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Muki思迁

11、第十一章 相逢相聚总匆匆

　　御花园莲花池旁的亭子内，南宫宁靠坐在栏杆旁拿着鱼食逗着池里的金鱼。而我则无聊的坐在一旁看着池中吃的正欢的鱼群。
　　“近来天气可真不错。”南宫宁遥望了一眼澄澈的天空，感叹道。
　　我没有做声。
　　南宫宁从宫人手中拿过鱼食食盒，抓起一把便往池塘里抛，方才还在我的脚下抢食的鱼群便转移了阵地窜到南宫宁脚下去了。
　　“看这个样子，想来河神祭那日天气必然也错不了，定可以好好地玩一趟。”
　　我听到此处，便把刚刚抓起的鱼食又放回到盒子中，让小竹拿湿毛巾来擦了手，便坐到了湖边的亭子的栏杆边沿去。
　　这一次南宫宁并没有很过来，而是在喂完手中的鱼食后悄悄地离开了。
　　我望着眼前碧绿的湖水，湖水对岸的红的墙黄的琉璃瓦，想起这一次来到看到这画面的场景。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一切又仿佛已成前世记忆。明明并没有过去多少日子，有些事情却仿佛被刻在石头里，一年两年或许更久都不会被抹去，被磨蚀。
　　夜里，我如从前一般没有奉得皇帝召见便擅自去了长乐宫。然而侍卫宫人早已心中有数，明白这一切都已过的皇帝的默许，因此我很顺利的便进了内殿。安阳旭正在案旁批阅奏折。明亮的宫灯照着他紧蹙的眉，冷寂的眼。我隔着明黄的纱帘，静静地站在远处看了许久，不知为何始终挪不动脚步。终于，福禄海给安阳旭添茶水时抬眼看见了远处的我，随即笑开了。安阳旭随之望过来，灯光照着他的淡棕色的眼睛，尤其温柔。
　　他向着我招了招手。
　　灯光温柔地亮着，他的笑容柔和。
　　我掀了帘子，跑了过去。
　　“这么晚了，孤以为今晚你不来了。”他说。
　　“陛下在等我吗？”我说。
　　本以为他会一如以往一样笑一笑便敷衍过去。对于我的主动，他好像从来不愿意正面回应。而这一次他却没有。
　　“是，孤在等你。”
　　我很惊讶，也很开心，开心之后悲伤又侵袭上来。
　　在悲伤侵入我的眼睛之前，我便挪开了头。
　　“陛下，我帮你磨墨吧。”我说。
　　“好。”
　　然而今晚的我却不能如往常那样专注，甚至心不在焉。于是，一不小心，我手中的石墨竟脱了手，掉到了地上。
　　石墨撞到地板，“当啷”的一声响，也惊动了正认真批阅奏折的安阳旭。
　　我一边慌张道歉，一边俯身去找石墨。然而当我正要起身寻掉落的石墨时，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俯下身去查看我的手和脚。
　　“可有伤到？”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脸。我忽然害怕，当我看着那张脸的时候会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对他如此地舍不得。即使我不愿意承认，我却无法阻止那种感觉。那种心痛和悲伤侵袭了我的全身，就像致命的毒。
　　他似乎是见我不说话倒以为我真的伤了，便忙着要抱我到暖榻去。我急忙阻止道：“我没事，陛下，刚才我只是手滑了一下，没有伤到我哪里？”
　　“今晚你可有些心不在焉啊。不是专门过来陪孤的？”他问。
　　我有些心虚，为了不让他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和我深究下去，只能转移话题，道：“陛下瘦了。”
　　他的浅棕色的眼睛里跳跃着烛火的光，透着那明亮的灯光静静地凝视着我，仿佛一盏灯穿过了无尽的黑夜穿过他的眼睛照进了我的眼睛里。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忽然笑了，好看的嘴角浅浅的勾起一道弧线，伸手握住我的手，用格外美妙的语调，道：“夫人是在抱怨为夫忙于国事忘了夫人，是不是？罢了，”他一撩下摆也坐到榻上，道：“今夜朕便先不看这些老臣们的陈词滥调。好好地陪爱妃一晚，好不好。”
　　见他忽然无赖的模样，我莫名地又觉得好笑起来，竟有些哭笑不得，干脆也陪他玩闹，道：“臣妾可不敢叨扰了陛下。臣妾这就走。”说着便要下榻。
　　然而他却一把把我抱在怀中，一边亲吻我的额头，一边道：“这可来不及了。”
　　最终我饿肚子的咕咕声停止了这场玩闹。那时候，月上中天，月光穿透了窗户在窗子下投进了一片月白的影子。我的咕噜声就在这样一片祥和美好的情境中响起来，让我分外尴尬。安阳旭倒是忍住了笑，对守候在屋外的福禄海道：“夫人饿了，叫人备吃的。”
　　福禄海应了一声正要吩咐下去，又听安阳旭补充道：“就让那位从西浦请来的厨师给做着西浦的特色菜肴吧。”
　　福禄海回了声“是”，便退下了。
　　“西浦请来的厨师？”
　　“孤想着夫人也许会想念家乡的美食。请个西浦的厨师过来，以后夫人想念家乡的菜肴了也不必自己亲自下厨。”他微笑着回答，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许这确实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尤其对他而言请来一位西浦的厨师也没有任何困难。只是并非每个人都能为另一个人如此考虑周全，尤其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我伸手去抱他，把脸朝外靠在他的肩膀上，望着窗子下那一片月白，道：“我很开心，陛下。”
　　“真的？”他的头靠过来抵着我的头，问。
　　我使劲地点头。
　　他失笑，吻了吻我的额头，道： “后天就是河神祭。民间有很热闹的灯会看，明月可要同孤一起去逛逛。”
　　我的身子僵住了，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喉咙却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纠结了一天一夜不敢说出口的话却被他一语道出，一时竟不知该是喜还是悲，最后的最后，我只能勉强地憋出两个字，“好啊”。
　　“怎么，你好像并不开心？”他大概是听我的声音中并没有显示出什么欢喜之感，和平日的我有些不同，便有些担忧起来地拉开我，察看我的表情。
　　“没有，我很高兴。”我努力地微笑道。
　　他的眉心还是紧蹙。
　　“以前陛下说想听明月弹奏《凤求凰》，明月今晚弹奏给陛下听好不好。”我岔开话题道。
　　本以为他至少会表面上表现出高兴的样子，然而他只是盯着我，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也没有回答。
　　“陛下不想听么？”我假装有些失落地问。
　　他终究无奈地笑了笑，点了点我的鼻子，道：“行，吃完东西就去。”
　　于是，我便命小竹去将我的琴拿过来。在此期间，在我强装喜悦地吃完了一碗饭。安阳旭也已叫宫人在御花园中准备了美酒，增添了几盏宫灯，将御花园的夜晚照得更加灯火通明。
　　其实今晚的月色很好，月光沉静如水，柔柔的浸润着天与地。根本无需这样多这样亮的灯火，反倒失了赏月的情致。然而今天晚上，我反而觉得这样的灯火很好，那样，我可以把他的脸深深地刻在我的心底里。毕竟这个男人曾经给了我无限的柔情，让我在这个孤独的异乡里感到了唯一的一点点暖意。
　　小竹把琴拿来，端端正正的摆在御花园的醉轩亭外几米的位置，一片月光轻柔地照在乌黑发亮的杉木琴面上。
　　断掉的弦已经重新被续上，看上去这把琴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受过损伤一般，一如从前。回想起那一夜他要我为他弹奏一曲凤求凰，然而琴弦断而未能成，而今晚，我却要用这首凤求凰向他作最后的道别。
　　也许，当初断了的琴弦便已经预示了今日的结局。
　　我在琴旁坐好，遥遥地望着近在几米外在亭内端坐着的那个男人。他坐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中，也正在微笑着静静地注视着我。然而，我却仿佛觉得他已经离我远去，在那一片辉煌的灯光中消失了。
　　我尽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出错，不让他听出不妥。是的，今天晚上的演奏必须是完美的。我要把最好的我弹给他，我要他听到的是最好的一曲《凤求凰》。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陛下最喜欢什么花？”
　　“梅花。明月呢？”
　　“见过的，是梅花。”
　　“还有没见过的？”
　　“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师父说那种花长在很远很远的南方，在春天的时候开放，三三两两长在高高的枝头上，花很大而少花瓣，只有五六瓣，花瓣很厚很红。花开的时候，树枝上的叶子也落尽了，远远的看过去，有一种寥落的美丽。师父说每次看到那苍劲的树干，火红的花朵，就让他想到漫天的晚霞，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微笑着没有说话，静静地听我继续说下去。
　　“师父说，并不是所有的树花开的时候叶子都落尽了。花开的越红，叶子就落的越多，到最后最美丽最红的那一棵树几乎不见一片树叶，就好像树木用自己全部的骨血灌养了花朵，只为绽放出最红最鲜艳的花。师父说，它落下来的时候，并不像其他的花儿一样一瓣又一瓣地美丽而眷恋地在空中旋转着徐徐飘落，而是一整朵花重重地从枝条上落下来，仿佛带着即使粉身碎骨也毫不畏惧的勇气一般落下去，落在泥土上可以听得一声响，不大不小，就像落下了一颗小果子，仿佛是它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只说一句‘我走了’。”我说到这里，顿了顿，抬头看他的脸。由于他把我侧着抱在怀中，我抬头看也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并看不清他的情绪。他的眼睛淹没在皎洁的月光里，朦朦胧胧地仿佛没在水中。
　　“南方的花。”他重复着我这一句话，若有所思。
　　“嗯。陛下可知明月为何爱它？”
　　他没有回答，显然他只是在等我自己说出来。
　　“竭尽全力地生，毫不畏惧地死。离开的时候也并非全无留恋，那就未免有些近于无情了。要走了，便说一句‘我走了’，便是告别。潇洒而有情义，是我认为的理想之人。”
　　他笑了。眼睛落在月光里，我看不见，但我知道月光在他的眼睛里发着光，我想那一定很美。
　　“只是有时候人未必能做到。有时候连一句再见也说不了，此是情势所迫，并不是无情，并不是不留恋。”我道。
　　他低下头来看我，眼神里疑惑。
　　“怎么突然说这样伤心的话。”他问。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师父。”我随口扯了个谎。
　　“你想念你师父了。”他问。
　　我低头，道:“师父说他就是在那树下，在落满了那红色的大朵大朵的花里第一次见到了我。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婴儿。”
　　“是他养大了你？”他问道。
　　我点头。
　　“我很多次想象过那棵树的模样，那棵树绽放着的花朵的红色究竟是怎样的红？无论我想多少次，我所能想象到的画面只有在晚霞漫天的夕阳下在一片白茫茫的荒漠里立着一棵孤独的树，叶子落尽了，棕白色的树枝长长地伸向两边的天空，红色的花朵静静地立在枝头仿佛一群唧唧喳喳的鸟儿的雕像，微风拂过，花瓣颤动，鸟儿们又欢笑起来，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风停了，它们又回到了画中去，回到漫天的红霞里去了。树底下，荒漠上，红色的花朵里，有一个婴儿在啼哭，一个穿着白衣的长者走过来抱起了她，走远了。”
　　“明月从未和孤说过从前的事。”他道。
　　“陛下也从未问过。”我道。
　　“现在孤想听听，可以说么？”他问道。
　　“我是个孤儿。”我道。
　　“恩。”他道。
　　“是师父从小把我养大，教我认字，读书，学习琴棋书画。师父他是个琴师，琴艺是一绝。但是这世间的乐器几乎没有他不晓得的，只是琴是师父的最爱，所以他总是称自己是琴师。”我道。
　　“所以明月的琴也是最好的。”他道。
　　我笑，不否认也不承认，继续道:“师父还喜欢到处游历，所以我也跟着师父去了很多很多地方，见了很多很多风景。直到我十二岁那一年，来到了西浦，遇到了欧阳府的公子，阴差阳错便入了欧阳府，一住就是五年。后来的事情陛下也知道了。”
　　“这么说，你并不是西浦人。”
　　我摇摇头。
　　“不是。我记不得自己的故乡是何处了。师父也从来不曾提起过。不过我从小就跟着师父四处漂泊，从来也没有故乡的概念。那时候的我觉得只要跟着师父就好。师父在，家就在。”
　　“你可知道你师父现在在何处？”
　　我摇摇头。
　　“不知道。没人知道。他总是四处漂泊，来无影去无踪。没人能找到他。这么久了，我都快忘了师父的样子了。”
　　他静静地沉默了许久，月光很淡很淡地洒在他的身上，仿佛把他笼罩在了另一个世界中。我静静地看着在另一个世界里沉默的他，想靠近却又不敢动作。一阵悲伤袭过来，眼泪涌上来，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仿佛他已经走远了，远的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影子，就像当年师父离开时一样。不过我知道这一次的离别是不同的，这一次是我要离开他了，很长很长的离别，也许这一别就是永远。我知道，可是我终究不能说告别。
　　他忽然从长久的沉默中低下头，亲吻我的唇，我的鼻子，脸颊，耳廓，最后那双浅浅的棕色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他就那样在清明的月光下看了我许久许久，最后的最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仿佛恋恋不舍地吻了吻我的额头。
　　最后的一个晚上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