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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韩知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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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平常的下午,江远黎照常骑马回家,却不知为何两眼一花,再睁眼时已站在一个陌生的巷陌。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诡异的声响。他回首,只见一个巨大的、布满诡谲花纹的人脸垂在他的脑后,形似蜘蛛的肢体遮天蔽日,血盆大口中散落着幽绿的獠牙。
人面蜘蛛把江远黎吞入肚中,又吐出色彩艳丽的丝线,编织成蛹。成形的蛹五彩斑斓,在夕阳的照映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它欣赏了片刻,有些不舍地喷出毒液,将蛹壳融化。
蛹壳接触毒液后就迅速消融了,遗留在地上的,是和江远黎一模一样的“卵人”。新生的卵人在地上安静地躺了片刻,而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控制着并不熟悉的四肢,向人面蜘蛛走去。
人面蜘蛛望着蹒跚学步的卵人,露出了一个有些慈祥的笑容。它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消失于黑暗中。
江远明赶到现场时,人面蜘蛛早已不见踪迹,只余一个正好奇地拍打着马匹的卵人。他以术法将卵人击倒,近身查看时惊讶地发现:卵人竟有一张与他本人一模一样的脸!
由于卵人死亡片刻后就会消散,江远明只能立刻上前,尝试读取它的记忆。他自持术法高深、不会有事,谁知读完记忆的瞬间头痛欲裂,给自己贴了张防御符后就晕了过去;醒来后还把自己当成了江远黎……
江远明端坐在榻上,仍有些恍惚。江远明、江远黎,相近的名字,相同的容貌。没错,他们确实是双生子。
六岁时,江家兄弟被江父的仇人扔到了荒山的洞窟中。江远黎受了惊吓,伤口还感染了,从第二天开始发烧。江远明一边照顾弟弟,一边尝试寻找出路。进入洞窟的第三天,江远明撞上了一只老虎。这老虎疑似成了精,并不急着吃他,只以追捕他取乐……生死之时,一位老天师从天而降,救下了他。
老天师看着狼狈的江远明笑了,说他俩有师徒缘。江远明捂着伤口忍着疼痛,仰头求老天师救自己的弟弟。
老天师叹口气,拍了拍他的头:“奈何亲缘浅啊。”
下一瞬,搜寻江家兄弟的队伍就找到了洞窟。
江远明看着弟弟获救后,便乖乖牵着老天师的手,和他一同离开了。
对大多数人来说,天师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传说他们擅法术,降妖魔,得长生。
前朝因末帝沉迷佛道、妄图长生而亡,因此本朝不兴佛道,也不敬天师。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事实上,世间的妖魔未曾绝迹,天师数量虽少,也仍活动于人世。江远明随老天师游历四方,降妖除魔十余年。老天师在与尸王斗法时受了重伤,长眠于苗疆的山林中。而后,江远明便独自行走于世间。
老天师曾说过,江远明天赋卓绝,生来便是做天师的料。
“但你唯独学不会一门技艺,那就是推演测算之术。”老天师感慨地摸了摸胡子,“你亲缘淡,但终究未了,且往后……”,那时,他看着懵懂的江远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终究没把话说完。
老天师给江远明留下的东西很少。他一生都奔波在除魔卫道的路上,黄白之物随取随用,逝世时两袖空空。除了少许法器和数本旧书外,他给江远明留下的,就只有一个关于人面蜘蛛的故事。它写在粗糙的草纸上,亦是老天师的遗言:
“人面蜘蛛自上古时期便存在了,据说是由被人剿灭的蜘蛛精的怨念而生。它擅长隐匿,能悄无声息地在人体内产卵;待卵成熟后再追上来,将人吞入腹中,再吐出由卵操控的、和人一模一样的傀儡,称‘卵人’。”
“人面蜘蛛的血液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所以达官贵人圈养它,任凭其捕食平民。它本身不是什么厉害的大妖,但卵人达到一定数量后,它就会返祖古妖化。在如今灵力稀薄的时代,没人能拦住一只古妖。”
老天师写道:“在它返祖前找到它吧。这便是你的天命。”
自那后,江远明便踏上了寻找人面蜘蛛的道路。他遇到过其他天师,也结识了一些不与人为敌的妖鬼。但他们都没听说过人面蜘蛛的故事。
直到一年前,他在某个边陲小镇目睹了从蛹中爬出来的卵人。而后,他发现了许多个这样的小镇和村庄。
“达官贵人圈养它,任其捕食平民。”
江远明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重量。
凋敝的村庄里有位千年老龟。老龟善卜算,早就预见了江远明的到来,一直停留于此等候。它教会了江远明辨识和追踪卵的方法,而后便化作了石像。
江远明的调查终于有了方向,他兜兜转转,追着卵的行踪来到了京城。
京城是人之气最旺盛的地方,一般的妖魔都不会在此徘徊;相应的,妖气在这里就如一滴血融于了大海,无从辨识。老龟的追踪法在京城也受到了限制,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起作用,聊胜于无。
江远明从没这么希望自己能学会测算。但或许就像老天师所说,找到人面蜘蛛是他的天命;尽管过程曲折,他仍找到了踪迹——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
江远明绝非心硬之人,他为自己逝去的兄弟悲伤遗憾,也为自己竟以这种方式回到了家中而怅惘。这一切就是天命吗?他如墨的眼眸中满是迷茫。
但在榻上休息片刻后,他便压下了所有的情绪。他知道,当下最紧迫的事便是要找到人面蜘蛛。
江远明起身坐到书桌旁,提笔在纸上写画,慢慢整理思绪。
已知:江远黎被人面蜘蛛所害,他本人读取卵人记忆后晕倒,那时现场还没有其他人存在。
但现场还有一人死亡。而他从卵人处读取的记忆中有此人被害的经过,只是不甚清晰。
由此推断:这段记忆大概是由人面蜘蛛所捏造,被害人多半也与人面蜘蛛相关。
江远明知道,卵人虽然能继承原主的记忆,但在智力上还是比不上真正的人,大多行事如七八岁的儿童。如果“江远黎”因此事而痴傻,江家一定会尽全力去找凶手。
而且人面蜘蛛应该有控制卵人的能力,幕后之人可能还打算利用“江远黎”来指认“凶手”,从而栽赃嫁祸。
江远明的心情十分沉重。这件凶杀案让他想起了先前经过的小镇和村庄。以往种种都证实了:人面蜘蛛所牵涉的一系列事件,不仅是妖患,更是人祸。
但干涉人事,不是天师该做的。江远明握紧了笔,提醒自己应专心找人面蜘蛛的线索。
梳理江远黎的记忆总共用了半个时辰。总的来说,江远黎素来与人为善、行事谨慎,虽无至交好友,也没有交恶之人。江家也不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在京城的一列王侯将相中并不突出。人面蜘蛛为何会选中江远黎?江远明从他的记忆中找不到答案。
他叹了口气,在写满字的纸上画了个叉,再次拿起了写着凶杀案线索的第一张纸。
目前还缺少很多信息,比如另一位被害人的身份和遇害原因。但江远明已经可以肯定:这起凶杀案和人面蜘蛛有着莫大的关系。为了找到人面蜘蛛,他必须对此案进行追踪调查。这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线索了。
依本朝法制,负责侦办京城凶杀案的机构是五城兵马司和刑部。若被害人身份特殊,锦衣卫和东西厂可能也会参与办案。幕后之人要操纵这起案件,在以上机构中必定有眼线。
五城兵马司的人上午就来了,那时江远明在问询中对答如流。如果幕后之人真的打算利用“江远黎”来做文章,就一定会注意到他并未痴傻。为了保证不出现变数,他一定会来确认江远明的情况,说不定还会将他带走监视,甚至秘密处理掉。
想通了这一点,江远明决定守株待兔。他谨慎地用一个小术法销毁了纸稿,然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调理气息,恢复耗损的精力。
下一个上门的会是谁呢?东厂、西厂,还是锦衣卫?
说曹操曹操到。正在他漫无目的地猜想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小厮慌忙跑入室内报信:“不好了少爷,韩督主上门了!老爷正在前厅周旋,让您千万别出来。”
东厂督主韩知易。江远明略一思索,很快从江远黎的记忆中找出了这个人的信息。
韩知易是罪臣之后,十四岁戴罪进入司礼监。后来他不知用什么手段,逐步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如今更是同时掌管了司礼监和东厂,可谓是权势滔天。
江远黎曾在宴会上远远见过他一面。那天,韩知易带着东厂人马,突然闯入誉王举办的诗会,径直带走了户部侍郎。户部侍郎跪倒在地、大呼冤枉,韩知易一脚把他踹倒,转身让手下把户部侍郎拖走。贵为皇亲国戚的誉王也不敢细问,只端着笑容与韩知易寒暄了两句,仿佛根本没听到户部侍郎的呼喊。在江远黎的记忆中,韩知易的面容苍白而俊美,眼神冰冷又蕴含着黏稠的恶意。
近年来韩知易的名声越来越大——当然都是些可止小儿夜啼的恶名。江远明在外奔波时也听到过他的名字,说他指鹿为马、罗织罪名、陷害忠良,搅得朝堂乌烟瘴气,民间人人自危。
人面蜘蛛会与他有关吗?江远明觉得可能性很大。
他抿了抿唇,径直推门而出,不顾身后小厮的呼喊,转身快步跑向前厅。东厂的刑罚固然可怕,但他不能躲藏,必须快点找到人面蜘蛛才行。心中的声音告诉他,晚一步就会酿成无法接受的苦果。
江远明迈入前厅时,韩知易正漫不经心地捧着茶盏,看上去并不着急。见到主动出来的江远明,他挑了挑眉:“江修撰这么快就出来了?还真是白费了尚书的一番口舌。”
江父本来还端着姿态周旋,见到江远明顿时绷不住温和的神情,怒气之下难掩担忧。
江远明顶着父亲的怒视,冲韩知易行了个士子礼:“让韩督主久等了,东厂查案,下官自然要全力配合。”
韩知易放下茶盏,眉眼带笑,看起来心情颇好:“江修撰倒是通情达理。我也不为难你,只是简单问个话。现在便走,说不定今晚就能回来。”
话是这样说,但进了东厂的人少有能出来的。
江父并未因此放下心来,相反,韩知易的笑容令他愈发地心惊胆战。他嘴上感谢着韩知易,心中却不断思量着能找的门路,焦急地思索着从东厂解救儿子的方法。
江远明从始至终没有直视过韩知易,自然察觉不到他表情的变化。他也没把韩知易的话当真,淡定地又拱了拱手:“那就有劳韩督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