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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刎绣颈 ...

  •   姜信屏阖着的双目倏忽睁开,仿佛自梦魇中挣脱一般,直直望着帐顶,不住大口喘息,冷汗登时渗了满头满面。
      姜判之喜出望外,端来茶水问道:“大哥,你怎么样?”
      姜信屏缓缓回过神来,四处顾盼一番,咳喘声有如风箱,连饮了数盅茶汤,依旧是不能言声,只以口型问道:“米统军如何?”
      姜判之闻言便垂下了头,声音轻若无物:“米统军誓死守城,城破之时……于城楼自刎。已经扶柩前往金陵,待得北寇平靖,再行荣葬。”
      姜信屏倚靠在枕上,抓紧了身下被衾,心中骤然袭来的摧痛无以复加。缓缓放开时,只觉周身气力全抽空了,疾喘了几口气,心中惘惘想着:当初守军为坚壁清野而弃了乡镇,使无数百姓沦于敌手,却是仍旧没能保全广陵……到如今纵使京师克复,斯人已逝。
      姜判之眼圈泛红,见兄长神情恍惚,忙打断他胡思乱想,揉着眼角劝慰道:“大哥莫要悲痛太过……方才得了消息,昨日子时大嫂诞了小郎君,大哥作父亲了!”
      姜信屏闻言,一时面上殊无喜色,竟是无措,半晌才迟疑着问了一句话。姜判之仔细辨认,却是:“口齿……无碍罢?”
      姜判之想不到他竟在顾虑这等事,“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哥安心,大嫂与侄儿一切平安无事。只待我们回了金陵,一家团圆呢――大哥快给小郎君取个名罢!”
      姜信屏这才舒了一口气,显出平静的喜悦,偏着头思索了半晌,最终仿佛是有了决意,四下一顾,未见笔墨诸物,便拉过姜判之的手来,一笔一划地描画起来。
      “‘韵’?”姜判之笑道:“好,逸韵高情,小郎必定也如长兄一般文采俊逸,凤律风流!”
      姜信屏含笑微一颔首,面色依旧虚弱。适逢亲卫奉药入来,他饮下药汁,又四下一顾,仿佛在找寻甚么痕迹,问道:“九郎呢?”
      姜判之一怔,笑容凝滞在面上,先时那种灼热的烦躁感又一涌而上,含混道:“陛下……未曾来过。”
      姜信屏听过,并无回应,不置可否地垂下了头,似在回想。半晌才没首没尾地说了句:“我认得。”姜判之不解其意,又见他淡淡道:“陛下呢?”
      他认得――那两枚雕翎齐发,一在眉心,一在咽喉,力道狠厉之处,伤者必立时而毙,却无血肉狼藉。因血流相汇颇似花开并蒂,昔年他与杨谌决练这功夫时,笑叹其既美且毒,遂取名作“连枝香”。
      连枝香,彻骨寒,他怎会不认得。
      姜判之强笑道:“陛下今晨走的,统军往天长去了,吩咐我留下照料,待大哥醒来,送大哥还往金陵。”
      他说罢这话,瞥见姜信屏一只手手无意识地攥着那宫绦,又回味他那逼问似的目光,只觉他心心念念便是寻那人,一时气血上涌,不吐不快,不及多想便叱道:“阿娘遗物全能不见,只着紧这害人玩意儿……父亲教长兄辅佐杨九郎,可没教你自荐枕席!见了还不是旧情难忘!”
      姜信屏心头震悚,周身起烧似的灼痛起来,面上倒更不见血色,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姜判之如坐针毡,益发口不择言起来,冷笑一声:“他倒比他那倒霉爹有福气,坐享齐人之福……”
      姜信屏面色骤变,一手握拳重重捶在那凭几上,震得茶盅注壶诸物一齐摇撼起来,阻断了他更加不堪的下文,嘴唇发颤,开口道:“前朝之事……家慈大人的事也是你能妄议得!”
      姜判之看懂了那内容,冷笑更甚:“庄皇荒淫好色,当年便曾觊觎母亲,谁人不知!”
      姜信屏心事纷乱,不欲再与他搅缠,只是漠然道了一句:“莫教司鸢知晓。”
      姜判之见他并不否认,愈发涨红了脸:“他下了什么蛊,令你们一个个神魂颠倒、鬼迷心窍!竟是前仆后继,甚么都舍得,断送了性命、家门……何苦来!”
      姜信屏到此刻才知,原来勿论他在沙场鏖战、朝堂奉公,只消沾上与主君不清不白的名,便成了为人不齿、龌龊弄权的嬖幸,甚么忠君体国,倾心相待……全成了以色事人、自甘下贱。一时通体冰冷麻木,连悲忿也觉不出了,竟是笑了一笑:“判之这是觉我辱没家门,要管束我?”
      姜判之一怔,他也不知自己今日怎的,心中烦乱不堪,刻薄言语一句赶一句。此时面对姜信屏的质问,竟无辞以对,半晌才辩解道:“大哥熟读史书,须知邓通、董贤之辈下场……自来外宠能得几时好?何况那杨九郎听信奸佞,害大哥九死一生,全无半分好处,大哥还顾念他甚么?我一心为长兄着想,断不能与他这般不尴不尬着!”
      姜信屏听他比得离谱,言语更是全无恭敬,惟有一腔愤慨戾气,心想他既连父母都敢指摘,又如何听得进他半句劝解。阖了一下眼,静静审视着他,喜怒莫辨,倒是很平静了神色:“国家之事陛下自有裁决,岂谈害我之言,落入敌手是我之不慎,更怪旁人不得。至于我与陛下……并非你所想那样,其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多说无益。你若因此轻贱了我,我亦无话可说。”
      姜判之微微发怵,神色变幻几番,终是无地自容,迟涩嗫嚅道:“大哥莫错想了我,我岂敢……权当我混账不晓事,冒犯了长兄,只管责罚便是。”说罢跪倒塌边,深深伏首。
      姜信屏疲惫不堪地摇了摇首,只余惘然叹息。
      ――――――
      因姜信屏病情不宜颠簸过甚,姜判之率一支船队护送,沿江水而下,缓缓而归。日暮时分进了润州城,在渡口停船换车,往驿馆行去。
      车队穿行密林小道时,蓦然听得其中喧哗打斗声起,风波洋洋,间有哭喊声不休。错愕间,那缠斗不休的一群人已然追赶过来,隔着婆娑树影,隐约只见几个匪首将一白衣女子压在身下胡撕乱扯,旁的却被一人缠住,那人身手利落非凡,刀光错落,血影缭乱,数人也非其对手。只是那人功夫虽好,抵不过恶匪众多,使劲浑身解数也近不了那女子,渐渐左支右绌,难以抵抗。
      数名扈从横刀立在马前,同时投以目光相询。姜判之心念电转:润州乃是徐泱势力所辖,如今情势不明,并不好贸然插手是非,只是看去到底是弱女子受人所欺,势单力孤……
      正当他思索间,已见一支纤长羽箭向那群匪首射去,力道虚浮,失了准头,但正射入为首施暴者的胸口,痛呼一声到底。几人当即顾那伤者,怒目圆睁地向箭来处望将过去,只见一部漆黑的马车停在当前。
      解救之人躲避间一回身,是个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装扮,面容颇为熟悉,竟是百胜军中萧副将,甫一看清来人,便发出冷若冰霜的声音:“还不快救人!”
      盗匪略一怔愣疏忽,已教那女子挣脱了桎梏,没头没脑地往车厢疾奔而去。车夫待要拦阻,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了出来,女子情急之中握了上去,只觉这手一丝热气也无,凉得骇人,握着骨骼分明,布满薄薄的茧子,有力地将她拉进了车中。
      微邈淡薄的香气氤氲开来。车中人是个容色清俊的消瘦男子,面色同那只手一般苍白。她立时瞪大了双目,藉着落日余晖望过来,见他力竭一般倚着隐囊,双手垂下活动着指节,那副救了自己的弓箭正悬于车壁。时值初夏,这人却怕冷似的着厚衫打扮,下身更覆了一张青碧色的素罗蔽膝,似在病中,却并不羸弱,又似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女子衣不蔽体,惊魂未定地瑟缩在车厢一角。他随手解下蔽膝披到她身上,并不言语,也不正目而视。
      未久,车外打斗声渐渐息止了。姜判之率众将盗匪尽数捉拿,听萧副将言说才知:这些盗匪原是逃散的叛军,他亦是南下金陵落脚此地,路遇这些人奸/淫民女,因此出手相救,谁知盗匪狠毒暴戾,若非遇上他们襄助,自家也险遭不测。
      那女子方才走投无路之下登车冲撞,此时便被侍从呵斥着下来。只见她乌黑长发披面,满脸污垢,形容狼狈,身着粗布白裙,菲薄的身躯裹在蔽膝中,模样堪怜。姜判之饬令卫兵将其押在另一部车中,辘辘行去了。
      一行人在驿馆落了脚,翌日姜判之将她提来盘问时,十分讶异了一回。原来那女子生得甚美,梳洗干净了,露出本来面目,木钗粗衣,略无妆饰,却显得身形玲珑,依旧靓丽夺目,娇俏可人,只额上一道疤痕是白玉微瑕。望来年纪尚小,神情仍带着稚气,此时正一瞬不瞬地望向自己。
      他咳了一声,问道:“你叫甚么?”
      女子扬起尖尖下颌,冷哼一声:“凭你也配问我的名姓?”
      姜判之见这女子年岁不大,举止倒端的是娇贵傲慢,错愕之余也动了气,高声道:“我乃朝廷官军,如何问你不得……”
      一言未迄,忽停了下来,侧身一拱手:“长兄。”姜信屏向他打手势示意:“不得无礼。”随即提衣坐了堂上,接来判之奉上的药汤小口啜饮。
      那女子见他不能言语,已然明白过来。昨她与他一面之缘,匆匆一顾,在昏暗车厢中并未瞧清楚,此时两厢一对照,她不禁微微恍惚:只见这人面色是病态的雪白,眉目鬓发便愈见乌浓,一双桃花目愈见幽黑,隔着袅袅药烟、氤氲雾气,不似真实,宛若淡墨工笔的画中人,眼尾一颗痣更是点睛。
      她心中转圜了无数个念头,回过神来,却是笑嘻嘻说了一句:“原来你是哑巴哥哥!”
      姜判之皱起眉,心想:这女子好不知礼!
      姜信屏仍是好性子地淡淡一笑,接着垂首拂了拂盅盖。
      女子浑不在意地吐了下舌头,问道:“你就是姜敏词?你们要往哪里去,可途经西京?”姜信屏略显意外地扫了她一眼,她便笑道:“昨日那几个侍从戴的是黑云都的腰牌,天下能调动这支军队的屈指可数,故而民女大胆臆测,恩公必是指挥使了。”
      姜信屏不意这女子颇有眼力,聪慧能言,显是知书识礼的人家,遂抬手比了个手势。姜判之闷闷问道:“我们正是要至西京,请教……女郎高姓?”
      女子自言名唤舒娘,乃京城杜氏人,原也算是中户人家,五年前废帝逃亡时被一同裹挟到鄂州。如今伪廷既没,家人各自离散,她独个回广陵寻亲,行至半路才知广陵被焚,又打听到家人已逃往金陵避祸,因一路躲避各路乱军,苦不堪言,求他们将自己一同带回西京。
      姜信屏听她一口纯熟的广陵吴语,想必所言身世非虚,心道:杨学渐掀起这一场战祸,为害众多,如今元恶已毙,官军得胜,可百姓饱受流离之苦,却是难以挽回。怅然一叹,他向判之道:“将杜娘子加兵保护,同行西京。”
      姜判之对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始终怀有戒备,但兄长吩咐,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应承了。谁知杜舒娘那厢亦是如此,时常小心翼翼地躲着他。
      姜信屏知道了,颇为不解,问她何故,杜舒娘咋舌道:“姜都尉为人好凶,不似恩公待我亲厚。”
      姜信屏不由失笑,他这些日开始试着握笔练字,便用纸笺与她交谈,写道:“不必这般称呼。”
      “不叫恩公?那叫甚么好呢……”杜舒娘颇为苦恼地偏着头思索,片刻,一双眼弯成了月牙,“有了,将军!将军好不好?”
      杜舒娘常可见着姜信屏,是因着她毛遂自荐要照料恩公。姜信屏先时不置可否,教她去请示判之,由他拿主意。杜舒娘不以为意:“他全听你的,你说准,他自然不会阻挠。”
      姜信屏无可奈何,他不愿令旁人作他想,由是并不欲她近身侍候,只指使些杂役,譬如浣洗衣物。然而每每杜舒娘自告奋勇侍奉汤药,确实心细妥帖,远非男子可比,便终是默许了她出入寝室。
      润州到金陵路途颇近,纵使行船缓慢,也不过三日便罢。这日船只一入青溪,便见楫摇渐渐多了,溪水迤逦九曲,随山万转,汇入秦淮。原是东吴建业筑太初宫之时,因东为平丘,无险可固,遂凿渠以为要隘,名为东渠,又作青溪。
      本朝引溪水为城濠,这时节水中菱荇漾漾,葭苇摇荡。舟头缓缓分开绿苇红蓼,澄澄水波,一双赤足便悠悠荡荡地浸在水中,比那东西游转的小鱼还要活泼,肌肤是腻白的,好似玉笋削成一般。纤白的十指也伸了进来,挹了一捧清冽的水,沾在垂肩的乌发之上,以手抚发,那香绦结的双鬟上还插着一支斑叶。白衣女子嘴里哼着清丽的吴歈,听到脚步声便回眸一顾。
      姜判之自船舱中钻出来,便见她垂足坐船边这样一幅景象,微微一怔,微蹙了眉心想:这杜舒娘举止放诞,说她是诗礼人家,却真不像。
      杜舒娘看清来人,道了一声“都尉”,便自顾在炉旁摇起扇子。那铜壶里咕嘟嘟煮着甚么,一旁的竹筐里盛了些紫蓝小果等物。姜判之奇怪地拾起一颗:“这是甚么物什?”
      “你怎么恁般笨法?这是桂子,有润肺止疼的功效,枝叶根茎煎汁敷体,还可活骨止痛。”杜舒娘说罢,起身一把捉起他的手夺过果实,“快还来,我特意为将军采的!”
      姜判之给她柔软的手一触,立刻涨红了脸,忍无可忍道:“放肆!你你你……好不知礼!若非我救了你,你早成了营妓馆娃了!”
      “馆娃是甚么?”杜舒娘一壁将药汁舀出,一壁理直气壮道,“救我的是将军,又不是你!”说罢懒待瞧他呆头呆脑的样子,斜乜一眼,转身走了。
      姜判之又羞又恼,怔愣在了原地。一旁的侍从眼神跟着她的背影飘了极远,咧嘴笑道:“这小娘子生得真也俊俏!就是不大理睬咱们,只一见将军就眉开眼笑。都尉,有点意思啊!”
      姜判之并不搭茬,只道:“请医官查看那药中桂子。”
      他冷眼旁观,只觉这女子实在生性无常,虽年纪尚小,却心思活络,在兄长面前则是一派天真烂漫,鬼灵精怪,撒娇撒痴又嘴甜,同先前的冷戾傲慢迥异。如此看来,倒有些肖似司鸢进宫前的模样……
      他立在舟头,远眺那水雾絪缊中渐渐显露的金陵城池的轮廓,喃喃自语:“怪道……”

  •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乾坤万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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