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御用肥猫

182、行行复行行 一八二

　　齐祯在混沌的梦里，都能感到油煎肺腑，火燎心肠。
　　渐渐地他从无边的痛苦中醒来，视线还未清明，就听闻一旁有大夫口吻的人在说：“齐相自归京后，身体本该慢慢好转，突然气短昏厥，想是近来心绪频乱，思虑过度所致......”
　　齐祯听着大夫的描述，慢慢抬手，想要告诉身边人自己醒了，可他伸出手，瞧见的却是自己消瘦的手背。
　　原来他已憔悴了这么多。
　　“大人醒了！”还是冬竹最先发现了他。
　　冬竹欣喜得手里端着的一盆热水也打翻了，他却顾不上管。齐祯听见是自己人的声音，便哑着嗓子要水喝。
　　可掀开他床帐的人却是神情复杂的封沉安。
　　封沉安刚听完宫里御医的话，脸上的阴霾和探究之色还未褪去，他一手撩开帘子，瞧见从昏梦里醒来的齐祯微湿了发丝和衣衫，满脸的苍白和憔悴。封沉安掩下了恹恹的神色，道：“佩迎，你可算睁眼了。”
　　齐祯要起身对封沉安行礼，封沉安却不许他下榻，对外吩咐道：“赶紧给齐相倒一碗茶来！”说着，他身边的太监拖来了一张凳子，封沉安坐到齐祯对面，问：“佩迎，你近日是怎么了？身子孱弱成这样，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与孤说说。”
　　齐祯惨淡一笑，道：“大概是被蒋来桓一事闹的，最近常常在想如何将此事处置收场，因此茶饭不思......”
　　封沉安突然插话，问他：“你在昏迷中似乎嘟囔着一个人的名字，孤听着不像是蒋来桓那混账。”
　　齐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应当是封沉安在使诈。
　　他守住了防线，声道：“微臣...梦见了已故的母亲。”
　　封沉安沉下眉头：“......”他见齐祯并未露底，继续道：“看来是孤太着急让你回朝，害得你身子被这些事情拖垮。这样吧，你就在家将养几日，等缓下来了，再与孤说。”言罢，他往齐府里赏赐了些名贵的药材，便起身离去了。
　　封沉安走出屋子，他移步细细观察着这座府邸，——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座宅院看上去还是一尘未变，齐祯没有多添装点，也没有安置新的家具摆件，整座齐府光秃秃的。
　　唯一显眼的，是齐祯房外回廊上摆着的一只廉价花瓶。
　　花瓶里插着一根柔软的细柳，四周零星几朵花叶点缀。
　　封沉安不明觉厉，只扫了一眼那柳枝，随后就没再多看。他兴致缺缺地走出齐府大门，大街上停好了御用车架，四周禁军把守，街道上不见人烟。
　　他迈步上马车前，突然心里躺过一丝犹疑，似乎是抓住了这府邸的一点异样，但又琢磨不出这不对劲的感觉来自哪里。封沉安心中烦躁，只得摆摆手，道：“回宫。”

　　送走了封沉安，整座齐府才松了口气。齐祯下了塌，缓步走到房门口，看着这座空落落的院子发呆。
　　院中只有风打树叶的轻响，更显空荡清幽。
　　冬竹见齐祯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双目空洞，似在出神。
　　冬竹心中一痛，才短短两日，齐大人肉眼可见地萎靡起来，不止身形消瘦，精神上更是倦怠憔悴。
　　冬竹见过齐祯横戈立马的飒爽，见过他风雪里指挥千军的英姿，甚至见过他在殿下面前的柔软骄横，但就是从未看到他的枯萎。
　　好似一朵被骤雨击打得快要折腰的玉兰。
　　冬竹哽咽，他走到齐祯身边，道：“大人，您还没进食，小的去煲个汤来吧。”
　　齐祯缓缓摇头：“食不知味，罢了。”
　　冬竹不依不饶道：“大人就听一回冬竹的吧，东西一定要吃。不然等殿下回来了，见大人又瘦了，就该心疼了。”
　　齐祯听闻肖寒的名字就忍不住一阵揪心，他缓缓点了点头。
　　冬竹这才有些笑逐颜开：“好！小的立刻出门，买一堆好吃的回来，给大人好好补补！”

　　圣驾走了，齐府门前又来来往往起行人。
　　冬竹跨个菜篮子，走着他寻常买菜的几条路。
　　可不知怎么的，今日他倍感奇怪，好像不论自己走到哪里，四周都有别样的目光打量过来。
　　这几条街巷是冬竹经常光顾的地方，他跟这里的摊贩也算是面熟了，他们都知道自己是齐府的下人。
　　冬竹走到一处卖花的摊位前，摊主是位细眉宽面的大婶，平时这大婶见他来都是笑嘻嘻的，当初她头一回得知自己种的花是要摆进齐世子府里时，脸上都笑得十分自豪欢乐，可如今，冬竹刚一走近，那大婶就连忙收回视线低下头，似乎不愿做他生意了。
　　冬竹心里疑惑，仍旧上前，问道：“大婶，今日有什么新鲜好看的花呀？”
　　大婶的嘴角僵了僵，敷衍道：“今日没什么花，你上别家看看吧。”
　　冬竹见这些人的态度都突然间转变，心道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这两日齐府波折不断，他不能放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把菜篮子往大婶面前一摆，双手一叉腰，问道：“大婶是怎么了，见我跟见了鬼似的，有银子都不赚了？”
　　大婶躲闪着冬竹的眼神，道；“小兄弟，你以后还是别上我家买花了，我怕被人知道我的花都是齐世子常要的，以后恐怕别人都不来做我生意了。”
　　冬竹瞪大眼睛：“好端端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一旁卖香烛的摊贩冷笑道：“好端端的？今早城外都出大事了你们齐府不知道吗？”
　　冬竹疑惑：“什么大事？？”
　　香烛摊贩不信道：“还装？你们真不知道？”
　　冬竹着急：“你快说来听听！”
　　......
　　冬竹连菜篮子都没顾上拿，火急火燎地跑回府里，一溜烟蹿到齐祯面前，齐祯正查看小厮们的伤势，冬竹气喘吁吁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齐祯看着他大汗淋漓的模样，问：“怎么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冬竹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对齐祯道：“小的方才去采买时，打听到咱们放在城外的塑像被发现了！？”
　　齐祯倒也不十分惊愕：“这么快？不过这倒是早晚的事。可就算被发现又何妨？塑像的事本就已经传开。”
　　冬竹点头，继续道：“要命的是，昨晚半夜一个秀才在塑像旁自尽了！”
　　那秀才死时脚边留下一封遗书，上面写：自己当初给高龄的老母看病，寻医问方无果，却听说只要到齐大官人像前虔诚祷告，并献上香火钱，那么所求必有所得。他急病乱投医，听信了此话，可等倾尽了家财，也不见半点用处，他的老母也因此在前天带病离世。秀才心有不甘，想进京城找齐大人要个说法，可囊中羞涩，住不起燕京城里的客栈，只能在城外林中将就一夜。他靠着一处树堆歇脚时，发现背后有东西硌得慌，拨开树叶杂草一看，赫然是齐大人的脸。那硌到他后背的，正是齐大官人塑像的鼻子。
　　当时正是深夜，林中晚风穿梭在枝叶之中，犹如鬼魅呜咽。书生想想病逝的老母，想想已经身无分文的自己，心中悲愤顿生，一头撞上了塑像，可塑像本就内里中空，外壳软薄，一下子没撞死，他便头破血流地写下一份控诉齐祯的遗书，接着，他拿着老母留给他唯一的银簪子刺颈自尽了。

　　齐祯听罢，扶住了门框，一手捂住心口。
　　心慌的病犯了。
　　这毛病，也是这两天才突然得的。
　　冬竹惊慌道：“大人，您怎么了？！”
　　齐祯摇摇头，依靠着门框缓缓站稳。
　　远远的，外边传来一阵喧闹声，齐祯呼出一口气，忍下心绞痛，对冬竹道：“去看看，外边怎么了。”
　　冬竹“唉”了一声，走到齐府大门口，正有几个小厮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大门外，是百姓们的唾骂声，似乎还有鸡蛋菜叶砸到了齐府的门上、梁上。
　　冬竹气得脸色由白转青，既愤怒不甘，又委屈难受。
　　他作为齐祯身边的一个下人尚且如此，那齐祯自己又该作何感受？
　　冬竹对着小厮们说道：“将门闩插紧了，任何人都不要放进来。府里上上下下都暂时先别外出了，难免受外边那些不分青红皂白之人的为难。”
　　小厮们连连点头。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持笏觐见，唯独齐相因病不在。
　　昨日燕京城外那桩事件，如涨潮般淹没了整个城池，一发不可收拾。
　　前有蒋来桓东窗事发，后有齐颂良拖着齐祯金身招摇过市，流言早就滋生，奈何先前众人都觉得陛下要保齐祯，无人可以撼动，而今一个自杀者横空降世，犹如大雨前的最后一道惊雷。
　　接着，所有的狂想和论断都被世人揭竿而起。
　　看不惯盛国公府年久不衰的人。
　　不服气齐祯年纪轻轻就一人之下的人。
　　因秦长史而被骗尽了家财的人......
　　北燕上下，风声鹤唳。

　　齐颂良在早朝上，高昂着嗓子汇报道：“陛下，齐佩迎是微臣的侄子，微臣早就知道其本性如何，因此从未有一刻停歇对他的监察。果不其然，狐狸尾巴早晚有藏不住的时候。经查，此事以蒋来桓为线人，盘州长史秦万金为主谋，盘州四周城池，包括凌阳、青州、雨山湾等十多处地界，都出现了以齐佩迎为金身的据点，诱骗当地百姓前去花银子供奉。”
　　“竟然有十多处地方？！”
　　“真是要反了天了！”
　　齐颂良继续道：“更让人不齿的是，这些以齐佩迎金身为供奉的道观寺庙，每隔三日就会清点一次香火钱，比较出这三日以来谁供奉的银两最多，就给谁还愿。若是求升官，他们就勾结蒋来桓卖官，若是求发财，就暗中给人介绍不良的勾当做巨额的买卖，若是求药到病除，就给人剂量过猛的药物，造成好转的假象。”
　　严泓骤然哭喊：“谋财害命！这是谋财害命啊！如此孽障，丢尽了我北燕朝廷的脸！”
　　愤懑的声音四起，咒骂声源源不断传来。
　　皇座上的封沉安阴沉着脸，问：“蒋来桓怎么说？”
　　齐颂良面露难色：“蒋来桓至今都没承认这些是齐佩迎授意的，只说自己鬼迷心窍，被秦万金花言巧语所惑。”
　　众人讥笑：“笑话！死到临头了，他还在包庇齐佩迎？好一个师徒情深啊！”
　　朝中也不是没有清醒的人，有疑道：“可当初不还是齐相亲自查抄了蒋府吗？若真如此，那齐相这么做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齐颂良鼻孔一睁，大呵道：“诸位有所不知，齐佩迎查抄蒋府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事先收到风声，知道我抓住了他在盘州秦万金那里的把柄，不得已之下，他才只能亲手拿蒋来桓开刀，妄图到时候给自己洗罪！这摆明了弃车保帅！”
　　“齐佩迎也真是绝情，自己的学生，说弃就弃了，真是当机立断呐。”
　　“他本就是冷血无情之人。你们难道忘了吗，当年他们盛国公府嫡出的小世子，还有齐颂良大人的爱子，不就是都死在他的手里吗？他能对自己的至亲之人下狠手，又何至于去年一个刚收的棋子呢。”
　　“如此看来，此人真是深藏不露啊。”
　　“冷酷至此，天下少见。”
　　“那太庙一事，也逃不过是他中饱私囊才导致的了？否则好端端的木材，怎么说断就断了？”
　　“据外界谣传，齐府还给一只鸟儿立过坟冢。想想，连他们家一只鸟都能有如此待遇，那齐府看似古朴惨淡，原来都是装给外人看的！”
　　后来，齐祯花九两银子买回来的花瓶，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也摇身一变成了九百九十九两的高价稀罕物。
　　太庙所在的祺连山，能被质疑是“齐连”的用意，直指他暗藏谋逆之心。
　　陈旧的往事一件不少地被重新提及，桩桩件件都能以讹传讹地把他论证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封沉安下旨：盘州长史秦万金株连九族；蒋来桓抄家，斩立决。其余同党，全部抓捕抄家，男丁刺青流放，女眷折卖为奴为妓。
　　简旭晨问：“陛下，齐相该如何论处？”
　　封沉安沉吟不语。
　　齐颂良赶忙道：“他齐佩迎虽是我国公府的人，但国公府绝不认他！他本就已经与我们分家，自立门户多年！他如今犯下的罪行，与盛国公府无关！父亲，您说呢？”朝堂上，齐颂笙转头，看向没开口说一句话的国公爷。
　　国公爷已两鬓斑白，本就特赦了可以不用来上朝，可这两天骤然发生的关于齐祯的事闹得天下尽知，国公爷怕被牵连，因此今日也来了。
　　齐颂良问他话，他只得微收下颚，点头道：“陛下，盛国公府上下都不知道这孽障竟然在外干出了这样的勾当！”
　　严泓的门生道：“事已至此，陛下不可再顾及与齐相的往日情分！否则，我北燕朝廷拿什么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众人齐齐下跪：“请陛下给齐相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