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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结同心 ...

  •   雪落了足个把时辰才放晴,满地乱琼碎玉,映照酽酽夜色。杨谌决寻了处一处隐蔽的幽谷洞穴,与将士们下马休整。
      他将马拴好,背着姜信屏走入洞中。姜信屏这时醒转,发觉伏在一处瘦削硌人的脊背上,便微微发怔:他何时这样瘦了?
      杨谌决的步伐倒是十分平稳,与鞍上的颠簸作比更是如履平地。他将姜信屏放到毡毯上,见他正凝眸望着自己,便问道:“可好些了?”
      姜信屏欲待开口,忽觉如坠深渊,刺骨的寒意再度涌上,直灌到喉间,钢钉般牢牢钉住,一丝声响都发不出。
      杨谌决见他口唇开合,立时明白过来,遂将水囊打开,对上他龟裂的唇角。
      姜信屏就着他的手饮了几口,仍是黯然摇首。随后他忽省起什么,将铁釜扣在地面贴耳上去,隐隐听得远处有动地声,似在行军。
      姜信屏比手势:“许是晋军,莫生火。”姜信屏幼时时常失语,因而杨谌决还算通晓哑语,立即明白,便颔首道:“我理会得。”
      姜信屏念及日间与倭人交锋,他们身形灵活如猿猱,双手持刀、并不执盾,竟也能从官军手中劫掠得许多财货,须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忡忡之下又想起若非倭贼劫了官军,误打误撞劫出个杨谌决,他现下怕是已囚于洛阳――说来竟是应谢他们的。
      杨谌决知晓姜信屏最容不得污垢,从前在家中,衣物都要一日三熏,便用剑柄敲落碎雪,以絁布包覆在怀中,少顷后融为涓涓温热的净水,蘸取了为姜信屏擦洗发肤。
      天气阴寒,他们的湿衣皆已冻硬,结了冰碴。杨谌决欲令姜信屏换上下属的干衣,他固不肯,只好以薄裘衣将他笼起来,照旧将冰块似的双手揣入怀中捂暖。所幸姜信屏体热已降,只精神犹恹恹,周身寒气骇人。
      士卒们方吃了些干粮,忽听洞外窸窸窣窣的枯草声,便警惕地放停动作,屏息而视。原是一只花鹿走近,清澈的眸子在月下望着黝黑的山洞。
      杨谌决立刻去抽筒中箭矢,姜信屏按住他的肩,摇了摇头。杨谌决知道他的顾虑,正待出言,又见他掏出一只小巧的牙骨筚篥,抵上唇端,屈起二指吹奏,发出一声悠长的清啸,竟是与豺狼嗥鸣极为相似,在幽森的月轮下听来格外悚然。
      那头鹿果然飞速拔蹄奔走,杨谌决暗笑这也不失为一种法子。而那花鹿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半晌未闻动静,又试探着走近。
      众人哭笑不得,杨谌决思忖应是冰雪封湖,鹿饥寒交迫才如是。他遂心生一念,食指比唇,狡猾一笑,伸手去摸包袱。姜信屏不知他又耍什么鬼心眼,忽见他撮了一把盐粒,轻轻散在洞口,好整以暇。他恍然明白,正待制止,见花鹿已延颈探头,舔舐雪地。
      箭矢如芒,花鹿全身肌腱倏忽一滞,便倒地打滚不止,黑白分明的双目射出一股血芒,已被箭镞贯入,对穿脑颅。呜咽声低了,洞中响起低低的叫好。
      姜信屏惊异望他,杨谌决得意笑道:“如何?真以为我教锦绣膏粱泡软了骨头?”
      他眉峰低沉,比手势道:“不能生火,有甚么用。”
      士卒已将鹿尸拖回,杨谌决瞬目笑道:“怎么没用?这家伙皮毛不错,难得打得完好,剥了给你做大氅,还可制鹿毫呢。”未久,两名下属利落地将鹿皮剥下,以长刀将鹿肉割作小块分食。
      杨谌决撕下血淋淋的一块递与姜信屏,他们从前在外作战,食不果腹时也吃过生物。可此时刺鼻腥味涌来,姜信屏只觉烦厌欲呕,忙挥手回绝。杨谌决道:“那喝一碗鹿血,暖暖身子。”终是劝得他捏着鼻子啜了几口。
      一夜枕戈待旦,卯时未交,他们便趁着蒙蒙亮的天色行军。终于距宿迁只十里开外,却遥遥望见旌旗临水而卷――竟是州兵已封了至南湾的必经之路。他们齐齐提缰绳,见派至徐州的信使被两名官军挟制而来,沉痛道:“卑职有负参军,刺史接应已在南湾等候,长史那支军知晓了此事,引他们来此拦截。”
      姜信屏心底一沉,默默想道:“终究害了刺史!”
      那官军冷哼道:“郡王教我们好找!还道何处去了,原是薛刺史监守自盗,叫个吴官剿匪,剿匪是假,接应旧主才是真!”另一人道:“姜参军速速将郡王交与我们,入洛向陛下复命。”
      姜信屏峻容视他,淡淡摇首。官军登时怒道:“这是何意!”杨谌决冷笑道:“我乃吴国郡王,尔等亦道姜郎君是吴人,我们何意还不是一目了然!”
      姜信屏见他攥紧了长/枪,情急之下侧首以唇语道:“你去宿迁乘船,我带他们抗着!”杨谌决辩识清他口型的一霎,姜信屏挥鞭重重抽向他胯/下坐骑,马匹受惊扬蹄,他于颠簸之中匆匆回头,只来得及瞥见一个模糊的笑影。
      徐州府兵已与洛阳官军交锋起来,一部竹甲弯刀的军队又自后方包抄上来,正是他们躲了一夜的那支东瀛人。徐州军竟是腹背受敌。而几个东瀛人已灵活地钻入乱阵中,直逼姜信屏。
      杨谌决急急勒缰,心道糟了――姜信屏骑的是他那匹花骢,与自己被劫时穿着肖似,身形年貌也近似,东瀛人必是将姜信屏当作了淮安王!
      姜信屏猝不及防被数名倭人团团围起,勉力抵挡,到底被拽下马去,缚了绳索押至东瀛军中。他们劫了姜信屏便走,留下大部众与晋军、徐州军缠斗。
      “兀那贼子!放了他,我才是淮安王!”姜信屏听了这一声喝,蓦然一惊,回头见杨谌决只身策马立于丘上,拼命做口型亦未果,只得气急暗叹。东瀛人狐疑地嘀咕起来,杨谌决也心知他们打的必定是将他作质与晋军换取钱粮的主意,然而此时根本顾不上这许多,决然拿出金鱼袋与他们示意。
      那首领最终首肯。他们二人擦肩而过,杨谌决立时被两名倭人左右缚了。姜信屏茫然无措看着一队人整装待发。
      杨谌决遥遥凝视着他,欲将这面容镌刻入骨一般。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挥鞭催自己的马时,那稍纵即逝的笑容。他自顾自地摇头,谁说他的眼睛无情?分朗似明月,碧空如洗,一笑之间是春水方生,快雪时晴,一笑之间是饮澧泉醇醪,甘冽过陈酿了数年的露华浓、榴花酒,蕴藉玉宇无尘,星汉迢迢,揽泄影银河而入怀。
      他原以为那晚只是酒意催动了诱人的欲望,让他犯下无可弥合的侵犯。他以为只是四野茫茫,无人可爱,而他本是为了汲取那一丝凉意,却白白灼伤了他。
      可是暌别后再见到他的笑,见到他透明坦诚的灵魂横陈在他面前,还他一个故园,他便忽然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了。多日来心间的壅塞豁然洞开,只余一片无声的滂沱,分明在叫嚣着――他什么都明白了。
      倭人押他上马,便即催马欲走。杨谌决忽焦灼道:“等等!我还有话说!”一个倭人操着磕磕巴巴、颠倒奇异的官话,不耐烦道:“回去,说,什么话!”
      杨谌决挣动着大声喊道:“鸾奴!那晚我不是存心粗暴!也不是存心不认账!”
      在场一时皆静默。姜信屏气得有些发懵,即算口不能言,也无声怒道:“你闭嘴!”直欲转身离去,到底还是迫使自己镇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出袖剑,如一弯寒月破空而来,深深嵌入看押杨谌决的倭人胸口,立时毙命。杨谌决趁势挣脱桎梏,鞭马冲向姜信屏,二人齐驱,调头绕行。
      东瀛人怒喝一声:“狡猾的中原人!”,便穷追不舍。杨谌决与姜信屏分秒不停,只是向前疾驰。身后箭雨如蝗,少顷,狂奔的马匹后蹄中箭,断续嘶鸣,仍拖着伤腿勉力支撑。
      杨谌决伸手喝道:“弃马!”二人的手在接近的瞬间堪堪擦过,被身后一拥而上的倭人紧紧攥住。花骢委顿在地,蜷着伤足,犹自悲鸣不已。
      最终二人被关入临沭衙内一处囚室时,都不由心生宿命弄人之感――兜兜转转几番逃脱辗转,终究是落入倭人之手。傍晚时分,守卫将残羹冷炙和杨谌决索要的药物送入,便闩紧门窗,幽暗斗室只容一线淡薄的月色投入。
      二人在黑暗中无言静坐,杨谌决忽无可奈何地一叹,道:“听闻这些倭贼在东瀛为天皇驱逐,便流落海滨劫掠为生,如今人众不少,都敢趁乱来中土分杯羹了,这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怕是再难逃脱了。”
      姜信屏亦怔怔丧气,一听他言语便更为来气,登时省起换质时杨谌决不管不顾的诨话,对他的厚颜无耻犹感惊异,转目相顾,又窘迫难堪地别过了脸,只好宽解自己――好在东瀛人听不大懂中原话。
      杨谌决善解人意地笑道:“这些倭贼其实不少都是本国人去海上谋生计的,因为家室尚在中原才装作东瀛人行盗。其中通晓吴语的也是有的。”
      姜信屏简直气苦,不肯与他一般见识,只冷冷瞥他一眼,转头自我纾解。
      杨谌决给他桃花似的眼眸一睨,顿时有些抓心挠肺,凑近他低声下气地告饶:“我说的可都是真心,半分假也不掺的。从前都是我混帐,好鸾奴,你便莫恼我了,我也不是刻意开罪你。”
      姜信屏不予理睬,他便扯着他衣袖,絮絮央告不止:“好鸾奴,原宥我罢,教我作甚么也肯的。”姜信屏被他晃得头晕目眩,懒待与他饶舌夹缠,便以手指唇,示意自己无法言语。
      不想下一刻杨谌决竟飞速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姜信屏瞠目而视,他低声笑道:“怎么,我以为你要亲才肯宽恕,原来不是么?那你指唇做什么?”
      姜信屏气结,以口型道:“亲你个头!”杨谌决浑不在意地合身扑来,将他环在怀中,一口气道:“我是再离不得你了,我们都是过命的情分,有过噬臂之盟,不得抵赖――姨父姨母也教你随着我,你便答应我,今生来世都同在一处,永不分开,好不好?”
      暗色中一双清亮的眸子灼灼盯着他,誓诺一般认真。姜信屏心里忽然有一角柔软地塌了下去,不由轻轻点了点头,又担心他看不分明,张口欲言,忽觉自己显得迫切心急,忙懊恼垂了首去。
      “究竟好是不好?”杨谌决狡黠一笑,“‘好’就亲我一下。”姜信屏轻哂,以手指在他摊开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不好。
      杨谌决只觉手心瘙痒直散入四肢百骸,半边身子都麻了,心跳得不听使唤。难以抑制地封上他的口唇,先浅尝辄止,逐渐轻柔撬开齿关,细致地辗转吮吸。姜信屏推拒的手渐渐软化无力,给他捉到怀中。
      唇齿依依不舍分开时,杨谌决仍不依不饶问道:“好不好?仍是不好么?”姜信屏静静看去,脑中一片混沌,身子已自作主张用动作给他回应。
      这个漫长的吻结束时,二人都觉胸臆中的全部气力皆被抽尽,几近窒息,心跳如鼓、气息凌乱地脉脉相望。杨谌决借着一丝濛濛月色凝视他,姜信屏皎白如玉的面颊飞上淡淡晕色,恍如无意蹭了桃花色的口脂,被雪水匀得稀薄,静谧流转。
      他不由愈加情动,忽省起一事,自衣内解下一物放入姜信屏手中,却是那根数年前赠过他一回的绀青流苏长绦。
      姜信屏迟疑着动了动唇:“这是姨母为你编的,意义不凡,给我不妥。”杨谌决读出他的唇语,便是一哂,柔声道:“心都与你了,还吝啬这些作甚。”忽又正容道:“知道姨母不许你收,我教你――”说着勾勾手指示意。
      姜信屏见他神色严肃,便也端肃地附耳过去恭听。杨谌决贴在他的耳边低声道:“你系在里衣,便不怕旁人知晓了。”温热的气息伴着暧昧话语呵入耳中,姜信屏面上一热,反应过来便扭头欲躲,已教杨谌决揽了个满怀。
      杨谌决双手探入他里衣,环过腰间系上宫绦,顺势将下颏搁在他肩上,笑语时一片沉沉震动,“收了我的绦子,系着你这小雀儿,无论在何处都不怕飞走了――无论我在何处,只消你奏那箫,我听见了便去寻你。”
      “阿娘说这绦子要留给心上人,收了我的绦子,你便是她择定的儿婿了――”
      姜信屏忍不住回首让他看自己的唇动:“胡白,你莫诌了,姨母怎会说恁般不正经话。”赧然之下忍不住唇角上扬。
      这夜浓如酽墨,清光零星,姜信屏纷思万端无头无絮,一时好笑着想:九郎倒是善于苦中作乐,这种光景还不忘撩拨他。一时又嗟:九郎自小便总欺侮他口舌不便给,如今更是趁着自己哑症发作耍无赖。而自己也是,年岁渐长,唯马齿徒增,毫无长进,竟将整个人也教骗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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