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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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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做梦时,她梦见了自己还是个孩子时的事,从小她就是活泼开朗的孩子。没有忧郁、没有纷愁。她爱生命里出现的每一个人,父亲、母亲、窝在摇椅上对她亲切招呼的祖父。每个人也都用心疼爱她,无关院落里的苹果树,攀上房檐一角的丝瓜藤蔓,还有喝出气体时透过水雾窥探的花园凉亭。
她曾经那么幸福,牢固的门窗可以把密不透风恐怖黑夜挡在千里之外,炉火融融,樱粉色的鹅绒软绵绵在沙发上打转,甜蜜的奶茶,加了蔓越莓干的曲奇饼,方糖的碎渣有时会被多动的胖手摩挲到地毯上。
与她而言无论什么都是抵不上祖父书柜上待人探索的宝藏的,那里曾经是她绝对圣洁的领土,是她思想启蒙的阿里巴巴宝库,各国炫丽神话总是静静躺在积尘的宝盒里发出奇珍异彩的光……
云峦失眠了,其实不算失眠,她过惯了日夜颠倒的日子,一到没有乐队奏鸣的晚上反而会彻夜难眠。好不容易入睡后她梦见了过去的日子,和神明的长久相比格格不入的短暂日子。
她并不是想回到从前,也并不是突然思乡心切,她深感南柯一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过,她变得健忘迟钝,她确实有爱她的父母吗?祖父把她的孙女抱上膝盖缓缓道出赫拉克勒斯的丰功伟绩,然而那个听故事的是谁呢?而且那间堆满书籍的小房间真是她和睡眠中的精灵仙子相会的场所?过去的年岁不再真切,不再明朗,朦朦胧胧,罩了一层玩偶的面纱。云峦只晓得阿芙洛狄忒姣好的容貌,舞池里头有缪斯们肆意歌唱的身影,男欢女爱的戏弄挑衅每时每刻都在她的周围上演,宙斯的蓝眼睛、海王握紧三叉戟的宽大手掌……嬉笑怒骂里传达出劣质的爱意……奥林匹斯浓重的仙雾层层叠叠、彻彻底底满上了她的觥筹。
她彷徨着承认自己淡忘了过往的征程,尤其当她在宴会上吐得烂醉如泥,感觉到数十双手在摸索着解自己的腰带时,她幡然醒悟,意识到大事不妙,连踢带踹地打翻了那些可恶的男神,把其中一位的黄头发炒成了枯草色,而其他几位的大腿上都或多或少留下了些一生都难愈合的烫伤,那不仅仅是奇丑的火泪,是赫斯提亚愤怒的烙印啊。
她推开搀扶她的所有男性,不管是素来品相良好还是为神诟病的,连俊美的伽倪墨得斯的善意举动都厌恶得牙痒,那位斟酒的人类王子是宙斯最近打心眼里喜欢的男宠,宙斯不顾一切把他绑到天庭要他时刻相伴,诸神可能会看不起他,但绝不会不尊敬他,但那又怎么样?
云峦明白自己只记得现在的享乐,连自己在干嘛都忘了,连续几周都很以为耻。
知耻之后,她又马上陷进去了,陷进了螺旋式的深渊,涉足华丽的蛛网。
还好,还好。人类时期的回忆在今夜熏醒了她,她不是奥林匹斯里的神祇,不是任何神的姐姐,她是人啊,是爱希腊神话故事的小丫头。
云峦站在梳妆镜前审视自己,赫斯提亚高雅的皮囊淌着沐浴后的水滴,不管是这双黑曜石的明眸,还是长至脚踝的红棕鬈发,都是她美好的神性流出。
尤其那头深红发黑的长发,强光照耀下会变得烈如火焰。它太长了,时常因为太过浓密和弯曲打结成一块,云峦每天都必定良心不安地担忧着为她梳发的欧忒耳佩会手酸,但是缪斯从来不抱怨什么,她们比何云峦本人更喜欢这头鬘发。
她们称赞它,歌颂它,不善言辞的波吕许谟尼亚为它作过用词绝妙的十四行诗,她们兴高采烈地为它收集发冠和绵密金丝编制的头纱而集体不同意云峦像个普普通通的小女神一样带着随大流的橄榄枝,因为她们说,“您是最圣洁最精雅的女神呀,最爱的赫斯提亚,全天下没有谁不羡慕您的长发,您却对它们不屑一顾,让它们松散得像一张死渔网,怎么能行?”她们最得意的也是这头红发,为了护理它,墨尔波墨涅道听途说一个偏方:是要取斯提克斯河的河水配上三滴人鱼的眼泪为云峦浸泡按摩头皮,连续按满一年就会拥有珍珠般光泽的秀发,云峦直呼不要,最后气急败坏地告诉跃跃欲试的缪斯们,“拿冥界之河泡头发这种事,你们让我以后还怎么面对哈迪斯!”
美好的赫斯提亚,优雅的容貌,清甜的好嗓,吸引了一大批血气方刚的年轻神,说起追求者中的佼佼者,阿波罗应该要算是最积极的一个,他明里暗里不知道做过多少示好的举动,旁敲侧击下来,云峦明白了初来奥林匹斯时收到的虾红色情书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多情的光明神是个天生的情场高手,他思慕云峦却从来不会做什么诸如大声告白之类让神难堪的事,他总造出各种浪漫的邂逅,深情的蓝眼睛笑盈盈地瞅着云峦小巧的耳朵,身着一件式希腊长袍,松弛的面料下是结实有力的体魄,礼节性地亲吻问好里裹了千万支小爱神的箭矢;他一个月不多也不少地光临火焰神殿两次,还都是选择在天气晴好的日子,他粲笑着为云峦奏演里拉或清唱一段自己编写的剧本,当然剧本里的台词总是含沙射影地表达了对赫斯提亚的恋慕;他让云峦乘坐他白天鹅拉的神车坐骑在天空中幽默风趣地高谈阔论;舞会上他远远对她微笑,在众多女伴的闲聊时分,对她绅士地点头示意,然后瞄准时机闯出女士们量体裁剪的低胸礼服,把快被抢光的甜品端给云峦,刀叉上各绑一支香槟玫瑰,等云峦回神想和他道谢时就会发现勒托爱子早已经加入了淑女们激烈的钻戒争论,温润儒雅的南风之神诺托斯正凑过来和他喝好兄弟的交杯酒呢。
这些都不是属于我的,梦醒后的云峦头一次在除了先知者之外的地方感觉到了和谐的归属,自由的闪电击中她闪退的神经纤维,那力道简直是陨石砸到大脑,一瞬间她头重脚轻,热情洋溢,感觉自己仿佛可以目视千里,手举千斤。这些都不是我,她欣喜地想,为了不被识破而一直扮演赫斯提亚的云峦捶胸顿足地想,炉火女神的身份从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为了它而卑哀到沙里呢?
想通后的生活就好过多了,何云峦几乎可以说是退出了奥林匹斯交集圈,对各式各样的舞会宴请可以说是毫无兴趣,她每天为了人类的宿命奔波游走,又因为被迫无法离开圣山而打算先向宙斯虚心示弱,好汉不吃眼前亏,等行踪自在后再去帮着普罗米修斯离开帕加索山脉也不迟。
神王问她,“您真这么想吗?赫斯提亚,您承认您判断的失误了?”
“是的,宙斯,事实上我对于自己曾经企图背叛您这一点感到难以置信,是什么一叶障目的幻术蒙蔽了我的双眼,竟牵起了敌人的手掌而抛开最亲密血亲的橡树节棍呢?”云峦匍匐于地,真像是被鬼魂附体般断断续续地说。
“最亲密的血亲?”
“当然是您,我最值得信赖的兄弟,您把我从暗无天日的克洛诺斯之窠里救赎,这份真情是别的神都无法取代的。”
宙斯看上去像是高兴过头一样哈哈大笑,他放下手掌上滞留的雄鹰,拍了拍手抚着自己的下颌骨。
“这样看来也该是时候了。”
“是时候?”始料不及地回复让云峦忍不住仰望宙斯。是什么时候?正确的打开方式不应该是——“我原谅你,以后我们既往不咎。”或是“我才不原谅你,叛徒,侫臣!”之类的二选一吗?
“哈哈,您迷惑的眼神还是这么可爱,亲爱的赫斯提亚。我可是忍耐了很久,为了看初生婴儿般的您如何应付神界的琐事。”
“!”
“宙斯,您……”
“云峦著色四时画,石濑有声千古诗。”他难得轻声说话,可这句不合时宜的文绉绉腔调却让云峦品味到了睡神兄弟的低音。
“据说是万年后的人间诗词,这么讲来人类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宙斯!”云峦凄厉地呼救一声,无比惧怕的肢体先大脑一步崩坏肢解。
“这就是您的曾用名吧,我一直在等着您重新认识我的这天,真是惹人怜爱,可以这样呼唤您吗?”不等呆滞的云峦有什么反应,他马上张开嘴巴,嬉皮笑脸的双颊勾勒出一贯风流的形象,可他的仪态是严肃的,坐姿威风凛凛,目光睥睨一切,只有在面对涉及有关这位神王颜面的公事时,他才会做出这种不怒自威的表情。
紧接着云峦就看见他吐出了信子,猫科动物的竖瞳化为利剑刺穿她的胸膛,他的犬牙不再是犬牙了,而是非洲象的牙齿,他把豹纹尾巴往地面一摔,对着她的脸呕出了一招致死的毒液。
“别怕,只有您不必怕我。云峦,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