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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她太嫩了,她才18啊。 ...

  •   黄琴有些想黄宝。黄宝一月前死了。那时候她从医院回来,拎着保温桶,桶里还有娘喝剩下的半截鸡汤。她倒了些给黄宝。黄宝只是嗅嗅没有马上站起来,看向黄琴的两眼温和,带着孩子的乖巧。若在平时,黄琴必定要和它厮磨一会,这么撩人心的眼神,可现在黄琴的心里被娘占据了,她要做饭,洗衣,收拾家务,想着法子怎么让娘过得开心舒坦。
      黄琴摸了黄宝两下头就起开了,没注意到黄宝又躺回那个位置,那个位置它已经躺了快一天,它的眼角下,带着湿意。
      娘她们住的是大间,人多也杂。到了晚上查房的过后,每家各显神通,席子,折叠床,空间很快就能占满。黄琴开始不好意思,只用两个平板凳凑合。两晚上就受不住了,腰太硌了。她也是仗着年轻,寻思着窗户台上都能睡呢。
      娘让她上床和她睡,黄琴说邻床大叔借她个小折叠椅呢。晚上她伸开,那两个板凳搁脚,白天可以拿出来到外面晒太阳。说完,颇得意自己的脑袋灵光。娘知道黄琴是怕打搅她,说,我有些睡不着,你上来陪我说说话。黄琴绕过去,小心避着连着娘的医用线,拣着床边侧着躺。娘伸出胳膊搂了搂她。
      其实,娘那天搂着她就说了一句话:黄宝站桥头上等我呢。
      黄琴不明所以,因为娘的怀抱又暖又软,她竟然很快睡着了。
      黄宝第二天没了。倒给它的鸡汤还在那搁着,碰一碰,泛着淡黄色的涟漪。黄琴去摸它,毛柔柔的,像睡着了。
      她蹲在那儿陪着,陪着它慢慢变硬。
      爹骂了她半天。气呼呼地踢了她一脚,踢到屁股上,黄琴差点跪地上。
      黄宝被埋在了石榴树下。爹和黄琴夺了一阵铁锹,黄宝没有受伤,应该是自然死亡。但她保不准她不在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她要给它下葬。爹的意思是趁还热乎找个狗贩子卖了让人吃狗肉。别白养这么多年,总比埋了化成灰好。
      黄琴不干,什么叫白养,它没叫没看门吗?它给她带来多少欢乐他知道吗?黄琴抱着黄宝不撒手,被爹扇了一巴掌。过往的邻居看见了,上来劝和,被爹一把推到了门外挂上锁。
      很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黄琴脸上挂着泪,也不吃饭,一直到天黑了看不见。
      爹似乎生着闷气,电视声开得很大。黄琴把黄宝放进坑里,平土,在上面插了几根竹签子。若土被动过,她会知道。
      其实爹接了一个电话,气就缓和了。黄琴不知道。她担心了一个晚上。天亮了,她也放下心,因为狗贩子再黑心,也怕她找上门的吧?那时的她,那个年纪,重情重义,已经显山露水。
      爹总说黄宝是畜牲。很好,畜牲比人有灵性,知道谁好谁坏,怕娘孤单,提前去等着了。
      黄琴的枕巾又湿了,她最爱的一人一狗,都没了。
      清理出一些旧物,拿到新筑的坟头烧。贴得太近,烧焦了黄琴的几络头发。若不是后面人扯得快,黄琴肿着两眼蒙蒙样,估计一头好发就陪葬了。
      没人埋怨她,反而都陪着她落泪。
      煮了饺子,落一碗最后的合欢饭。习俗如此,但人情是要还的。黄琴郑重地对陪她的每个人鞠了躬,道了谢。她一开口,沙哑的嗓音,把在座的又惹来一串串泪。
      琴儿,有啥难事,就说啊……
      好在你也大了,真是懂事了。
      你宽下心,把自己照顾好,你娘也放心。
      三言两语,满腔热情,却没灌进黄琴耳里。只觉得外面那月季花好像开了,有蜜蜂在上头不停地嗡嗡嗡。
      怎么不香呢?这月季花就是好看不香啊。黄琴拿手去摸,小时候被刺过多少次,总不长记性。现在这刺也刺不疼她,也刺不出血。是皮变厚了吗?应该是血凉了。一凉,流得慢,刺不透。
      人一走,空间又瞬间大了起来。黄琴怕自己闲着,水盆水桶全舀上水,抹布五六块,不停地擦啊,擦啊,穿衣镜擦了几次?五次,还是六次?那几个花盆,底座都要被擦破了。
      有人声让她抬了头。光亮还是不适应,总觉得低着头最好。看不见什么,就没有难受。
      来人要找什么东西,随意问了问爹在不在。爹呢?哦,我去找。她塞上黑布鞋出去,知道把脏了的水盆水桶提走,知道把院子的门掩上。
      贼是不进办事人的家里的,尤其是这种白事。
      黄琴走得漫无目的。她根本不知道爹在哪里。她一直低着头,头上那扎的白绳却让人一眼就知道她是谁。
      走了两排房子,被人亲切地叫住了。她微微地抬了抬额,眼睛还是垂着。问她干什么去?她说找爹。
      哦,你爹呀?这人应该知道。黄琴把眼抬平。视线顺着人的指头去看。那所房子,跟她家的房子一样高。也是红瓦青墙。她突然像被什么蜇了一样,跳起来,然后倒退两步,往家跑。那人不知所措,没想到她这样,所以一直站在那里没离开。
      黄琴跑回家,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找到了那把大斧头。有年头的斧头了,长长的柄,厚厚的钢头,小时候,爹用来劈树桩,垒得老高,攒着冬天烧。她曾让黄宝跳上去,在那儿,给它吃过一根香蕉。
      黄琴拎得有些沉,斧头在地上划出一道杠。
      她忘记了掩门,院门大敞着。
      那个指路的人看见黄琴拖了斧头过来,意识到了什么,大着嗓门喊了几声。有几家的后窗打开了,黄琴被拦住了,斧头拖地,可她却不停地蹦着,嗓子发不出声,力气全用在了跳上。探头探脑地人也想到了什么,都慌张地跑出来围住黄琴,把她围在圈里。
      没人知道她愤怒什么,可又似乎都知道。那些眼睛,不停地在那所房子与圈里这个孩子身上逡巡。
      她知道了吧?
      家丑不可外扬,早晚的事。
      她想干什么?拿这么大的斧头?
      还能干什么,气疯了呗。
      女人才走了啊?!……
      呵呵,这事,不是才的啊……
      吧吧,有人还弹了个响指。
      斧头被收走了,立在墙根,有两人看着。围着的人看圈里的人不再冲撞了,也慢慢散开了。黄琴的头发又乱了,可阻挡不了视线。她又朝那所房子望去,听见开门又关门的声音,看见门是黑漆的,墙边有棵大槐树,应该有好多年了,槐树长得慢,这么粗了,应该真的不年轻了。门前扫得很干净,不像别人那样栽香椿树,而是几棵果树。已经结了果,有点像李子,也可能是杏子。或者也可能是桃子。
      黄琴松开了自己的手,自己的指甲把自己的手心愣是给抠出了血,她突然可悲:知道了能怎么样呢?冲进去又如何?劈了门,伐了树,把人砍了?痛快吗?算是给娘个交代?她的心扭着疼,胳膊上泛着麻粒子,嘴哆嗦着,挪开脚步把斧子拖回家。
      有人重重叹了口气。似带着一丝惋惜。似是好戏就这般莫名其妙掐断了。主角弃演,怎么也是一桩不甘。
      黄琴一边走一边哭出来,走回自已的院门,终于放开了声。周围静悄悄的,她此时的悲恸合乎情,合乎礼,却没人知道,她此时哭,竟是为了别的。
      她哭得几近断了气,打起了嗝,她的头靠在门档上,发上的白绳早已不知所踪。那里有摊白白的东西糊在那儿,她无意识地用指甲去抠,抠着抠着才知道,这是浆糊。
      浆糊,糊白纸用的,就在前日。
      黄琴的泪又哗哗地,无声地。
      原来失去一个家这么容易啊。
      斧头还在门上横上,她将它立回原处,刀头朝外。
      黄琴将门反锁了,想了想,又打开。进屋把爹门的帘子哧啦一把扯下来,几把卷了个包袱卷扔到门边,勾过一个板凳坐在那儿,开始,等。
      等了好久,连个人影也没有。她又把包袱卷拿回来隔着门缝掼进去,门被激烈地晃荡了两下,门后的挂历随之落地。
      黄琴想,自己还是太嫩了。
      是啊,她才18岁啊。她念了高中,爹却不愿意她再上大学,嫌费钱,通知书寄到学校,他给藏了起来。当时她想,不上就不上吧,反正学校也不如意。正好照顾娘。
      可现在呢?黄琴把爹的床揭了,什么都掀了,只在下面发现一枚一毛钱硬币。
      她觉得自己好傻。她怎么不知道打个电话问老师呢?她只看见别家的爹跟孩子亲亲热热,夏天买雪糕,冬天买糖葫芦。她甚至没来得及问娘是不是亲生的?
      现在,黄琴觉得她是她爹捡来的。
      捡来的不怕,怕就怕这辈子还不清这身债。
      她想改名,随娘性,可户口本上娘那页,已经空了。就在两天前。
      锁了门,没开电视,没开灯。点了一根蜡烛。灯影昏黄摇曳。马灯不知道还在不在,找了一圈没找到,黄琴把一根长布条压在枕下。她开始害怕,担忧,眼角又干又疼,眼睛一闭就跟针扎,可还得闭上。
      她得活好,娘说的。她把藏起的那两个鼓起来的手帕握住。她得想办法。
      不知是她白天太神勇还是确信她能过得好好的,娘的魂未入梦,黄琴睁开眼,蜡烛已燃尽,留下一滩白色的蜡油铺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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