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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行行复行行 一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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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祯在狭小的扁舟里浑浑噩噩地吹着夜风,江涛翻滚,波涛稍一涌就能将船只推出很远。
他身体脱力地伏在船舷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四周幽幽的江水,偶尔有冰凉的水珠迸溅到他的面颊上,齐祯也懒得伸手去抹掉。
刘承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干硬的窝头,他送到齐祯面前,道:“齐大人,吃点儿吧。”
齐祯呆滞的眼神这才稍有生气地动了动,他从刘承手里接过窝头,放到自己嘴边,干燥的薄唇轻启,十分缓慢地啃着,味同嚼蜡。
他在肖寒搭建的温室里吃多了饕餮珍馐,就连早起洁面的水恨不得都是用琼浆玉液供的。他齐祯那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一个人,愣是被璇王殿下用流水的银子砸得娇生惯养了,如今无味的窝头掺在口里,就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一般,冰冷又僵硬。
齐祯和刘承已经在这条破船上停停靠靠飘了七天,前面又可以稍作靠岸。
在船上的日子不好过,夜里江风吹着,冰冷刺骨,但能从肖寒手里逃出来已经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
齐祯当初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如今的自由,可他现在不仅没有因为可以回去而雀跃,反而神懈思怠。一到夜里,他的耳畔就回荡起肖寒最后的那句“齐佩迎”。
齐祯望着江面上的圆月发呆。
那一轮明月在水波里聚了散,散了又聚,像极了他心里藏着的躁动和纠缠。
原来肖寒早就知道了。
那...这两年的情意呢?
难道他销金万千、与自己分享机密、甚至在床上做戏时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是为了供养一个他国仇敌?
难道他长久以来对自己的无微不至、奋不顾身,竟都是假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没道理。
向来睿智的璇亲王,做任何一件事都不会是盲目的,可这两年,肖寒从自己身上能得到什么呢。
齐祯想不通,他也不愿自己脑袋里时时刻刻都是关于那人的回忆和剪影。
可即使再怎么痛苦而清醒地努力克制,但仍会午夜梦回,梦见肖寒单枪匹马冲过来,将自己从这条船上撸回去。
在这个梦里,齐祯心里竟还有一丝庆幸和欢喜?
一个水花从船外打进来,齐祯被迫惊醒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在梦里和肖寒说上一句话。
醒来后的失落,如凉薄月光将自己笼罩。
刘承与齐祯同行,又怎么会看不出齐祯的不对劲。
“齐大人,等到了岸上,咱们再打探打探消息,看看附近要是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那咱们就换上快马。”刘承道。
齐祯:“嗯。”
刘承:“......”
刘承又道:“齐大人,这两年你孤身一人在大魏,必定日日都过着心惊胆战的日子吧。”
齐祯恍惚里想了想:“好像......也没有。”肖寒对他的好,让他没多久就放下了戒备。
刘承只能又找话题:“齐大人终于能回去了,苏大人必定十分高兴。”
齐祯又问:“温先生呢?这两年里温先生如何?”
当初齐祯在外游历归来,回到京城后,每年过年都要去温不惊府上拜访,每一次苏长明也都在。他们三人烧着暖炉围坐,烹茶短谈。
齐祯常与二人说起自己遇上过的奇闻趣事,这是他难得的安享时光。
但齐祯两年前去军营找封沉安时,那个时候在燕京的温不惊已经染病卧床了。
接着自己就被炮弹轰晕,再一睁眼便身在了大魏璇王府。
从此直到现在,齐祯也没收到过关于温不惊的消息。
齐祯向刘承问温不惊的近况,刘承却垂眸回答:“温先生在除夕驾鹤西去了。”
齐祯的心骤然一沉。
刘承道:“正月初一的时候,苏大人一早去拜访。温先生家中伺候的人说,隔夜里温先生只说自己累,要多歇息会儿,叫人第二日晚些再来伺候。结果第二日一直到苏大人来登门了也不听温先生起来的声音,二人这才一起去敲门,结果半晌无人应,等他们开门进去看的时候,唉...温先生身子都凉透了。”
齐祯在黑夜里沉默着,耳边流水声呜咽作响。
半晌,齐祯才沉声道:“先生高龄,能少受几年病痛缠身,走得也安静,这勉强算是......”
刘承叹气道:“就当是喜丧吧。”
齐祯不再言语,原来自己不在的这两年里,北燕发生的事情要比自己想象得多。
他人生中一文一武的两位先生,都接连去世,自己没能送上一程。
齐祯问:“我当初在战场上消失后,北燕的众人都是作何反应?”
刘承问:“齐大人想知道的是哪些人?”
齐祯的眼中微光闪过,只道:“你能想到谁就说谁。”
刘承正襟危坐道:“那时事情一出,太子殿下就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人,四处寻找您的下落,但可惜日复一日,都杳无音讯。民间传言您已经遇上不幸,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实在无法下定论。真要说起来,那段日子里真是哪儿哪儿都乱成一团,那会儿不止是大人您突然间不见了,后来没多久,赵恭时将军竟然被揪出了谋反叛国,证据确凿!那可是震动天地的大事,赵家被牵连得极惨,赵恭时被太子斩杀......唉,赵家那么大的一个簪缨世家,多少年的坚甲门楣啊...结果墙倒众人推。九族之内的人,不论远近亲疏,都被一一揭出来做文章,赵家人的罪状叫史官摘录得手都酸了。那会儿大家伙的注意力基本都被转走了,你的事就这么搁置了下来,到现在也没人能给个说法。”
齐祯沉默地听着刘承口中叙述着赵家的悲惨下场,他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开口问:“我被你在大魏找到,并且现在已在归途的这件事,整个北燕还有谁知道?”
刘承道:“就只有苏大人、我、尤良,三人知晓。”
齐祯深吸一口气:“到时候苏大人准备怎样让我重新在燕京露面?”
刘承道:“依照苏大人信中的意思,您这两年待的地方实在太过敏感,不易解释,到时候必定得好好琢磨出个不能让人有猜疑的理由,戏需做足够了才能让您重回燕京。”
齐祯道:“我是齐佩迎不容有假,我在太子殿下身边尽心竭力、鞍前马后了这么多年更不容有疑。即使是这样,我也要被猜疑?他们想猜疑我什么?说我去大魏当了卖国贼么?”
刘承叹气:“齐大人千万别这么说。这世上哪有坚不可摧的信任?若真的告诉他们您是从大魏璇王府回来的,那群朝廷里的人惯会编文造字、混淆黑白...唾沫星子是要淹死人的。”
齐祯的手指紧紧地抓了起来,一字一字问:“现在还有多少人等着我的消息?”
刘承摇摇头:“暗处的人有多少,我们也不清楚。在下即便只是小小衙人,但也能察觉其中危机。即使您是陛下的人,陛下也不是安全的靠山。”他委婉道。
齐祯盯着刘承,面目冷峻地问:“那你们呢?你和苏大人又凭什么相信我?你不是也听到了吗,肖寒喊了我的名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刘承沉默了下去。
齐祯凄凄一笑:“这几天恐怕你自己心里也在琢磨吧。肖寒那一声齐佩迎,短短三字,威力可是无穷啊。”
刘承却毅然接话道:“我相信齐大人的为人!”
齐祯却好像听到了笑话一般:“天下皆闻我有才貌,可除此之外,齐佩迎却也臭名远播。难不成刘大人就没听说过我无情、我嗜杀吗?”
刘承摇摇头:“微臣明白,那不过都是大人当年背下的黑锅罢了。”
齐祯身上的戾气这才减退了下来,他轻叹一声,道:“我也实在不知,肖寒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我的身份的。明明这两年我以为我藏得很好。但也许,他就是故意要让我这么以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