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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抛断梦 ...

  •   江南雪云已融作流泉泠泠,乍暖还寒时节,一方灰瓦粉墙内,水石潺湲,露湿碧苔。轩窗下窄窄罗袖中伸出一双凝脂般腻白的玉臂,轻托香腮。垂髫少女鬓若春风裁,稚气犹未脱,透出介于无邪少女与娇慵女子间的神态,一笑之间梨涡隐现,明眸皓齿。
      苇叶上密布蝇头小字,是如截竹木、聚针钉的疏狂字迹。少女将苇草仔细编回,案头摊开的书卷上书着一首小令,“宝函钿雀金鹦鹏,沉香阍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窗下忽跑来两个顽童,一个夺去书卷,拖着音调琅琅读道:“音信不归来,社前双燕回――”另一个做鬼脸道:“阿姊敢当窗读艳词,当心教阿耶训你!”正是姜纠之与姜改之。
      姜司鸢慌忙睁大了乌黑杏眼,四下张望,正待羞恼发作,忽见纠之和改之一哄而散,果真是父母相携款款而来。
      她手忙脚乱将案头物什锁入宝钿角盒,见礼道:“阿耶胜常,阿娘胜常。”姜储彻见她恁般如临大敌,狐疑斥道:“甚么物什,连耶娘也不能看?”
      姜司鸢大惊失措,只顾紧捂着盒子,面色通红。姜储彻其实已然瞥见,不过些女儿家的寻常琐物,单一只苇草编的鸟有几分奇巧稀罕。
      司鸢不敢直视父亲眉峰紧锁的严厉面孔,只好怏怏望向母亲求助。姜夫人淡淡一笑:“你若心中坦荡无事,何恐你阿耶瞧见。”
      司鸢嘟嘴嗫嚅道:“不过些见不得人的小玩意儿罢了,阿耶总教我道诗余不是雅正之音,又道琵琶也非君子之乐,女儿岂敢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物什污了阿耶的雅正君子眼目。”
      姜夫人不由掩口失笑:“鸢娘真大了,都敢编排你阿耶迂了。”司鸢讷讷道:“女儿不敢……”
      姜夫人遂嗔笑道:“彻郎便莫难为她了,说来惭愧,我少时在道馆学道,也将自己宝贝的小玩意儿收在一只匣子中,师父要看,抵死不肯。后来还家,同棠娘说起,才知她亦是如此――是以女儿家本当有些心事的。”
      姜储彻只此一女,一向待她比儿郎们疼爱宠惯许多,此时见她娇痴神情,便缓了面色,点一下她光洁的额头,摇首吁道:“你这胆大包天的小女子,还有甚么不敢的――教仆子入来梳妆罢,莫使宫中久等。”
      司鸢面色一喜,“太后娘娘召女儿陪侍?阿娘可同去?”姜储彻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姜夫人黛眉微颦,放柔语声问道:“鸢娘,你同阿耶阿娘实说,宣召你的……究竟是太后还是陛下?”
      司鸢垂首道:“阿娘说甚么,自然是太后娘娘。”姜夫人追问道:“那么为何你每每入宫去那样久,太后吩咐你侍奉甚么?可见着陛下么?”
      司鸢辩道:“陛下日理万机,如何顾得睬我。无非是太后久居深宫寂寞,唤我们去解解闷儿罢了,赏花听曲儿,有时令我弹琵琶――又不单是我,还有宜宁公主、秦家姊姊、太后侄女杜姊姊……阿娘不信,去问缃儿。”说着灵眸一转,看向身畔为她绾发的贴身侍女。
      姜储彻稍稍安心,姜夫人仍暗忖:当今太后、从前的杜贵妃一向引棠娘为劲敌,鸢娘是棠娘亲侄,便不衔恨,也不像是因见鸢娘机灵可人便毫无芥蒂地屡召陪侍。
      司鸢又打开了话匣子:“还有位太妃总在太后身边,这苏太妃可了不得,是上过战场的,阿娘阿耶可听闻过?”姜储彻夫妇相顾摇首,先帝宫人无数,可谓是尽揽佳丽,只苏氏女便听闻过有数名,他们又如何知晓分明。不过若真连娘子军都纳入,也算是桩奇闻了。
      少顷,姜司鸢梳妆已毕,身着月白上襦与海棠色缬花罗裙,明丽娇艳,由缃儿陪同登與而去了。
      姜储彻望着香车辚辚远去,只余一声叹息:“女儿心思倒无妨,只这心思莫是放在宫中了……”
      一抹娇小红影提着裙角、轻挪莲步,缓缓升上宫垣。紫极宫侧殿门扇打开,侍婢缃儿守在门外,只依稀瞥见殿内一片寂然,乌亮如镜的地面铺一条直抵阶上的红氍毹,瑞龙脑的馥郁烟香暖融融地弥漫出来。几案后,身着靛青色万字纹常服的一人漫坐着,正手执紫玉如意把玩。
      一股蔷薇水的馨香缠绕而来,案后男子抬头,一对炯炯有神的鹰目审视着阶下少女,笑道:“真教我好等,外间可冷么?”
      姜司鸢略一施礼,意含埋怨地娇嗔道:“四郎何须等我,皇后那处不是很热闹么?”男子拊掌而笑:“原是小鸢儿醋了。我不过是去瞧瞧太子罢了,何须睬她,当心太后起疑心。”
      司鸢郁郁寡欢道:“阿耶阿娘今日还盘问我呢。”男子笑道:“无妨,宜宁会打掩护――先为四郎奏曲琵琶听。”
      宫监将金箔翠地蓝花坐障展开,奉上乌漆螺钿曲颈琵琶。司鸢解颐一笑,款款跪上坐塌,斜倚隐囊,更显身姿曼妙,起调《菩萨蛮》,乐声缠绵悱恻,拨弄五弦的手指纤白如根根玉笋,指尖未染蔻丹,粉红洁净。一双点漆目弯起时如同花瓣的形态,她咬着一点唇笑起来,未施口脂,却丰润鲜妍。
      铜镜映出一对相偎的俦侣,姜夫人以篦子轻柔地为夫君栉发,忽见那篦齿上缠了一根刺目的白发,蓦然一怔,动作迟涩地将那银丝取下藏起。姜储彻已然察觉,浮上一抹苦笑:“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谁人无此时呢?”
      姜夫人心中一酸,镜中他的面容依旧清俊疏朗,长久的操虑却使他眉目间总凝聚着忧色,鬓发已染霜。
      姜储彻也孰视着她,相依半生,岁月无痕,她已不年少,姣好容颜却仍如二八少女,温婉娴雅,一笑如昔。
      姜夫人怅然道:“北边已乱了,陛下既已称帝,唐室又覆,便该召回九郎同鸾奴才是,如何反教晋军掳走了?”
      姜储彻阖目道:“当今陛下鸷忍好杀,初一登位便铲除异己,赐死刘钦、调任雄武将军,只徐丞相与他家两位郎君权高势重,一时难以动摇,引得朝野惶恐,又岂会顾念手足之情。连南陵郡王若般孱弱无为也不为所容,便是九郎回来,也是举步维艰的光景。”
      “然一国郡王流落在外终究不成体统,我明日便上疏言此事。”姜储彻正了冠戴,庄容道,“裳娘安心,即便满朝无暇自顾,我亦必尽力为之。”
      姜夫人攥了一下夫君的手,嘱道:“彻郎,万事小心。”
      姜府车驾驶出崇义坊,停驻在一处济养院前。姜储彻下车,方欲携家丁入内布施,忽听街角小儿嬉闹着口诵歌谣:“茱萸湾里取水连,劝君莫作竭泽先,一掬水已浅,再掬行流迁――”
      这几句入耳,姜储彻登时五雷贯顶,双足浇铸,厉声问随侍道:“他们唱得甚么?何人教授?”家丁摸不着头脑,另一人已训斥那稚童道:“胡唱甚么!”
      姜储彻摇首止道:“休得无礼。”那群小儿毫不惧怕,仍嘻嘻笑唱道:“一掬水已浅,再掬行流迁。青弋慄慄盼忘采,牵机引总泉下眠。”
      姜储彻听得分明,面色愈加泛白,这时那名家丁跑回来禀道:“阿郎,他们唱的童谣名作《怜引水》,并不知何人教授,只道近日京中都传唱此曲。”
      他忽省起送质之初,裳娘为鸾奴和九郎向道馆祈福,却得了一句签文:孤臣危涕剑履舛,孽子坠心衣冕冠,去国鸣烽浮云破,王孙之贵不可言。
      前句所言“孤臣孽子”“去国怀乡”已然应验,只最后一句令人不敢深思。
      众人其实心中皆暗知,杨谌决生得极巧,正在元日,又是第九子,占尽天时地利,而现今皇帝杨学渐为人雄猜阴刻,其实并无人君之望。
      这一句能否成为谶语,正在此时。
      ――――――
      夜色迢迢,自窗格子向外望去,依稀可见斜枝傍月、枯叶簌簌。姜信屏临窗而立,怔忡不宁――他们被掳入临沭已三日余,不知倭贼与官军谈判得如何,只是将二人分别囚入衙门后院的两处耳房,又令医者为姜信屏施以药石,使其病症好转。如今与外隔绝,全无音信,无从打探情势几何,更不知晓东瀛人作甚么打算。
      姜信屏径自出神,门扉忽而打开,一玄衣东瀛人闩紧门,无言走近。他正思忖这人瞧着面生,那人启唇却是一口纯熟的吴语,“姜郎君?郡王现在何处?”
      清庾箫声徐徐而起,宛转低徊于院落之中。少顷,杨谌决摘下腰间叮当响动蹀躞诸事,脱下双履提在手中,屏息蹑足,循着箫声走至一侧耳房的后窗下。轻推窗扇,撑臂利落跃入,稍无声息,不由暗笑自己:姜信屏见了,定又嘲他是久惯做贼的。
      他落定地面,忽见房中竟还有东瀛装束的一人,惊异变色,立即将姜信屏拉至自己身侧,正待开口质问,只见那人跪地施礼道:“小人乃楚州观察使帐中侍卫,奉徐丞相命特来接郡王归国!”
      杨谌决与姜信屏对视一眼,姜信屏峻声问道:“你自楚州来?可知京中如何?”杨谌决敛眸道:“你是徐识毖属下?这是他徐识毖的意思还是徐丞相之意?”
      那人忿声道:“京中传了首歌谣,杨学渐被捉了痛脚,便恼羞成怒,罗织文狱,非人君之望!如今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徐丞相请郡王回国振兴社稷,附言道:‘老臣侍奉武帝、庄帝筚路蓝缕,创兴大吴,现已行将就木之人,唯不忍见杨氏江山毁于不肖子孙之手,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先皇,故集众议,斗胆请郡王归来,主持义正。’”
      “你能混入贼窝,也有几分本事。”杨谌决抱臂道,“却要如何送我离去?”
      “丞相已与契丹鲁国公韩政事盟约相助,契丹货船现停泊渡口,只待明夜卯时小人再潜来,护送郡王上船,我家观察使在楚州接应。”(1)
      “耶律德光不是石敬瑭的慈父么,会助我对付他?”杨谌决目若冷电,“若我随你去,届时徐识毖再缚我向杨学渐请罪邀功,又当如何自处?”
      那侍卫大惊道:“韩政事乃中原汉人,自与那些胡虏眼界不同,晓得权衡利弊――郡王何至恁般存想?丞相甘为郡王蹈此大险,小人千里迢迢冒死前来,自当护得郡王始终。”言讫解下衣带,呈与杨谌决,“郡王若疑,只观此物便知。执此勘合,即可调用三万楚州军,镇南节度使也在西南,只待号令,便即起兵。”
      二人凝眸看去,衣带展开,是以利剑划作两半之一,裂帛上赫然密布大小印信,有杨忘汲、徐泱、米衡、秦怀原、韩显仁、周楚原等。杨谌决捧着勘合,只觉重逾千钧,周身热血都激流而上。他手指颤动着摩挲姜储彻那一方印信:“京城已是危崖孤悬 ,我若起兵,岂非将他们置于险境……”
      姜信屏目视他道:“可还记得那盘棋么?当日所为一切,正是为了今日之机!”
      杨谌决怔怔道:“正是记得那盘棋……我若行此险招,却保不住那些卒子……”
      那侍卫急道:“正是京中危难,丞相才将一丝寄望系于郡王呐!”
      姜信屏亦是怔惘惶惑,吁了一口气,复又是冷定如铁的模样,“不错,京中已然如是,你若不动,便是死局。佳兵者不祥之气,圣人不得已而为之――九郎,父亲一向最盼着你。”
      杨谌决与他相顾,目色渐渐缁深平静。姜信屏亦心知,当年徐泱为扶保太子设下毒计,假意议亲,陷害杨学渐,他必定恨之入骨。如今只是又一番冤冤相报、业障相偿。徐泱老奸巨猾,为求自保,只得押注杨谌决。然而他们还是信不过徐识毖。
      杨谌决断然道:“楚州我是去不得的,你们既走海路,便将我送至钱塘,我自有法子。”姜信屏赞同颔首――现今吴越王之兄钱传璙是杨谌决姑父。武勇都之变时,徐绾召淮南军入侵两浙。钱镠派钱传璙到淮南杨行密处通婚,杨行密将女儿嫁给他,召田頵回军。钱传璙才得以逃脱,安保吴越。
      “钱塘?”侍卫犹疑片晌,应承下来,“那么就此议定,在下已杀一倭人,与郡王身形肖似,将其尸身置于榻上,掩帐以饰,就此远走高飞!明日卯时在下携东瀛、契丹服饰各一套,委屈郡王乔装混迹。”
      一个念头忽袭上来,杨谌决惊悸道:“为何只一件?我须与他同去!”
      侍卫迟疑道:“郡王莫难为小人……单郡王一人逃脱,尚能遮掩一半日,若连姜郎君都无踪……倭人当即便知,追上我们也是毫不费力的。”
      他心间凄紧抽痛,不敢设想倭人与晋军发觉他逃了,将如何对待姜信屏,失声驳道:“那日几番脱身,倭人已被激怒!若、若……我决计不能遗他一人在此……”
      姜信屏始终淡然镇静,含笑摇首打断他道:“倭人意本在你,你若脱身,泄愤于我也是无济于事。你往日那么聪敏,想不明白此节?何况东瀛蕞尔小国,未必就敢如何,薛刺史亦定会从中斡旋。”
      杨谌决定定望着他黑沉沉的眸子,那墨色浓稠得令他近乎沉溺,他的语声渐渐低下来,捏着眉心喃喃道:“让我……再想想。”耳边响着侍卫疾声劝解:“郡王须当机立断,不可犹疑失此良机!”周遭的一切声音都仿佛隔了层冰霜,只是嗡嗡作响。他唯恐这一步踏出,便是万劫不复。可无论如何忖度,思绪是一团纷杂,已被兜头冰霖浇熄了,残余冷涩的齑粉,万念俱灰。他一瞬不瞬看着自己震颤的双手,见它渐渐化小,自己又成了总角稚童,惊惶地跑在漫长没有尽头的甬道上,一任宫中的秋霖、楚州的罡风、徐州的雪片打在脸上,可那身躯太弱,步伐太小,无论如何无法逃脱。兜兜转转十余载,他仍如以往般,对所有的分别与离弃,那般无力。

  • 作者有话要说:  (1)鲁国公:就是契丹的汉人大臣韩延徽,任政事令。他辅助耶律阿保机建立辽国,是开国功臣,提倡“胡汉分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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