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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你喜欢黄桃罐头还是山楂罐头? ...

  •   黄琴是五十三天后离开的。四十九天时,她在外面呆得时间太长,得了感冒。天很阴,刮起了大风,雨点瞬间往下砸落,她跑不迭,湿了个淋身透。昏睡了一天半,睡得头皮都疼。抽屉里有药,她不想吃。爹敲她的门进来看了她一眼,她挥挥手,感冒了,对爹的烟味更加敏感。黄琴说,我头疼得厉害,你别吵我了。
      第二天下午,她睡得不想再睡了,撑着酸疼起了床,烧水洗了个澡。家里还是用大木盆,她泡在里面,觉得舒坦了好多。热水壶在旁边搁着,她过一会又给自己加热水,直到觉得把自己泡软了,泡得浑身的细胞又都活了过来。
      她翻出以前的一件棉裙子。几年前的了,压得领口处有些发黄。穿在身上轻飘飘的。先稳了稳,喝了杯淡盐水,切了三个小番茄加白糖拌了,一勺一勺挖着吃。没娘的孩子像根草。真的。
      忍冬开花了,有黄有白。黄琴挑了黄的摘,放在有风的避光的地方吹干,干好的拿塑料袋装起来。想家的时候泡杯茶喝。趁爹不在家时,她整了一些衣服和日用品塞进背包里。帆布包,很旧了,背带处有些开裂,黄琴拿线缝补,找不到同色的线,只好用白线。缝上显得突兀,但也顾不得这么多。
      村子里的景是从小看厌的,谁家什么门,朝什么方向,大体都知道。村外种什么树,几年一砍,没人关心。因为钱一分也落不到普通人口袋里。黄琴去了菜地。这时候的地里绿油油地一片。茄子,黄瓜,芸豆,番茄,西葫芦,青椒,红红绿绿,手一伸,就能摸到喜欢的一样。这儿的菜跟别处不一样,新鲜,且吸饱了日月精华,吃起来格外地香甜有味道。她在地头坐下来,邻居家刚浇了水,那是一畦露天的嫩蒿,靠水养,伺候地也精心。她折了一个叶子,放进嘴里。清蒿味浸满了口腔,黄琴不往下咽,她只是让味蕾记住,记住这些除了伤痛,还有她喜欢的数不清的乡味。
      邻居送了她几个槐花包子。热乎乎的,刚出锅不久。黄琴道了谢拿碟子盛着。吃了两个,其它的盖在纱网下。爹回来时,给黄琴讲了讲承包地的事。娘生病后,他们家的土地便承包了出去。地是好地,离水源又近。一亩一千块,外包了十年。黄琴嗯了声,低下头摆弄鞋前的那朵小白花。快要掉下来了,她按回去,走两步,又掉下来。
      爹坐下把包子吃完,沏了壶绿茶慢慢消食。
      晚上你还出去吗?黄琴问。
      爹避着她的视线不知道在看什么,没答。
      黄琴又说,我想擀个面,刚才从地里摘了两条黄瓜,还顶着刺花呢。说完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隐约觉得黄瓜的刺还扎在上面。
      爹依然没说,去自己屋里歇晌了。黄琴洗个手,打开了自己的电台听歌。
      面里调了鸡蛋和黄瓜汁,出来的面条晶莹爽滑又好看。应该包饺子的,黄琴觉得剁馅麻烦。她自己心里知道就好。她挑了一碗搁在桌上一隅,低语了一声。
      爹还是出去了,上锁关门未回来。黄琴竟轻轻松了口气。她收拾完毕,起身去看最先那碗面,没加面汤,凉成一坨。她把搁上面的一双筷子又摆正摆正,然后双膝跪下,泪顺着臂弯滴进砖缝里。
      这种仪式没什么特殊性,只是为了心安。
      黄琴走得早,村子还很安静。起了点雾,她一前一后一个背包,独自走完那段出村的路。等公车花了一段时间,早班车挤得人多。上去前,有辆白色的长安之星擦着她的衣袖经过,降下半截车窗,有只胳膊伸出来掸烟灰。黄琴侧半头,逆着光,看不清车里的人的脸。
      车里已经没座位了,黄琴拉着横杆勉强站住。四乡八邻的人,情绪异常高涨。前排两人聊得很火热:你家的鸡场收成怎么样?另一人答:一般。
      怕舅爷跟你们借钱?
      不是,我说的是实话。交了学费,就没什么钱了。本来今年不打算回来了,暑假打工呢。
      呵,你爹舍得?
      舅爷说笑了,我都多大了,早该抗起来了。他们都累得一身病了。要不是他们摁着,我学都想退了。
      得了吧你小子,被叫舅爷的在小子头上扫了扫,大二了吧?
      嗯。
      好好上,有出息。
      啥出息呀。
      你看周围人不都羡慕你家?比舅爷家那几个崽子强。
      强哥他们多厉害啊,舅爷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小子,会说话,呵呵呵。
      黄琴站得不舒服,扭了扭身。后面的背包刮到了前座的人。
      嗳,姑娘,你也是大学生吧?把包放下,放这一堆靠着。我给看着,丢不了。
      很是热心。黄琴想放下也好,勒一路也够她受的。前带正解开,热心的舅爷又问:你哪个大学的?
      黄琴没吱声,背包也不往下解了,多亏带了顶草帽出来,否则脸都不知往哪搁。
      见黄琴不答,舅爷好没面子,只得又问前排:你哪个大学来着?
      农大。
      哦,农大,农大好。你看这姑娘是不是你同学?我瞅着她跟你差不多大,有点眼熟。
      前排的人歪过身子来看黄琴,黄琴瞥开头。
      应该,不是……大学生迟疑了一会说,我们学校本地人不太多。
      太难考还是太烂?舅爷心理让黄琴觉得扭曲。
      她虽没上,但也知道刚才那个农大很不错的好吧?真是吃不到葡萄都说葡萄酸。
      大学生诚实答:专业不热,有些冷门。
      说完又回头朝黄琴看了一眼。看得舅爷也好奇,专门低下脑袋瞅黄琴遮住的脸。
      到了车站,又换车,车上人少了,黄琴把背包放在了行李架上,活动了一下双肩。想着赶紧占个座,先小跑着去了卫生间,回来看清车号立刻登车。那个大学生也在,看见她,冲她笑了笑。黄琴离他三个座位坐下。
      售票员检完票后车发动,座位还余几个没坐满,大学生瞅了瞅,挪到黄琴前排。黄琴把草帽往下拉了拉。
      你是黄村的?大学生问。
      黄琴四下看了看,有磕瓜子的,有吃面包的,有哈欠连天的,还有把着孩子换尿片的。她一指往上划了划草帽,看这张侧过来的脸。
      没恶意,很纯真。
      你认识我?黄琴说。
      大学生笑笑,递给她一瓶矿泉水。黄琴接过,未开封,握在手中,不喝。
      大学生拧开另一瓶,喝了一口。都说唇红齿白是形容女孩的,可此时黄琴觉得眼前这人,唇红齿白,刚喝了水,那模样,格外地说不清,她只知道她的心咚咚咚,像擂开了小鼓。
      她嗖地把矿泉水扔回他怀里,没好气地说:别套近乎,我不认识你。我不是大学生,我是出来打工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说得又快又溜,说完像闪电一样,很快就在两人间竖起一道墙。
      大学生皱皱眉,草帽又把黄琴的脸遮住,他识趣地扭正自己的身子,把被她扔回来的矿泉水放手里掂了掂,掂着掂着自己竟笑了。
      黄琴睡着了,她是起点到终点,路上的风景不想尴尬所以不去看,无所事事只能装睡。装来装去真睡过去,大学生中途下车,黄琴看到座位空了,心里有些失落。她走得磨蹭,售票员上车来赶,一边赶,一边提醒:都拿好行李啊,别落了。丢了概不负责啊。
      黄琴把两个包背身上,售票员在后面喊她:等等那姑娘,这是不是你的啊?在你座位上的。她递过来一个塑料袋。
      黄琴接过看了看,刚想说不是她的,却被风吹醒了脑袋:那瓶熟悉的矿泉水。
      大学生下车时塞回给她的。没叫醒她,只是留了张纸条。
      他说,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我们是老乡。
      黄琴把纸条折了又折,折成四折,四四方方的,放进自己的小钱包里。
      矿泉水不再疑它,拧开大灌了两口。很甜,很解渴。
      她想了想,这个人,一点记忆都没有。
      花了五十块钱中介费,黄琴当天就被安排进一个厂子做工。
      食品厂,加工海鲜。防疫培训一套下来,开始领工牌饭票,一天13或14个小时,坐在小塑料凳上剥虾米。剥完一筐再去领一筐,累得腰直不起来。黄琴干了两个月,领了工资就去另一家工厂。
      每家工厂都缺劳动力。尤其是黄琴这样青春向上的。这家也是食品厂,只不过是加工罐头。少了腥脏气,空气里多了些甜蜜蜜。只是三班倒,黄琴的生物钟也开始紊乱。她也学工友定月往卡里存钱,每月休三天,去繁华的街角走走看看,喝杯粘乎乎地美其名曰“可可”的饮料,喝完会恶心一下午。她受不了高热量的东西,一次后也就不再去碰。工友里有那么一两个不服命运的,也会累得要死的下了班,躺在高低架子床上,拧开昏黄的电灯泡,捧本专业书半阖着眼读。经常书从上铺落地下,吓着正仔细画眉毛的某人。次次被骂,次次不改。后来黄琴也学着调和,各有各的苦,互相也好和解。本就不是深仇大恨,可她心里也受了触动。她摸出一直在钱包里的那张纸,上面的数字早已经烂熟于心。
      卡上的钱超过一定数额时,黄琴也曾心潮骚动过,暗想着可以把他约出来,请他吃顿饭?帮自己谋划一下未来?那说些什么?怎么说?说她存点小钱,打算再学点什么技能?他会感兴趣吗?或者问他你喜欢黄桃罐头还是山楂罐头?我可以内部价买给你?她终没这勇气。
      又半年后,同室的人会为了烫个什么发卷讨论半宿,或者买哪个色号的口红,有的已经大胆办了信用卡,因为工资是死的,每月不到日子不会发,而那些好看的,让人能目不转睛的衣服啊,首饰啊,总会出其不意地让人心动。
      下铺的工友妆化得最好,能把眉毛画得细细的,像飞起来。她常说,城里人都骄傲得很,瞧不起我们。说我们土,我们哪里是土,我们只是本真。脱得干干净净,让他们试试?不外乎是外面这层皮。三分面七分包装,包装好了,都是他妈的大爷!
      她的床头上,撂着厚厚的杂志,封面都是铜版纸,可以扇风还可以刮指甲。她对很多人耳熟能详,指着一人能说出祖宗两代。她把他们当成了榜样,有样学样,蜕变得极快。
      黄琴更多的时候,和上铺的人能聊几句。二人相对话少。她去图书馆办了张卡,不想逛街的时候有了借口。图书馆的气氛真适合她啊。她想在自己喜欢的环境里徜徉多久就多久。
      某天,下铺的工友搬走。走得悄悄的,没有告别。黄琴问上铺,摇摇头。不久前,她回得晚,开门闻见一身酒气,是下铺的工友,俊俏的一个人,又哭又骂:什么土鸡,我也是凤凰!她可能在外面耗尽了力气,回来已经体力不支,被几人扶上床,擦了个脸就睡死了。早上,谁也没提,出来混,给彼此留点余地是最起码的道德。黄琴开了窗,这一屋子的怨气瞬间就散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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