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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里不知身是客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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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待他始终是有些补偿心理的,大概是真的把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的弟弟,对他有求必应。恨不得天上明月都捧到这个孩子身边。
十二岁的时候萧远要求去塞北的细柳营,皇上和太后都极力反对,唯独太子思索许久,终究挡不住萧远哀求,帮他说服皇上达成了心愿。
细柳营本是萧唯旧部,萧唯死了之后归入边防卫戍,由当年的萧唯的副将李意统领。
萧远刚去的时候李意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公子,仗着父母血统才拜了个无忧王,如今乘意而来,并不真见得有什么宏图大志。
自古以来,残酷的战争靠的只有实力。
李意相信不出几天,这个娇贵的小王爷就会哭喊着回京。
出乎意外,萧远没有表现任何不适。
他并没有住在北定侯府,和大部分将士一样住在帐篷里,北地夜凉如水,晚上只有一床薄毯御寒,吃穿用度亦和普通将士一样。
甚至每天准时在练武场里操练,并不因为王爷身份就有所不同。
慢慢的,细柳营的将士们开始把萧远当作自己人,萧唯的旧部们更是把他当作自己的子侄辈一般看待,闲暇时众将把酒言欢,唏嘘感慨地追忆萧唯旧事。
萧远总是在一遍静静的听着,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和十二岁孩子的纯真。在月光下的脸庞,微微的发出光晕。
明珠生晕——这是所有将领的感慨。
匈奴时有来犯,只不过都是些零碎偷袭,倒也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事。
两年历练过去,萧远已经是李意的左膀右臂,因为他足智多谋且反应机敏,就连少年的身躯也开始抽长,窄肩细腰慢慢的显示出肌肉的线条,穿上铠甲,宛若一头小豹,蓄势待发。
恰逢当时右贤王率众来犯,李意担心他究竟是个少年,可能经不住沙场厮杀残酷,便要他留守大营,自己带着半数人马出发。
两股人马在四十里外的战场相遇厮杀,李意发现右贤王的精锐部队并不在其间,警觉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急急赶回大营,生怕自己晚到一步,见到的是一地尸首。
等他赶回细柳大营时,见到的的确是一地尸首。血气冲天,几乎让人昏厥。
细细一看,并不是细柳营士兵的,而是匈奴兵士。李意稍稍松了口气,召来自己留在营地的下属,才知道他走后不过半个时辰就有匈奴来袭,幸亏萧远提前做好了防备,来了个引君入瓮。
急急赶到主帐,见到的正是蹲在地上逼供的萧远。
少年心性总是比较急,萧远的剑已经在那个俘虏的身上戳了几个窟窿,且刀刀都在人体关节部位——不是要害损伤却绝对是钻心疼痛。那人一脸苍白,几乎是晕阙过去。
李意定睛一看差点惊呼出来,那个俘虏不是别人,正是匈奴右贤王麾下的爱将之一,说是三十多年来旷世的武将之才。
萧远居然能够制住他,必定不可小觑。
最可怕的是他的剑戳进俘虏关节时,还能保持平时那张云淡风轻的少年脸庞,看不出任何意图。月光下原本是明珠生晕的脸,此刻好像是一把宝刀,尖锐地散发着杀气。
俘虏已经昏死过去,李意招呼人来把他押走,然后细细端量起萧远来。
他端坐在一边,细细的擦拭起自己的宝剑——这本是萧唯的兵器,削铁如泥的上古宝剑,此刻上面猩红的鲜血成注流下。而萧远用自己的汗巾慢慢的一点点把血渍拭去,好像手中不是一把兵器,而是他自幼把玩的珍宝玉器。
看着萧远,李意的脊背慢慢生出凉意,一丝丝的盘旋在心头。
奉天十六年春末,皇上驾崩,太子登基,为至显元年,十四岁的萧远回京奔丧,改封北定王。京师北定府和塞北北定府都粉饰一新,重新赐于他。
太后这个时候已经是太皇太后,皇后自然也成了皇太后,女人年纪一大,看见小萧远格外亲切,三不五时的在皇上和他面前抹眼泪,决不得让他回去。
萧远倒是笑笑,回答说是愿意承欢膝下,加上已经熟悉边防军务,短期内不打算回塞外。
年轻的北定王顿时成为全朝最热门的权贵,新科士子,元老权贵,都主动向他示意交好。
难得这个少年文武双全还没有什么架子,不论是和武将们围猎赛马,和文臣们吟诗作画,为人谦和好客,一时间身边便是围聚起来一帮少年贵族子弟,名动京师。每每出游的时候,鲜衣宝马,引得无数京师的姑娘暗暗围观。
世家子弟多喜欢做些附庸风雅之事显示自己的高洁,萧远不热衷,也不反对,只是参与。
七夕之夜一帮十四五的五陵少年们喝过美酒,逛过大街,便有人提议去怜哀郡主的墓地参拜。
怜哀怜哀,怜其至孝,哀乞命薄。
谢采薇故去的时候,这帮少年不过是六七岁,哪里见过美人芳踪?只不过是长久以来文人骚客们写了些赞美佳人的诗句,让他们自小就对这样一个芳魂有了无限遐想。
萧远见过谢相,见过谢采薇,却是第一次来这个墓园。
谢家祖坟据说是在千里之外的太原,大德朝开国以来谢家便在京师十里地外买了这块地作为墓地。
大概是时常有些文人墨客来悼念,墓园并没有荒废。中间有一座丈高石碑,上书“追赐怜哀郡主墓”五字,笔锋之间有些萧瑟之意。
萧远认得,那是太子登基后重修的。他也记得,先皇曾经考虑过谢采薇为太子妃人选。
众人多挤在墓前洒酒祭奠,萧远一个人悄悄的走了出来,隐约见到谢采薇墓边有十来个不起眼的小冢,有墓无碑,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
细细一数,是十六个。
自然就是当时赐死的十六个谢家男丁。
他心中一动,往墓园正中走去,在前代谢家主人坟冢之后,果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简单的样式,没有墓碑,仅仅树了一块木牌。
显然这就是一代名相谢言昭的埋骨之处。
萧远记忆中还有他的影像,总是翩翩有礼的君子风度,微笑着招呼朝臣,太子驾临谢家时也是不卑不亢的接待;文采极佳,要是皇子们比赛诗赋,他总是最后的裁判。
那样一个人,又是权倾天下的谢家主人,为什么还会走上谋反这条路呢?
萧远不明白,如果为权力,当年大德朝开国君主本来就是谢家辅助出来的,四百年的世家,历经十几朝,富贵荣华当如过眼云烟,必定不会这般眼浅。
他想不出谢言昭谋反的理由,也想不出谢采薇寻死的理由——世家女子的绝烈他见过:谢老妇人早在事败前就已经绝食身亡,谢夫人安葬丈夫后自绝,众媳妇和其余女眷齐齐出家去了,谢采薇的死法看似激烈,却是当庭流血,少了几分世家尊严。
而对于几百年的世家来说,命,比不上尊严重要。
这就是世家子弟的命运。
仔细回想起来,萧远随着太子拜访谢家不下十余次,居然都没有见过谢采薇,要说世家女子守礼,却又总是看见她和太子私下的书信往来。
着实是个奇怪的女子。
萧远自从塞外回来,便再也没有梦见过谢采薇。
那天晚上却是意外的再度出现熟悉的场景:倒下的谢采薇,苍白的脸,鲜红的血;只是这回他却一直站在一边,冷冷的看着地上的尸体,连躬身的意图都没有。
谢采薇的身上,居然插着一把刀!明艳的脸庞,华丽的礼服,胸口的刀,却是冷冷的泛着银光。
就这样惊醒。
刚过子时,召来侍应供茶,便披着衣服走出去。
按大德律,封王后宗族子弟不能居于内宫,可是因为太后和太皇太后舍不得萧远,加上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也就一直住在宫中。
信步就走到了御花园。
七夕是一年当中银河最漂亮的一天,抬头望去只见深蓝天空中一条玉带闪耀,想起刚刚在街上看见无数少男少女相约花灯下,必是祈求牛郎织女保佑自己有情人终成眷属。自己也混在里面看花灯,一群少年衣着华丽,萧远却只是穿着白色,踩着木屐,身边路过的年轻少女们,都羞红了脸。
“有情人终成眷属啊,真是一个宏伟的愿望呢。”轻轻叹了一口气,准备回寝宫。
“是小远么?”突然有人开口。
萧远吃了一惊,连忙奔上前去,“皇上,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登基不过一年的新皇看上去明显老了,不过是二十四岁的青年男子,眼中却再也没有少年时候的激扬神采,总是带着一丝丝的倦。
倦里还深深地透出悔意,好似有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萧远一躬身:“皇上,您的脸色实在不好,请保重龙体。”
新皇微微的笑了起来,“你倒是越大越和朕疏远了呢。”语气里无限感慨。小时候萧远总是赖在太后那里不肯出来,每次都是太子亲自去抱了他才肯随太子出门。转眼间,那个粉嫩的孩子却已经抽条成了翩翩少年。
萧远露齿一笑:“臣也是恪守臣道啊,毕竟无忧王吃喝玩乐不事生产天经地义,北定王却是担负着定北的职责,哪里由得臣像以前一样呢?”世家子弟的责任与命运,他从谢采薇死后,就明白了。
新皇眼中露出复杂神色:“你可怪朕把这样大的责任压在你的肩上?毕竟你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罢了,一般的王侯公子,这个时候还是游乐年纪……”
“臣做的,不过是为皇上分忧。”萧远坚定有力的打断皇上的话,“皇上自幼教导微臣,上位者,当以天下为重;为人臣者,当以人主为重。”
上位者,当以天下为重。
新皇默默地叹了一口气,眼中的倦意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