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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里不知身是客 下 ...

  •   至显一年春,匈奴再度进犯,十五岁的萧远请缨出征塞北。

      李意第二次迎接萧远的时候心情是截然不同的。
      他还记得三年前这个孩子来的时候是温温的性子,带着一丝有礼貌的笑容,即使是细细拭剑的时候,也是云淡风轻的表情。脸庞上,洋溢着的还是一丝天真。
      可是现在,他的脸上却是肃杀之气。
      那是萧唯二十岁时出征时的杀气。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宛若大人的身段,金甲在身,走过营地的时候,所有的士兵,都肃然起敬。

      这次匈奴左右贤王兵分两路,成夹击之势进攻。细柳营虽然是精兵强将,但是数量上却远远不及匈奴举国之兵。是故兵力分散之后不敌,边关频频告急。

      萧远也不过带了和匈奴相当的兵力,要说以多取胜,也是不可能的。
      李意有些担心,当年萧唯二十岁出师,但是在此之前已经在边关呆了不下六年,而今这个少年主将才十五岁,又不过呆了两年,论起实战经验,远远不及他父亲。
      前线战机,一日数变。
      李意没有办法不忧心忡忡。

      可是数战过后,李意才发现,行军布阵之术,萧远已经炉火纯青,纵使匈奴来者强势,也逃不过他的种种陷阱,不过半月,战事扭转。匈奴几乎是节节败退,只能退守一百里。
      双方僵持在阴山沿线。
      萧远当然想要直击关外,但是他远道而来连续征战,士兵们已有疲态,若是冒失进入阴山之外匈奴之境,被人以逸待劳则后果不堪设想。
      双方都在等待最好的时机,准备反戈一击。

      转眼数月过去,又是七夕。
      晚上李意照例巡营,路过主帐前,意外地发现萧远在沉思。
      行军帐篷里淡淡的烛光微跳,忽明忽灭,摇曳的影子在帐上拉长,显得有些单薄。萧远的脸上,难得的带着几分萧瑟。
      李意突然心中有些可怜这个孩子,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担负着的却也是重大的担子,一旦功败垂成,必定也是也殉了这大好江山的。
      他掀帘走了进去。

      萧远微微一笑的招呼他坐下,“李将军当年追随我父驻守边塞十余年,不知道是不是对边境情况了如指掌?”
      李意有些诧异,因为他看到案几上堆着的全是探子们汇报的资料,不光是军情粮草,连朝廷历任守边将军情况都有。

      “李将军莫要误会,小王只是奇怪谢相为什么在二十多年前驻守塞外一年,要知他是文官,于情于理都不合。”
      李意微微的变了变脸,萧远看了他一眼,还是笑的和蔼,带着十四五岁孩子的好奇。

      终于李意开口:“的确是,在公主二十岁生辰那年,谢相曾经来塞外居住一年。”
      “果然是真的,只是将军知道为什么吗?”
      李意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名义上是为了庆祝公主寿诞,实际上是奉了密令出访匈奴。”
      “有这样的事情!?”萧远的脸上开始放光。
      “前任单于,是当年的左贤王,据说是谢相从中周旋助他登上皇位,换我皇朝边境安全。”
      “所以五年前单于驾崩,双方战事又起?”
      李意颔首,“新单于是个6岁的孩子,现在掌权的是左贤王,前单于的弟弟。只是还没有名正言顺的夺位。”
      萧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七夕之后,萧远和匈奴各自退回边境,两家局势退回战前。
      朝廷三番五次的派人接替他,毕竟目前大家都没有力气吞并对方,圣上挂念自家幼弟,便不时催促他回去。
      每次,萧远都以战事未平为借口推辞了。李意见他如此,越发敬佩这个少年报国之心,全营上下加紧操练,誓要保卫边塞。
      萧远自己,则常常对着探子们送来的情报深思。
      然后便召来自家心腹,与他耳语一番,转身送他出门。
      李意不知道他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却也没有问,不光是因为他是主帅,更是因为他是萧唯的血脉,他深信这个少年的才智。
      而且他也很忙,忙着囤积所有能够收集的粮草,这是萧远交给他的使命。

      转眼就是冬天,萧远前段时间囤粮无数,是故虽然寒冬凛冽万物枯萎,戍边将士们却还是有粮可食,反观匈奴那边因为酝酿战事又没有料到会僵持不下,游牧民族本来就不擅于囤积粮草,加上萧远刻意搜刮尽了所有粮草,几乎是弹尽粮绝。
      几天之内,有不少敌兵投诚。

      萧远下令,但凡投诚者,皆收编入营。
      他还是日日召集探子们入营,不知道在商量什么机密大事。
      有些投诚的士兵吃了几天饱饭就带着干粮逃了,萧远也不过是笑笑,对李意说都是父母养大的,既然不为敌人,也就放他们一马。
      李意心里面有些疑惑,不知道现在这个主将和上次见到的拭剑少年是不是同一个人,但安慰自己说到底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心性不稳罢了。
      有一天探子来报之后,萧渊大声呼喊李意,要他整顿军务,十日内有行动。

      李意心里暗暗叫苦,这个少年果然是经验不足,冬日冰天雪地,绝非偷袭的好时机,一旦中下埋伏,后果不堪设想。
      萧远难得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案几说绝对没有问题。

      军令如山,五天之后萧远带着半数精锐越过阴山。
      一路只见白雪皑皑,左右贤王的军队并没有埋伏于途中,李意觉得诧异极了。
      一日之后,萧远大军直破单于不多的直系部队,杀入主帐。
      里面端坐着一个少妇,服装华丽,俨然是匈奴贵族打扮,怀里搂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少妇不像是塞外女子那般五官深邃,却有几分中原女子长相。
      见了萧远,女子微微皱了皱眉。

      萧远屏退众人,缓缓上前作了一揖:
      “见过怜哀郡主。”
      那个少妇脸色如常,也不开口,倒是怀中小单于恼怒起来:“成者王侯败者寇,你罗嗦什么!”
      萧远还是带着微微的笑容:“小单于果然是少年英雄,可惜时运不济。”
      少妇终于开口:“将军认错人了吧?我虽然有汉人骨血,却也是堂堂单于之妻。”

      萧远笑得有些灿烂,“您母亲是匈奴公主,父亲却是我大德朝的丞相,既然郡主不认同先皇追封,小王便称您一句谢家姐姐好了。”
      少妇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半晌开口道:“不知道这位王爷如何称呼?”
      “小王继承家父封号北定。”
      谢采薇的脸上露出些许讽刺的笑容:“无怪王爷看来这般年少,本宫记得无忧王爷今年不过十五岁,可谓是英雄少年。”
      说着口气狠了起来:“如此说来,倒是我谢家没有这个福气了。”

      “非也,谢相一世英名,却是郡主看不清势态,导致谢相一步错步步错,四百年谢氏一族基业毁于一旦。谢家四百年基业,靠的就是为臣之道,并非不可得天下,而是得天下者必定成为众人逐鹿,不如韬光养晦,助人成就帝业,然后从中渔利。”萧远一脸表情渐渐严肃起来:“姐姐你为了一己之私,却殉了谢家上下几十条人命。”

      谢采薇不屑的瞟了他一眼,“王爷为臣之道果然学得不错,不知道您可知我是如何逃出中原的,说起来也是你们识人不明罢了。”她倒是笑了起来:“我父亲明明是可以联合我母亲起事的,偏偏他还自己泄露风声,招来杀身之祸,我也想过嫁给那一位母仪天下,可惜他居然察觉我的用心,不过到底最后妇人之仁放过我。说起来,都是你们自己造的果。”
      萧远还是一张含笑的脸,“那位当初救的,是谢家姐姐,不是今天的单于之母匈奴太后。况且他时常教导小王,为上位者,当以天下为重。”

      那少妇的手死死捏着,关节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终于是没有开口。怀中的小单于叫囔了几句,突然便不做声。
      他的心窝上,俨然插着一把女子用的小刀!
      “这个方法,我父亲二十多年前用过,不想到被你学了去。可惜左贤王没有一个妹子嫁给您,不然我倒想在下面看看,王爷的结局。”
      说着,谢采薇居然丢开手中孩子,一头撞向主帐中间支柱。

      萧远再度目睹十年前的一幕:毫无血色的脸,流出猩红血注的额头,黑发凌乱色如漆,蛾眉微敛似柳叶,紧闭的双目上睫毛浓重如扇……
      他蹲了下去,触触她的眉梢眼角,再探探她的鼻息,然后微微皱眉:“这个法子究竟不保险,为人臣者,当以人主为重,小王得罪了。”
      说着他拔下小单于胸口的刀,一刀刺入女子的心窝,然后起身站在一边,静静候了片刻,唤来手下吩咐说厚葬单于。
      一切就已经在梦里面演习过千百遍。

      史书载:至显一年春,匈奴小单于一意孤行进犯中原,至显一年冬为北定王灭,匈奴左贤王登基为新单于,两国签订条约约为世代友好,互不侵犯。

      两个月后,大军班师回朝。
      新皇的脸上难得露出兴奋之色,一扫过往的倦怠和悔意,接风宴上,他开口说可以由萧远任选赏赐。
      萧远只是请求能为谢相重修墓园。
      皇上脸色微微一变,却也同意了。
      重修墓园的意义重大,不仅意味着天恩浩荡,也是谢家其余眷属赦免的象征。那几个失了丈夫的出家女子听北定王宣读圣旨后镇定叩谢。
      萧远却知道,只要自己一出别院,她们便会亲自向自己夫君报信去。
      不在蒙受冤屈的时候死去,就是为了维护谢家声誉,免得被人当作畏罪自尽,而如今沉冤昭雪再追随夫君而去,是为了不苟活于世。
      这才是世家子女处事的原则。
      所以他从来就不明白,为什么当年谢采薇会血溅灵堂。

      谢相的新碑树了起来,铭文上洋洋洒洒的赞扬了谢相为大德朝做出的贡献。墓园之外设立祠堂,供人祭奠。怜哀郡主的墓也修葺一新,甚至连柳木棺都换成了金丝楠木棺。
      十六个谢家子弟墓碑上多为夫妻合葬。旧坟多从原处移了出来,到了宽敞的地方,才能把新旧棺木同时安葬。
      主持这一切的就是北定王。

      在这之后,他再也没有梦见过去的谢采薇,只是自己站在那个宏大的金丝楠木棺前,将十年前就该安葬的女子移入其中,边上是小小的单于。而她的美艳已经过去,不复少年时代的清逸,完全是一个少妇的疲惫脸庞。
      他知道,谢采薇这次是真正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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