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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只笨贼带走了什么 ...

  •   黄琴把青艾收好,爹也不好这口,若按正常人的思维或行事来推断,这团子必是做不成的。可她坐下了,用脚勾过一个板凳,坐下摘拣鲜嫩的艾叶。
      爹刮过了胡子,穿了件灰衬衫,领子有些发黄,黄琴瞥一眼,摘叶的手更快了。
      爹主动问,昨儿夜上听见啥动静没?
      狗叫了一夜,黄琴说。狗叫声比较远,可夜里静下来,这点响声就格外清。就是这狗叫压过了马灯。头发沾了根芯草,黄琴低头时,爹看见了,她拨拉下来。
      听说是后道上大勇家遭贼了。偷了粮食。
      爹掏出烟卷卷上。
      可见这贼很笨。
      咋说?
      现如今谁还偷粮食?这么贱,又死沉。
      你是不懂这行道,出来的贼不能空手回去,哪怕揪条裤衩。不过揪了裤衩手就触霉头了。
      爹咳嗽了几声,黄琴听见他喉咙里沙沙地响,她站起来,给娘用的炕桌搬出来用,她把艾叶摊上面,漫不经心地分了两堆。
      爹只得含了这口痰去了茅厕,这狗叫得好啊,他说。
      黄琴心里堵得慌。
      娘时日不多了。
      今天,醒了。黄琴的耳朵变得格外灵,她下意识地冲过去,前些日子吊吊瓶的架子绊了她的腿,她伏在床头,头歪起来,跟娘的眼睛寻找平衡点。不知是谁的眼里闪过一丝光,娘有点精神头,让黄琴扶她到天井里坐坐。黄琴握了握她的手,用毛毯裹住,先去外面搬了张椅子,想想,又拿了个小矮凳。
      闻见阳光的味儿了,娘说。黄琴找出一条黄头巾,给娘包住头。
      她本来想喊爹,怕她自己抱不动,手伸进去,一试,她的心凉了半截,娘哪还有份量啊?只剩了一把骨头。
      妮儿,娘说,你得把这日子过下去啊,自个儿疼自个儿,懂得不?
      黄琴点头,她只能不停地点头。
      娘操劳了半辈子了,就剩下这些话了。
      她其实特想问问昨晚上,是不是娘的意识在牵引自己?
      娘上床前指了指大衣柜和枕头。黄琴扶着她,她不往下躺。黄琴只得去摸大衣柜,从外摸到里,从上摸到下,准备放弃时,娘还执拗地看着。她又上上下下搜寻,看见磨得发白的边框有点翘起来,顺着这翘边,在大衣柜的背面摸到了一个布包。两条手绢扎一起,一掌的厚度。
      娘又把头转回来,黄琴又摸枕头。隔了一层棉絮,很好摸。
      她把两个包齐齐放进娘的胸前,双手握住了双手。
      娘又笑了,却说不出话。黄琴死咬住唇。她半跪在那儿,轻轻抽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娘的侧背,像小时候,娘哄她睡觉一样。墙上的钟响了九下,老式的钟表,响声特别浑厚。每一响,都砸在黄琴的额头。
      娘住了二十天医院便死活不住了。大大小小的药片黄琴提了一袋子。不住的原因,还有爹的不高兴。父女俩都操起了家伙,到底黄琴气盛,逼着爹又拿出了一个存折。黄琴的泪吧嗒吧嗒掉进了土里,她前脚走,后脚的土就把这泪给掩埋了。
      黄琴给娘洗头,两盆水兑好,前后围了毛巾,一掌托到脖后,一掌抓揉,她只在指肚上用力,洗发液打在手心搓出泡沫才往发上抹,她跟捧着瓷器一般地小心。花白的头发还是在盆里飘出来。她的鼻子酸得受不住。
      换了水,这会儿水有点热,她拧着毛巾给娘擦身子。一下一下,跟纸片人一样了,她终没忍住,借口爹吸烟呛人把窗子推开,翻了个大白眼给爹,接着回来继续。娘似是也觉得舒服嗯了两声,细如蚊声,黄琴得到了鼓励,擦干自己的手,抹了点手油,搓掉凉气,给娘按摩。娘的四肢都伸展开,脸上也没那么难看了。按到黄琴手酸无劲她才作罢。
      青艾团子终是没做成。爹连炕桌一齐搬到大太阳底下。
      半夜时,马灯不停地旋着发出响声。钉铃铃,钉铃铃,一圈又一圈,撞到墙上檐上又弹回来,像有一只手在不断地拨弄它。黄琴的太阳穴被一根针扎透了般疼得她冷汗津津,她想去把马灯砸个稀巴烂,身子却被钉在床上一样起不来。
      爹的烟火在屋里一明一暗,随着马灯的旋律堆积出一堆烟灰。
      该睡的睡不着,不该睡的永远睡去了。
      马灯完成了它的使命,一早被摘了下来。
      黄琴被人摁住了,她的嘴被塞了布,防她把舌头和嘴唇咬烂了。
      真是母女连心啊,知道提前净身。
      是啊,是啊,养儿十个不如养女一个啊。
      可怜的人,就这么走了……
      黄琴眼前什么东西都是晃晃忽忽地……她想站起来,一个趔趄磕到墙上,热热的感觉又蒙住了眼睛。
      呀,很快有人过来扶住她,快拿条干净的布条来……磕破头了。
      有几人在后面边哭着边上前。
      两只脚怎么也踩不实,一会是棉花团,一会是云彩头,黄琴恨了,努力往前一挣,又栽了过去。
      她的人中被人掐红了,脸似乎被凉水洗过了。身边是两个过门没多久的小媳妇陪着,眼眶都是红的,一个一直拉住她的手,一个想了很久,才说一句:想哭,就哭吧。
      黄琴的眼睛慢慢聚焦。
      白布已经缠死,下面的火盆里烟火袅袅。
      她跪爬过去,伸手去抓。被人半途拦住,后面有人好心地给她套鞋。她的鞋不知去了哪里,套她脚上的,是一双新的黑鞋。顶头,临时戳了一朵小白花。
      哭吧,怎么没泪呢?那些尖利的声音都是别人附合起来的。有的声音听上去更像干嚎。黄琴默然地低下头,娘还没走开,别这样,会吓着她。她扶了扶火盆,烫得厉害,有人递上一卷黄纸,她扯开,慢慢地一张一张地填。火舌卷起烟灰徐徐上升,围着的人都说这是好事,是离去的人感受到了亲人的孝敬。
      黄琴很快被裹在了一片烟灰里。
      屋外铺了草席,男人会磕头。一捆柳枝顺序地排着。都是同宗同姓的人,年纪大些的领头,唱喝一声,便要上灵车。黄琴只能眼睁睁看,不能去抬。
      她一身黑衣,老实地倚在冰凉的墙上。听别人议论。
      没了娘,孩子就可怜了。
      早死晚死,都是一把火啊。你看轰隆一声,就升天了。
      唉,这一步……
      看着怪难受,别说了,孩子还在旁边呢……
      炽热的白光呼啦被撕开,捧出黑漆漆的盒子,上面还带着温度。
      一捧黄白相间的菊花,覆在上面。遮住了眼。黄琴拿手抚了抚,露出娘的笑脸。
      她没有话,没有感谢,下了灵车,捧不动盒子,别人代拿,她走两步,摔一个跟头,爬起来再走,再摔。摔得别人不忍,几乎架住她,两脚离地。
      掌事的宗亲让她再看一眼盒子,白森森的骨头,撒上一层麦粒,死都死了,还要为后代积荫德。她唰地拿红绸布盖住。懂了她的意思,宗亲便去招呼一群人开饭。还是跟她的两个年轻媳妇,其中一只手帮她挑了挑长明灯。灯芯已经没地方去买了,是自己临时拿了点棉花搓的,点的不是煤油,而是豆油。满满一碗。
      她们也并不懂,这灯,是要随着下葬的,油够用就行,不能倒满。年老的人看见了,也没法再说,油不能往外倒,倒了福气就没了。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搞破坏。
      上了四只菜碗,一碗豆腐,一碗花生米,一碗拌黄瓜,一碗小炒肉,让黄琴最后再陪着娘吃一顿。
      两双筷子,红漆的,却不怎么齐整。有人帮着握进黄琴的手里。一小片在屋里盘旋许久的烟灰不声不晌地落在一只菜碗上,黄琴的眼一直盯着,有人轻轻吹气吹走了它。
      一粒花生米,一块黄瓜,象征性地被塞进嘴里,囫囵吞枣地咽下去。旋即又一古脑地吐了。没有声音,喉咙像被压住了,黄琴只剩下摇头和点头。有人又拧了毛巾过来,顾忌到她的伤口,只贴边擦着。问疼吗?不开口。有一只手始终在后背给她温柔地顺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想起给她灌口水,这大半天里,才恍然她还未进过一滴水。心伤积郁滞气,引发恶心呕吐。
      管事的宗亲上来让人散开些,给黄琴透透气。
      爹呢?不晓得。
      水泥和两块预制板现场搭建了墓穴,那碗长明灯连只烧掉一圈的灯油被放下去。黄琴突然意识到什么,挤开拥住她的人,拼命往里去扒。十个指甲扒满了黄土,黄土刚浇了水,带着湿淋淋。她的嘴不停地张合,不知道喊什么,被风一灌,又不停地咳嗽。
      纸制的车马随着风火窜上了天。黄琴的眼里终于有了泪。换了两拨人,都拖不住她。
      乡俗说:无人扑腾,亲人走得不安。黄琴已经披头散发。
      指路人说:西方有极乐,西方是天堂,一路向西方,走好……
      乡邻都灯寂人歇后,黄琴家的灯要亮一夜。人都散去后,草席撤了,白幡也拿去烧了,黄琴烧了一大锅水,洗自己的胳膊和腿。青紫都有,有大有小,有的是自己造的,有的是别人拉扯她强留下的。
      她谁都不怪,只想感谢。
      好好洗洗吧,她想,好好洗洗。
      远处的狗声又传来,贼又来了吗?她问自己。来的好,她想好好谢谢这只贼。陪着她在这晚上,不睡。
      爹呢?一夜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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