阳杂俎》的人,应有闻此事,就让他提前说出来了。
    (3)关于骈文的最后四句:
    “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这两句引自《旧唐书》李密诉说隋炀帝十大罪状。
    “元恶虽毙,遣孽尚存,势蹙民残,不亡何待!”这两句是《旧五代史》对刘崇的评价。
    原谅我贫乏的知识吧,这篇假骈文是决计称不上“工丽”的,对不起各位,捂脸遁走。
    (4)勾陈就是紫微星、北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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