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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里不知身是客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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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远见到谢采薇的那一年,他六岁。
萧家是大德朝的数代重臣良将,萧远的父亲萧唯二十岁挂帅出征匈奴,大败匈奴最精锐的左贤王部队,收复阴山以南三百里失地,此后双方以阴山为界,十余年匈奴未敢进犯。
萧唯既是世家子弟,又有赫赫战功,是以回朝后先皇以长公主金枝公主降萧唯,册封其世袭北定侯。京师塞北各赐府第一座,萧唯带着公主在京师里住了一年后,奔赴塞北。
萧远是金枝公主和萧唯的儿子,是萧唯三十七岁才得来的宝贝,金枝公主血崩而亡,时年三十二岁。
一年之后,萧唯亦病故。一岁的萧远就这样成为孤儿,孤零零的呆在塞北侯府。
彼时先皇已驾崩三年,新皇年号承天,是金枝公主的同胞弟弟,可怜自家亲姐姐最后一点血脉流落边塞,加上太后一旁鼓动,皇上便下诏将萧远接入宫中,交与皇后抚养。
萧远是和东宫太子一起长大的,衣食住行皆按皇子规格,却不用像皇子们一样忙于学些帝王之术为臣之道。他是无忧无虑的小侯爷,整日里不过随着皇后伴随太后承欢膝下。虽然出身边塞,但是长于深宫的萧远颇似金枝公主,一双凤眼水波荡漾,配着红唇皓齿,每日跌跌撞撞行走,深得后宫所有妃嫔喜欢。
承天六年,萧远四岁,写了首诗,且不谈文采,却说要“金屋藏娇”,逗得皇上龙颜大悦,居然就下旨册封他为“无忧王”,成为大德朝开国以来唯一的异姓王爷。众臣原本想上书反对,可是皇上同时下旨言此王位不世袭,俸禄由皇家开出,一个虚位而已。
群臣想起毕竟这是萧唯唯一的血脉,也就不言语了。
有了爵位,皇家所有重大的仪式萧远就必须出席。
难得萧远居然不厌烦这些繁琐仪式,即使不过是四岁孩童,举止一样得体,进退自如,颇有先父大将遗风。一身银白朝衣,陪衬的这个孩子如宝似玉,众臣上朝之时,竟是不敢多看,生怕看的痴了,有失朝仪。
皇上和太后都啧啧称奇,从此之后更加宠爱这个孩子,一年之后就让他进御书房做太子伴读,师从当时的丞相谢言昭。
太子很是喜欢这个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表弟,他比萧远大了十岁,几乎是如兄如父,一心也想把萧远培养成自己将来的左膀右臂,所以出门处理政务时总是带着萧远在身边,耳濡目染。于是朝中总能见到这个孩子穿这银袍,跟在太子身后,群臣看了,不由得想起萧唯年轻时候一直是京师世家子弟中最为出色的翩翩少年,萧远又比其父多了几分俊秀。
承天八年,丞相谢言昭意图谋反,事败未成,按大德朝律当灭满门。皇上念其祖上为开国功臣,且是数百年的世家,只是秘密赐死谢言昭及谢家男丁,余下家眷迁居京城外十里别院,由朝廷派人监视。
鉴于谢家地位,整个谋反事件并未昭告天下,只说是谢相积劳成疾归天,众朝臣心中有数,也不会去追究这一皇朝机密。
执行旨意的便是东宫太子。
萧远本不想跟着去颁旨,他实在不喜欢看死人。
进宫之后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总是会出现满堂铺天盖地的白色,中间是两口黑漆漆的棺木——从两岁到五岁梦中反复出现这个场景。他开始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后来一次宫里某位娘娘殡天,才知道自己梦见的是父亲病故后的祭奠场景。
那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的梦境,一岁的孩子本来应该早就磨灭了这段记忆,可是他却牢牢地记住了。
此后只要是有死人的场景,他记得格外牢,就算是刻意淡忘,梦里面也会反复出现。黑漆漆的棺木,铺天盖地的白色,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实在不是愉快的记忆。
谢家是世家门阀,传承四百余年,历经不下十朝,终于还是毁于一旦,太子心中有如许感慨。
所以他刻意带着自己的心腹们去宣旨,既是显得对谢家的尊重也是给众人一个警告——即使是名门有如谢家,也有树到猢狲散的一天。天威尊严,不可违抗。
萧远出门之前又换了身衣服,不过是刻意磨磨蹭蹭的等到他估计宣旨快要结束才去。
但是一进门,还是看到了满堂的棺木和黑压压的跪着一地的谢家女眷,十七口上好的柳木棺是皇上的天恩,看在萧远眼中却变成苦笑——他估计至少要梦上几个月的棺材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足足让他梦了几年。
一个白衣女子突然冲出人群,一头撞在中间谢言昭的棺木上,顿时头破血流,点点红花飞溅。
在场众人一片惊呼,连太子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那个女子撞在棺木上后倒了下来,脸色白净毫无血色,额上的伤口却是流出猩红血注,黑发凌乱色如漆,蛾眉微敛似柳叶,紧闭的双目上睫毛浓重如扇,配着红色的血蜿蜒而下,整张脸居然有了异样的妖艳。
一旁的谢夫人扑了上去,采薇采薇的哭喊起来。
萧远立马被太子派人送走,究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这样的场景太子不忍心让他看到。
回宫之后他就病倒了,高烧昏迷一月。太后皇上皇后纷纷来看他,不住埋怨太子居然把一个六岁孩子带去看这等血腥场景。太子心中也很是内疚——可是谁知道谢采薇居然会是这样决裂的女子呢?
谢采薇,是谢言昭的长女,据说三岁成诵四岁成诗,十岁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整个大德朝上下都传诵的才女。
长相更是清逸动人,据见过的人说她有水晶一般的双眸,肌肤胜雪。
二八年华,原本可以预见该有多少名门权贵皇孙贵族纨绔子弟上门求亲——就连皇上都已经把她列入了太子妃的候选。
纵使一朝之间家败如山倾,入主东宫的愿望顿时破灭,却犯不着自己也殉了去。
最后从谢家抬出来的是十八口棺木。
这场憾事,在大德朝上下议论了足足半月,直到皇上怜其至孝,追为怜哀郡主,才渐渐的平息下去。
谢采薇的墓地,倒是成为了不少文人墨客祭奠的场所。
萧远一个月后才清醒过来,其间发生的一切,他并不知晓。
作为一个六岁孩童,他醒来后的正常反应是向身边的人撒娇——太后这段时间内把他接到自己的福寿堂静养,皇后时不时的带些御膳房的新巧清淡点心来看他,就连太子也在闲暇之时带着他出门游玩,时不时就去皇家围场。少年的萧远策马扬鞭,猎场上生龙活虎的,比先前还要开朗。
萧远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御书房里跟着新老师学习,跟在太子身边时也是进退有度,被一班老臣们称为少年才俊惊为天人。
只是一到夜间,他就不可避免的走入噩梦场景中。
其实说起来这个梦并不可怕,不过是萧远漫步到一间屋子门口,推门进去就看到谢采薇倒在自己面前,还是那张苍白如雪的脸,猩红的血沿着额头伤口流下,却一点也不损害她的美貌。
梦多了,萧远渐渐的觉得这张脸亲切起来,他甚至在梦里面会捧着谢采薇的尸体细细端详,摸摸她漆黑的发,柳叶般的眉,和她失去血色的唇,然后再起身吩咐后面的侍卫厚葬。
他觉得自己好像认识谢采薇已经一辈子了。
一年年他慢慢长大,不管参加多少葬礼,也不再会梦见除了谢采薇以外的任何人。他在梦里面捧着谢采薇的尸体,有时候还会用指尖轻触她的血,稠稠的猩红的血液,点在谢采薇的眉心,像是一朵盛开的桃花,然后轻轻的探了探她的呼吸,再叫人厚葬。
而且梦里面的谢采薇永远不会老,永远是十六岁时年轻的脸,即使没有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也没有被时间摧残,带着一点点死亡的颓废,和平静的安详。
这是他的秘密,没有人知道,也不和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