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曙》misono初

76、番外·乔恩·Part 02

　　车子行驶过数个街区，车窗外的景色在他的眼中不停变换。他手中的面包早已吃完，包装袋还捏在他的手里，肚子不那么饿了，可也没有被填饱的感觉。他看着窗外，不知道自己将会到哪里去。容家？那是什么地方？父亲，一个模糊的概念。时间很久，久到他再次感到饥饿，开始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外面先是变得越来越漂亮，后来又变得越黑暗，闪着光会跑动的五颜六色的灯光开始远去，只有黄色的街灯照在他的脸上。

　　车开慢了许多，不远处有一幢矮矮的建筑，和他见过的那些都不同。他想不出为什么会有这么矮的楼房，这么矮，好像没法住很多人。他按着窗□□出来的光数着楼层，一层，两层，三层，不多，只有三层，最下面的一层最明亮，最上面的那一层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但很快，一眨眼，就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车就在这个低矮的三层建筑门前停下，管家打开车门，“到了，请下车吧。”

　　下车。他按照管家说的下来，脚碰到地面的时候感觉有点软绵绵的。司机把车开远，停进车库。
　　他跟随管家进入那栋建筑，这个房间很大，也很空旷，几乎没有人，也没有床，倒是有很多看起来很柔软的椅子，和车上的一样。

　　管家叫来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姐姐，他被姐姐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待了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进来，带着闻起来就很香的食物，还有一些衣服。

　　“小少爷先吃东西还是先洗澡？”

　　他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这个“小少爷”说的是谁。他扭头四处看了看，这房间里现在只有他和这个姐姐，刚才拿食物和衣服过来的人已经走了。

　　然后他看到姐姐笑了一下，但那笑容很快就消失，变成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乔恩少爷？”

　　他总还是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做“乔恩”的。是几个字母，听妈妈说是不同的文字，不过在外面更远处的那条街的对面，也能看到这样的字母。

　　女佣见他有些反应，笑了笑，这次的笑又和刚刚的不太一样，他分辨得出，刚刚是觉得好笑，而这次是那种很客气的笑，就像管家的微笑一样。

　　“乔恩少爷，请问您是打算先吃东西，还是打算先去洗澡，换好衣服再吃东西？”

　　她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乔恩盯着桌子上的食物，有点迟疑，更多的是饥饿和贪婪，那个面包早已在他的肚子里无影无踪，但他却拘谨了，明明可以和人为了半袋别人不要的饼干争抢，现在他却退缩了，他抬起眼睛，绿松石的颜色在女佣面前一闪而过，很快就被长长的金色睫毛盖住，“这个是给我吃的？”

　　“是特地为您准备的夜宵。小少爷一定是饿了，先吃东西。”

　　说是擅自决定了“新少爷”的行动，但也不过是看乔恩的意思猜测出来的，尚且还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妙疑问。

　　他又抬起眼睛，偷偷看了一眼姐姐，然后迅速低下头，把眼睛藏起来，他们讨厌他的头发，他的眼睛，头发可以剃掉，但眼睛只能低下头不让别人看到。

　　他确定了这东西的确是给他吃的，不会有人来争夺，也不会挨揍。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汤匙，小心翼翼尝了一口，然后端起碗狼吞虎咽。粥在他的嘴边留下一圈白色的糊糊，他舔着嘴唇，意犹未尽。

　　女佣试探着问他：“再来一碗？”

　　他点点头。

　　很快，更多的食物摆上了他面前的桌子。

　　他一扫而光，肚子撑到几乎站不起来。被女佣带到里面那个房间去洗澡，是卫生间，但和家里的那个不一样，家里只有一个用来上厕所的马桶，颜色脏兮兮的，经常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这里的马桶和新的一样，有一面很大的镜子，一个白色的像洗碗池的东西，还有一个很大的白色长方的盆子，光亮亮的白色的墙上挂着一些东西，有毛巾，更大的毛巾，还有别的他不知道是什么的。

　　女佣让他到那个装水的盆子里去，叫浴盆。他还穿着杂物堆里找到破吊带背心，妈妈穿坏的。衣服被脱下来，放在一旁，姐姐说要帮他洗澡，他点点头，有点茫然。洗澡，在家里也洗过几次，每年的夏天，水很紧张，他只能找一条破到无法穿的破衣服，沾上水擦擦黏在身上的汗。

　　他进入水盆里，水很温暖，还冒着热气，姐姐在揉搓他的后背，很舒服，他想睡觉。

　　这是一场梦，他可能已经睡着了。

　　他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陌生的白色的天花板，他记得家里的天花板是灰黑色，角落里挂着蜘蛛网，上面挂着蚊子和苍蝇的壳，有时候能看到一只黑色白条纹的蜘蛛在上面慢悠悠的爬过，或者垂下一根长丝。他去寻找，但没在这样白色的天花板的角落里找到网络和蜘蛛。他坐起来，摸着身下柔软的床垫，发现昨天晚上不是在做梦。

　　他下床，光着脚在小小的房间里转悠。阳光已经能够透过窗帘，他钻到窗帘后面去，一棵树从一侧伸过来，树叶上沾着透明会闪光的水珠，下面是绿色的草地，五颜六色的花朵，白色的围栏，没有他熟悉的矮墙，在楼下打架的野狗和互相争抢的孩子。

　　“笃笃——”

　　有人敲门，他钻出窗帘，跑过去拉开门，像是偶尔家里会来那么一两个邻居，希望能借到一点可用的工具或是救急的药品食物的时候。外面是昨天看到的那个老头管家，那个漂亮姐姐，还有两个姐姐，也是昨天见过的。只见过一面，但他记得。

　　他疑惑，然后明白过来，“我该走了？”

　　可是妈妈说的那个“父亲”，他好像还没有见到。不过见不见到都没有关系，他睡过这么好的床，吃过这么饱，他会记得这个“父亲”的。

　　管家微笑着，没有回答他，“帮小少爷准备一下。”管家看着钟表，“老爷还有事，动作尽量利落一些。”

　　他被推回房间里，三个姐姐给他穿上衣服。他从来不知道穿衣服是这么麻烦的，上面是小小的背心，外面是短短的系纽扣的衬衣，只能盖到屁股，下面要穿一条小号的内裤，一点也不宽松，但不会像他穿妈妈的衣服那样滑下去，内裤外面还要穿一条长裤，有两条带子挂在他的肩膀上，好像是怕裤子从他的身上掉下去。会掉下去，他穿妈妈的裤子的时候会。所以他几乎不穿裤子，因为妈妈不是有太多时间把穿旧的裤子改成他穿不会拖地的样子。

　　穿好衣服，他被带出去，从昨天晚上上来的那个楼梯走下去。那个又大又空只有椅子的房间里，多了很多人，软软的沙发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中年男人，坐在最大的沙发上，正在拿着一本什么杂志在看。另外一个是个少年人，坐在侧面的椅子上，端着一个杯子，侧脸很好看，和他见过那些不一样。他见过的那些是只会用拳头打他的，脸上总是这里或者那里有伤疤的丑陋的大孩子。

　　听到楼梯上传来的响动，容晔瞥过去一个眼神，随即收回来，继续安静喝他的牛奶。神情和态度就仿佛无事发生过，他既没有瞥过那个眼神，也没有看见任何人走下来，只是在品尝他早餐的最后一道菜。容臻合上那本财经杂志，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等家里这个新居民走过来，他只是站起来，象征性地拍拍乔恩的头顶，语气随意又坦然，“这是小晔，你哥哥。以后乔恩就在这里住下，兄弟两个要和睦。”

　　他说完就走，容家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没什么特别的规矩。他只是回来见见这个孩子，就算他不回来也是一样，但作为一家之主，也不能真的让事情这样发展下去。

　　司机已经备好车，等着容臻出门。乔恩对这一切都是茫然而且不解的，他开始感觉自己和这个地方的格格不入，而这种格格不入不只是因为这个男人的随意，也来自沙发一侧坐着的少年的冷淡。

　　容晔始终没说话，等容臻离开，就放下杯子，回去房间了。

　　客厅里很快又没有几个人，只剩下昨晚那个姐姐，而老头管家说他去叫厨房把“乔恩少爷”的早点准备出来。

　　他站在房间里，既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看，也不知道手脚该往那里放，甚至连觉得自己站在这个地方都很奇怪。

　　“他，刚才那个男人，是我父亲？”

　　过了一会儿，他悄声问道。

　　“是的，乔恩少爷。”

　　“哦……”

　　虽然是因为这个“父亲”，他穿着好看舒服的衣服，好吃的食物能吃到撑，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和这个“父亲”待在一起，还有那个“哥哥”。

　　那种敌意，他感受过太多次。因为食物，因为几毛钱，因为冬天一条暖和的破烂围巾。冷淡的，激烈的，隐藏起来的，各种各样的敌意他都知道。

　　为什么？一定是因为他抢了“哥哥”的“父亲”，所有的东西都是只能有一个所有人的。他有点苦恼，因为他一定抢不过哥哥，哥哥的年纪和身高都超过他太多，他还没有能打过这样年纪的男性的经验。

　　他战战兢兢，但还有一点，跃跃欲试的。

　　争夺，是刻在像他这样出身的孩子骨髓里的本能。

　　不争夺，就一无所有。如果那个父亲是他保住食物和温暖房间的必需品，他就得尝试。

　　饿肚子的滋味并不好受。

　　但容晔没给他这个机会。

　　容晔很少离开自己的房间，偌大的宅邸之中，除了吃饭的时间，他几乎不会和这个哥哥碰面，然而碰面的时间也是最难熬的，几次交锋，他不止一次祈祷下一顿饭容晔会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吃。他也想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但是被容晔阻止了。

　　那天午饭前他问管家他可不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吃放，他实在是不想碰到容晔，后面这句话他没敢说出来，前面那句话却正巧被下楼的容晔听见。他那个哥哥冷着一张好看的脸，不冷不热地在他身后说：“没教养的东西。”

　　连一点讥讽都没有，像是在说“今天下雨了”那样的语气，他却第一次感到了愤怒。

　　管家只是礼貌的，“大少爷。”

　　容晔走下楼梯，就像容乔恩不存在，同管家说起了其他的话题，“我要转学。”

　　管家眼角微微抽搐，忙摘下老花镜，一边掏着眼镜布一边跟着容晔下去，“大少爷想转去哪所学校？”

　　“还没想好。待会儿你把本郡的学校都找出来给我看看。”

　　“咳……这件事，老爷知道吗？”

　　“是我上学，还是他上学？”

　　管家脸颊一抽，“知道了。今天中午做了红烧鲤鱼，两位少爷还是先吃饭吧。”

　　他还没有忘记被容晔冷落在后头的容乔恩。

　　饭桌上，容晔一言不发，只是夹菜吃饭。容乔恩也一言不发，但他害怕，害怕容晔突如其来的指责，指责他没有礼仪，没有教养。他本可以不在乎这些事的，可是慢慢的，他发觉，容臻很少回家，这个宅邸里平时做主的人是容晔。

　　容晔既不对他呼来喝去，也从不会对他挥舞拳头，偶尔间的一点表情让他明白他这个哥哥是根本不屑于他的存在的，但又厌恶。他试过讨好，没有用，激怒，没有用。容晔不给他一丁点反应，只凭自己开心，随时随地的，想起来就要羞辱他。

　　他想要揍他，那是唯一一次，容晔抓住他的拳头，看着他，笑意盎然的，“是容臻让你住进来的，但我也能把你赶出去。你可以试试，到时候，是我讲话更有用，还是你装可怜更有用。”
　　于是他渐渐明白，容晔在这个家庭里，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地位，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他不了解的事情太多。

　　那天之后，容晔的转学手续很快办理完成。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容晔就彻底搬离容家，他好奇去问，管家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这就说明这是不值得隐瞒的事情。容晔到郡市的垂云市去读高中。而他，过几天也要去上学，是本市的一所学校，据说是最好的，容晔读过的。

　　他开始上学，可是学校里的同学也不喜欢他。他听见他们私下说他是“私生子”，但转过脸来，又都围在他的身边。因为容家有钱财也有权势，私生子也是值得巴结的对象，何况他是一个名正言顺被接回容家的私生子。

　　他开始想家，想他那个破破烂烂的家，经常忘记让他吃饭的妈妈，会为了小半个被咬过的苹果扭打的伙伴。他只来这里一个月，读了两个星期的书，可他想家。

　　他想回去，不敢告诉别人。他偷偷从学校溜出去，这种事他做过很多次，只不过那时候不是溜出去，而是想方设法溜进酒店的后厨，偷东西吃。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知道自己家住在哪里。开出租车的大叔问他要去哪里，他捏紧口袋里的零用钱，一个词浮现在脑海中，“贫民窟。”

　　那大叔有点惊奇，但还是开动了车子，“怎么要去那种地方？”

　　他不答话。

　　大叔自问自答地念叨，“我看你啊，是个有钱人家的，跟父母闹别扭？那地方有什么好，你到了肯定立刻就跑回来。到时候连回来的路都不知道，也打不到车。我们开出租车，也不往那里去。”

　　他不说话，只看着窗外。现在是白天，他要记住这段路。路边的公交站牌从他的眼前掠过，他不认识太多字，但记得数字。

　　出租车在距离那个地方还有一条街的时候停下来，“我就送你到这。那边我不走，拉不到人。”

　　“……”他下车，把口袋里的零钱交给司机。这里他认知，他经常往外跑，这条街很熟。出租车走远。他穿过繁华的街道，规划者在这里施过魔法，那一侧灯红酒绿，这一侧破败不堪。

　　他走进去，以前的伙伴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目光里有陌生。他往回走，走到自己家的楼下，上楼，他听见身后有人惊呼，喊他的名字，他们终于认出来了。

　　但他得先去看看妈妈，他就是想妈妈，没有原因。和妈妈有关的回忆里有饥饿，有寒冷，有贫穷，有叫骂，有吵闹，但没有痛苦。

　　他打开门，没有锁。这里不需要锁，家家户户没有值得偷的东西，小偷不会光顾这里，倒不如说，也有小偷住在这里。有水声传来，他走进去，妈妈正在洗脸，看到他的时候脸上挂着水珠，睫毛上糊了一层，额头上的头发湿成绺。

　　他向前走了一步，“妈妈……”

　　女人好像有点楞然，“乔恩？”

　　随后她就反应过来，几步走过来，抱住儿子，喊他的名字。很快，她放开他，看着他，指责的，质疑的，“你怎么回来了？”

　　“我想妈妈了。”他说。

　　“……是吗。”女人直起身，环顾着房间，乔恩跟着她的目光看过来，这才发现房间里的不对劲，房间里有一只行李箱，女人弯下腰，扶着他的肩头，“听妈妈说，妈妈就要搬走了，以后不要来找妈妈了。”

　　“……妈妈不要我了？”

　　女人露出一个笑容，疲惫，一点欣喜，“乔恩有了新家，有爸爸和哥哥，不用再和妈妈在一起了。”

　　“妈妈……”

　　他明白过来。他最近明白了太多事。可他还想试试。

　　“妈妈要搬到哪里去？”

　　“还不知道。”

　　假的，她在骗他。

　　“那妈妈知道我住在哪里吗？”

　　“知道啊。”

　　“妈妈以后回来看我吗？”

　　“会的。”

　　又是假的。

　　他的妈妈会搬到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去，他找不到她，她也不会再来看他。

　　“乔恩可以和妈妈一起搬走吗？”

　　“不可以哦，爸爸会生气的。”

　　“……”

　　“好了，快回去吧。有人送你过来吗？”

　　他摇头。

　　妈妈皱起眉。

　　随后又挤出笑容。

　　“那就，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不要耽误妈妈的事情。”

　　“……”

　　他退后，走到门口，打开门再关上，“再见”，他不想说，因为他知道了，不能再见。

　　想要过好日子就不能要妈妈，要妈妈就不能过好日子。他不想过好日子，可是妈妈不要他了。

　　他走下楼，他们还在，想要过来说话。他不想说话。里面最大的孩子叫住他，拦在他面前，挥舞着拳头威胁他，“你小子过好了，也不想着这群兄弟？身上一定有钱吧？都拿出来，别让我动手。”

　　他没说话，低头往前走。

　　那个孩子抓住他的衣领，一个拳头挥下来。他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倒在地上。那个孩子弯腰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他抬起腿，朝着那孩子的肚皮狠狠踹了一脚。那孩子被踹到在地。

　　现在他能吃饱，力气比以前大得多。但对方一贯凶狠，很快就从地上爬起来，扑向他。

　　两个人在地上撕打，泥土沾满全身。

　　他伸手摸向胖子的身后，他知道胖子喜欢在那里别一把捡来的水果刀，但他不怎么用，只是偶尔用来吓唬人。他抽出刀，插进胖子的背后，再抽出来，抵在胖子僵硬的脖子上，血腥味在两人之间散发开来。

　　胖子在后退，他拿起刀，插进胖子的大腿，血流出来。胖子在地上乱爬，想站起来逃跑，刀插进他另外一条腿，更多的血流出来。他跑不了了，于是求饶，声音很大，像猪在喊叫。

　　他没有停，他只能听到胖子在叫，他不知道他在叫什么，也许是疼痛，痛一点而已，他挨揍的时候也很痛，下巴上的伤才好了没多久，小腿上有一条疤，被水泥块砸出来的。刀在那具□□上进出，血流出，一部分渗入泥土里，一部分四处蜿蜒。最后一刀插在喉咙里，那恶心的声音总算消失了。

　　他站起来，然后倒下去，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