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海》白城忆旧事

61、夜之海

　　当鹤田族长家上空燃起浓烟，且冒出冲天的火光，藤井便知道大事不妙，他当机立断，割断了连接救生艇与龙丸号的线缆，点燃油灯，伴着微弱的灯光，拉动马达，向海对岸驶去。

　　一旁的熏，在看到火光后也被吸引了目光，待意识到那是鹤田族长家的方向，若子恐怕已经出事时，藤井已经率先启动救生艇。轻快的小船如离弦的箭，飞速冲进黑暗且汹涌的海洋深处。熏大惊失色，赶忙扑到藤井身旁，焦急地询问，“藤井君，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把船开走？”

　　藤井没有说话，他强忍住把救生艇开回卫门岛营救若子的冲动，而是加足马力，继续向着县内的方向疾驰。虽然他的确爱慕着熏，虽然在名义上，若子是他的情敌，但他同时被若子与熏的感情打动，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与若子交换，让熏想念自己一辈子。

　　只是，看鹤田族长上空升起的火焰，自己就算带着熏回去，也只有送命的份，最后只会导致他们三人全部葬身火海。如果自己只身回去营救若子，就算他用自己的命换来若子的生还，可仅凭熏和若子两个弱女子，想要跨越这凶险无比的海域，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藤井不敢回应熏的问题，生怕一开口，自己的歉意就会喷薄而出，自己好不容易下的决定就会愧疚打垮。

　　见藤井不回应自己，聪明的熏已经大概猜到，若子应该提前嘱咐了藤井，一旦发生危险，便抛下她，带着自己独自逃走。可是，这三年来，不仅若子将生命的意义活成了熏，熏更是将自己人生的意义活成了若子，她怎么能看着自己的爱人在咫尺之外丧命，她发了疯似的摇晃着藤井的胳膊，嘴里呼喊着，“藤井君，你放我回去，你自己走罢，我要回去找若子。”

　　本就不平稳的小船，在熏的摇晃下变得岌岌可危，冰冷刺骨的海水随着起伏涌进小船，熏却视若无睹，她还在苦苦哀求，让藤井放她回去见若子。

　　藤井看了一眼船舱，知道再继续放任熏闹下去，他们很快就会被风浪掀翻，于是暂时放下控制方向的木浆，抓起刚刚被自己割断的线缆，把熏捆了个结结实实。而后，他勉强在船尾坐下，从舱中找到一个不锈钢饭盒，一点一点地向船外舀水。

　　等处理完几乎翻船的危险后，藤井这才抬头观察熏的情况，因为被自己捆着，并强迫她坐在舱内，熏的衣服已经被冰冷的海水打湿，可她即便被冻得浑身颤抖，嘴里还在叫着“放她回去”之类的话语，似乎除了自己答应她，立刻赶回去救若子，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吸引熏的注意了。

　　藤井再次叹了一口气，在熏的怒视下，脱掉了她被海水打湿的外衣，为她披上自己的皮毛外套，衣着单薄的他，再次拿起浆，一边看着远处的海平面，小心翼翼地掌握的船只的平衡，一边劝慰她到。

　　“熏夫人，你我都知道，面对那样的火势，我们无能为力。”

　　虽然藤井的话十分正确，但这明显不是熏想要的回应，她不停地挣扎，想要挣脱藤井的束缚，一时间，他们身处的救生艇再次剧烈摇晃起来。

　　藤井意识到，现在的熏已经失去了理智，必须立刻让她住手。自从头鱼宴开始，他就一直注视着熏，他清楚地记得，千代给熏的外用麻醉剂并没有派上用场。于是，藤井赶紧从熏的外衣口袋中找出了那瓶□□，倒在了自己的手帕上，一把迷昏了她。

　　看着昏昏睡去的熏，藤井的脑海再次闪回五天前，那一日，若子不但要求自己修好这艘救生艇，还给了他一项无比艰巨的任务：如果若子发生意外，藤井要不顾一切保护熏的安全，将她完完整整地交到千代手中。

　　“可是，若子小姐……”乍一听到若子的要求，藤井有些为难地低下头，并不敢当即答应下来，“你也知道，没有你，熏夫人是活不下去的。”

　　“我怎么会不清楚……”若子苦笑着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又将视线转移到藤井脸上，此时，她的表情中混杂着决绝与凝重，“因为我也抱有同样的想法。我还知道，一旦事情往最坏的情况发展，熏不但不会感激你的救命之恩，还会记恨你一辈子。即便我不在了，你们之间也绝无在一起的可能。”

　　“这……”被若子说中心事，藤井一时间有些羞赧，若子和熏都太过聪慧，他感觉，自己在她们二人面前，简直无所遁形。

　　见到藤井露出这幅表情，若子却笑了，她有些惭愧地说道，“藤井君，我知道自己的要求非常强人所难，所以我才会问你，是不是也爱慕着熏。因为熏的情感实在太过浓烈，她爱一个人，会爱一生一世，恨一个人，也会恨一生一世。若非抱有被她恨一辈子的觉悟，是无法完成这件事。”

　　见藤井依然犹豫不决，若子悄悄拿出一封信递给藤井，她嘱咐到，“我不会逼迫你做出决定，但如果藤井君已经有了相应的觉悟，救出熏后，你可以将这封信交给她，相信她看了信后，对你的恨意也会减弱一些。”

　　说完这些话，两人见熏有回来的架势，藤井便急忙将信塞到自己的外衣口袋中，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一日，等藤井回到龙丸号上，他没有忍住好奇，还是拆开了若子的信，偷偷读了起来，他还记得，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致我最亲爱的熏：

　　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就说明你成功逃出了卫门岛，真是可喜可贺。我由衷地为你高兴，你终于获得了自由。我从来都认为，卫门岛是一个牢笼，它不仅囚禁了你的自由，还压迫了你的思想，更是在吸收你的生命力。继续待在这里，你迟早会被耗尽活力，成为和其他人一样的行尸走肉。

　　在三年多的接触中，我深深了解到，你的才能，胜过世间绝大多数男子，只因生为女儿身，就被硬生生折断所有梦想，成为一个五十多岁老男人的生育工具，这对你来说是悲哀，对这个世道而言是悲哀，对我们所在的guo家来说，更是悲哀。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想帮助你逃出卫门岛，离开这个牢笼，去尽量展现你的能力，在一方舞台上熠熠生辉。鹤田若子会因为没有你的陪伴而暗淡无妨，但少了鹤田若子，却不会耽误你发光发热。

　　请你不要为我的离开而伤心，更不要为藤井先生阻挠你救我而生他的气，他是在我强硬的要求下，才勉强答应了我任性的请求。请你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我身上吧，不要去过分责难藤井先生。

　　记得我曾对你说过：两个相爱的人，能厮守终生，这是最上等的幸福；如果无法活着的时候在一起，能够一同赴死也是幸运的；最残忍的，便是一人活在这世上，一人永远地离开了。

　　相信我，我不会离开你太久，我不会忍心在天上看着你为我难过，我会尽快克服一切困难，来到你的身边。所以，请你等着我，等着我。

　　你的挚爱：若子

　　正是看完若子的留书后，藤井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熏平安地带出卫门岛。时间回到现在，回忆起若子的神情，藤井已没有了任何的犹豫，再次加足马力，驶过这片他每日必经的海域。

　　就在他想绕近道尽快去见千代时，不知不觉间，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化为藤井在技工学校中曾听过的歌谣，“日本海域千千万，卫门岛旁最凶险，海面之上无风浪，暗礁暗流数不完”；眼前的油灯，也似乎变幻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副面孔属于自己首次登上龙丸号时，带他四处参观的前辈。

　　藤井还记得，那位前辈曾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卫门岛这片海域虽然并不广阔，狭窄处甚至能远远望到对岸，但暗藏着无数凶险，如果有朝一日藤井能够掌舵，千万要沿着既定的航线行驶，切不可图方便走捷径。

　　前辈还告诉藤井，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千万不要在夜间行船，卫门岛海域白天还算太平，到了晚上便异常危险，自古以来，已经有无数渔人和水手，葬送在这片看似平静的海面，曾有水手说，卫门岛海底盘旋着一只巨蟒，每当夜晚就会醒来，将遇到的船只掀翻，将船上的人残骸殆尽。

　　藤井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卫门岛上的火势，也许是因为冬季的风过于干燥，也许是鹤田家族木质的房屋结构，导致火势蔓延迅速，他目光所及之处，已是一片火海。正如前辈所说的那样，这只巨蟒现在已经苏醒，正在吞噬着岛上的人，不久之后便会追上自己。

　　意识到自己险些酿成大错，藤井放弃了抄近路的打算，而是随着远方灯塔的指引，借着船头油灯微弱的亮光，缓慢但坚定地离开了卫门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