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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行行复行行 一六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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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封沉安坐在案几前,紧盯着面前的太医,一句一字咬紧了问。
太医道:“陛下,齐大人遍体伤痕交加,一看便知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此外,他耳后有一道印痕,是由于重物撞击所致,看其如今的印痕推算时间,应该是在大约两年前受的伤。微臣认为,齐大人的失忆多半就是因这道伤痕。”
封沉安听完后便是一阵沉默。
太医接着道:“不过陛下请放心,齐大人身上那些伤口虽触目惊心,但到底没伤到根本,若是多多修养,也总有好起来的那天。至于记忆,微臣实不敢向陛下打包票说哪年哪月定能好起来。凡此症状者,康复情况都因人而异。”
封沉安冷不防道:“你如何断定他是真的失忆了?”
太医听了这话讶异地微张了嘴,随即又镇定下来:“陛下,失忆之症自古以来都属疑难杂症,且诱因各有不同,或因疯癫痴傻,或因身受重创,或因身心打击,就算到了如今,也没有规定出确诊依据来......”
封沉安长久地没有答话,这一段寂静将太医吓得魂不守舍。
最后封沉安还是让太医退了出去。他又叫了自己的贴身内侍进来,问:“齐府那里如何了?简旭晨人呢?”
内侍道:“陛下,简侯爷已经在外等着了,可要将他引进来?”
封沉安点点头,随即,门外边走进来一脚下生风之人,身材魁梧健硕。
封沉安还没开口问,简旭晨就知道要答什么:“陛下,如今齐佩迎刚刚回来,外边正是一团乱,微臣在今日进宫的路上,还特意绕到往齐府门口走。齐府的门敞开着,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侧边车马也停了不少,看来他一回来,燕京城中不少的达官显赫都前去探望了。”
封沉安淡淡轻笑:“京中自然有他不少故交,不论感情真假,该去的人自然都要去看看,见得多了,万一哪一个能唤起他一点记忆呢。”
简旭晨道:“齐大人似乎并无过多露面,来访者都是由国公府的主母在前前后后招呼打点着。”
封沉安道:“国公府的人竟然也去得勤快?”
简旭晨道:“不全然如此。只有他们主母去了。”
封沉安道:“佩迎与国公府的关系到底如何,孤最清楚。他父亲娶的那位夫人倒是好心性,明明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死在佩迎手里,她这么几年还能放下心结,也是令人诧异。如今佩迎回来,且不知他和国公府的戏还会不会接着唱几出。”
简旭晨附和道:“就算分府别住,可到底还是姓齐,即使老公爷于私情上不愿意,可为了家业,也只能将位子传给他。先帝荫封时,国公府的子嗣里也只有他是拿得出手的。”
封沉安一哂:“是啊,同根而生,岂是说分就能分得了的。”
他又吩咐简旭晨道:“你带着宫里的药材也去齐府探望一趟,并向他带句话,说皇后很是思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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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祯自己的府邸并不大,当初他一心要搬出国公府,从封沉安外祖父手里买下了地契,期间也没经过什么考量,看了两眼就爽快地接手下来,只稍加整顿,正门口的匾额一换,它就成了齐祯自己的家。
齐祯这些年不在,他的这座小府邸也没什么变化。据说旧时的仆人都没离开,是封沉安让他们继续待着的,月钱还是照发。
齐府不仅不大,且十分朴质。
外人总以为凭齐世子与当今陛下的关系,齐府应当是连廊回转、玉器铺陈,院中定有假山流水、花榭鸟鸣,后院更该是娇妻美妾,左右相拥。
可事实上样样都恰恰相反。
当初齐祯住进来,随身带的行李寥寥,那七八个家丁奴仆都还是封沉安给他找来的。
这府邸星星散散地住进一个主子、几个仆人,不仅没显得热闹,反而更添清冷。
齐祯更没那个闲功夫给府里置办古玩字画,因此齐府四处大多是光秃秃的,只在常用的几间厅堂里放上了几张讲究些的桌椅。
坐落来燕京城的小齐府,是空旷冷清的,是被打扫得过分干净的。
一个多余的人也没有。
一件多余的东西也没有。
江月柔这几日在国公府与齐府之间两头跑,忙前忙后地帮着齐府打点客人。
满城权贵前赴后继地来齐府问安道好,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位可是陛下亲自从宁州接回来的人,身份贵重。谁还在乎他从前的种种“事迹”。
燕京城内,本就赌场无数,窑场遍布,茶馆酒楼更是鳞次栉比。很快,以齐祯为主角的民间故事都纷纭了起来。什么曲艺杂谈、诗词说书,都在妄加揣测齐祯这两年的去向。
于是,一桩桩捕风捉影的传奇流窜街巷。什么“蓝玉归宁”、“圣驾接尘”等说法,唱的演的,皆是澎湃昂扬。
可齐祯与外界的纷扰暂绝了开来,他知道,自己现在只可以是坐在齐府里的一尊美玉雕。
遇上尊贵的来客到访,他的表情始终都只能是平淡的、温和无澜的,话也不曾多说几句。
这是他对“失忆者”这个角色最保守的表演。
今日又是日落时分,江月柔命人将齐府的正门关上,她坐到面色恹恹的齐祯面前,轻声道:“佩迎,外边的客人都已经送走了,我叫厨房熬了粥给你,也没叫他们放大料,怕有发物,你且先靠着这些汤水将养着,在吃食上,也得慢慢来才好。”
齐祯无话要说,只道:“多谢。”
江月柔嘴角带着苦笑:“我虽不是你的生母,但这么多年来也只你这一个儿子,你从小到大没叫过我一句母亲,我也不想强求,想来这是我毕生的遗憾了。”
齐祯只望着她歉意地笑着,不言语。
江月柔观望齐祯的神色,又道:“你也是个苦命的,亲娘去得早,好不容易认祖归宗了,没过几年舒坦日子,又遇上大小事一堆,紧接着你父亲也没了.....你母亲死得冤枉蹊跷,这么多年了,我私下一直费心费力地找凶手,一刻也没停过,好不容易有了些眉目......”江月柔说着,有试探地望向了齐祯。
齐祯反问:“夫人,您对我的从前很是了解吗?”
江月柔道:“算是吧。”
齐祯眼中开始充满期盼:“那能劳烦夫人多与我讲一些从前的事吗?当今的圣上为何对我这般礼遇有加?我到底何德何能......”
江月柔看着齐祯,眼中多了一丝探究。
她从前就领教过齐祯给人的各种意想不到,因此对于齐祯失忆此事,她也是质疑的。
别人不敢欺君,可齐祯未必不敢。
别人演不了那么滴水不漏的戏码,但齐祯就有能耐。
她这些天来齐府帮忙打点,本是想查探一二,可这齐府光秃秃的,蛛丝马迹都寻不到。
江月柔对齐祯道:“陈年旧事太多,并非一时之间就能说完。况且每件事,个人的立场不同,所见所得就不同。因此你从不同人嘴里听见的也多半是不一样的。最好还是你自己早点儿想起来。”
齐祯略有些失望地低下头。
江月柔又问:“我听闻,你对陛下说,这两年你都随一位老樵夫在山野度日?”
齐祯点头:“是。”
“那他老人家身在何处?我们作为你的家人,也应该表示谢意,要不我干脆叫人把他接过来,让老人家好好地在京中颐养天年,也别去过那砍柴打猎的苦日子了。”
齐祯道:“老伯已经上了年岁,恐怕经不起长途跋涉。他是个极善的人,病中一直照拂着我。他待我不薄,临行前给了我盘缠,只可惜一路上京,山高水远,我遭遇劫匪,不仅散了财,还九死一生,后来就拖着伤躯,稀里糊涂地到了宁州重闺山,万幸,我遇上宋长史。如今我还真的就......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江月柔点点头,还是追问:“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老伯当初救下你,更是功德一件。咱们国公府什么也不缺,还接不回一个老人家么?你放心,我若是安排人去,那必定是最软的车轿,最好的吃住,不会委屈了老伯的,反正不论如何,不报了这恩德我心里总过意不去,外人也容易戳我们脊梁骨,说我们国公府无情。”
齐祯道:“陛下在归京途中也与我说过这番话,可我那时受宠若惊,不敢与陛下多做攀谈。”
江月柔问:“倒是被陛下抢先一步。那...老人家可有后人?若是男儿,我便送一些田产;若是女子,我便送上好的妆奁。”
齐祯虚弱地咳了咳:“老伯自小家境贫寒,一生没有娶妻,膝下更无儿女,我倒是动过认他做义父的念头。”
然而实则,什么老伯,什么樵夫,什么义父,这些分明都是苏长明与齐祯提前杜撰演习好的情结。
江月柔立刻道:“这使不得,你是盛国公府世子,如此身份差别,也不怕反而折煞了老人家。”
齐祯又连着咳了起来,脸色也先带着白了不少。江月柔急忙起身去倒热茶,见齐祯再不能多说话了,便只好弃了查问下去的心,告辞离去。
齐祯咳得认真,一直咳到有下人进来发现为止,下人见齐祯这幅模样,赶紧端来了温着的药,药饮下了方才好些。
齐祯的病也不全是装的,他之前下狠手割了自己那么多刀,又为了守株待兔,在重闺山上的雪松下坐了那么久,再怎么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他是真的狠狠发了一场病的。
兴许命运撩人,他受的伤有多重,遇见的人便有多爱惜自己。当初的肖寒如此,现在的宋茴亦如此。
可只要一想起肖寒,齐祯就整个人都冷静不下来。
从大魏回到燕京,其中布局几月,养病几月,到现在,竟也大半年过去了。
齐祯想,最好今生都不要再见到肖寒了,因为全天下自己最没有勇气面对的人,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