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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见越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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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白缝合的医生是个实习医生,紧张认真地闷头工作,完全没有心思多问任何废话,白舒了口气。虽然等到警察发现他们惨烈的打斗现场时肯定第一个就会查各个医院,像他受到这么重的刀伤很容易被医生记住。算了,实在不行就只能改头换面,只是那是他最不想做的事。他不改外貌的理由大概只有赤帝一个人知道,准确地说是只有赤帝能猜到,白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或者不愿意承认。
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实习医生把他绽开的皮肉一点点缝在一起,思绪飘回到那个昏暗的小巷里。天邪鬼猜的很对,他既不能超度灵魂,也不能掌人命运,被传为死神纯粹是因为杀生太多。杀人多,杀恶鬼也多。虽然恶鬼杀不死,但可以让他们生不如死。
然而像今天这种情况他还没碰到过,那两个恶鬼不知磕了什么药,完全阻绝痛觉神经,成了僵尸一样的战斗妖怪,要想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就要格外残忍,他今天犯的错误就是过于仁慈,长时间不见血,已经生疏了那种分秒间定胜负的警觉性。两个恶鬼显然是算好了伏击他的,也不知道夜魇和赤帝有没有探查出什么来,白这时才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也搞个手机,他一直觉得手机就是一根隐形的线把所有人拴在一起,而由于他不喜欢别的人或鬼或神,所以很不喜欢这个发明,但眼下就显出了这个东西的用处。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白用眼角看见天邪鬼拿着两罐咖啡从急救室外面走进来,后面竟然跟着赤帝。赤帝那张永远温文尔雅的脸有些阴郁,白立刻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天邪鬼隔着几米远就把咖啡向白抛过来,白抬手接住,易拉罐冰冷的触感让他感觉舒服一些,急救室对他们来说太温暖了。
“你怎么找到这来的?”白问赤帝,一边打开易拉罐。
赤帝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医生,没有答话。白见状便没再问,转头默默地看着医生仔细地给他上好绷带,医生最后谨慎地嘱咐白如何保护伤口,终于匆匆走去别的病床。
赤帝看四下无人后,才压低声音说,“我刚才在走廊里碰上了天邪鬼,我是跟着鸣屋来的,这是鸣屋工作的医院。”
白警觉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小林君受了重伤,现在鸣屋正在楼上给他做手术。报警的那个小孩是个恶鬼,小林君在现场询问他案情的时候,那孩子突然出手一刀刺穿了小林君的胸口。这恶鬼胆子真够大的,在那么多警察在场的情况下就敢杀人,那些警察也确实没有防备一个小孩子,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被他给跑了,夜魇已经去追了,现在还没回来。”
白没想到酒吞童子长进如此之大,都会用连环套对付正面杠不过的邪神了。小林君之前不敢向天邪鬼以外的人透露消息恐怕就是怕落得现在的下场,结果还是躲不过这样的命运。白想着这些神仙打架却被殃及池鱼的可怜人类,听天邪鬼三言两语地跟赤帝说他们这边发生的事,缓缓喝口咖啡。
“夜魇一个人是否会有危险?”天邪鬼忽然问道,看了眼白腿上的绷带。
白差点把咖啡从鼻子里喷出来,他从来没听过有人担心夜魇,一边咳嗽一边费劲地说,“她有危险?是整个东京有危险!她想杀的人要是杀不到她是不会罢手的,你听她讲上次追杀酒吞童子的故事讲的那么轻巧,当时酒吞童子一路跑一路躲藏,摇身一变就消失在人群里,找他就是大海捞针。我们从近江国追到汴京,前后用了三年半,误伤的人类都快赶上酒吞童子吃的人数了,但是夜魇坚决不放弃,不把酒吞童子烧成灰她绝对不回头。”白一手掐着自己的眉心,回想起那段疯疯癫癫的日子,最后长叹一声,“没办法,那时候我也是闲的,谁让我有无限的时间呢,总得找点事做。”
而且,白受伤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在第一眼看到恶鬼的小女孩形态时那一瞬间的迟疑,如果那时他能不被表象所迷惑,一刀劈了对方,就不会有后来的恶斗和死得不明不白的过路人,而这种愚蠢的错误夜魇是不会犯的,无论男女老少,白相信她肯定会心无旁骛地见一个砍翻一个。
这时一个护士向他们快步走过来,明显是要把他们赶出去好空出床位,白不等她开口就从病床上下来,不过腿上麻药效用还没过,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小腿。天邪鬼主动扶住他的胳膊肘,撑起他身体一半的重量向前慢慢走。赤帝在一旁眉毛微微一挑,又很快恢复了表情,只是接过白手里的咖啡。
天邪鬼扶着白说,“我要去川赤子的家里看看,虽然他肯定不会回去,但是可能会留下一些线索,去得晚了恐怕会被清理干净。”
“我也去。”白立刻说,“你不熟悉酒吞童子,怎么知道什么是线索?等一会这麻药劲过了我就不会拖后腿了。”
说着白四下扫视一圈,看到靠墙的长椅上有个老头闭着眼好像睡着了,手边放着一根木质拐杖,白伸长手一捞,利索地把拐杖顺了过来。赤帝在一旁看呆了,大概是没想到一个邪神竟然能没有节操到去偷一个老人家的拐杖,他默默地用眼神谴责白,白就像没看见一样,偷得顺手,用得也很顺手,拄起拐杖走得飞快,天邪鬼笑眯眯地跟在后面兴趣盎然地问,“没看出来啊,死神大人好像小偷小摸起来特别娴熟?”
白毫无廉耻地坦然回答,“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才能知荣辱,我一个无产者没有那么多心理障碍。”
白还没告诉赤帝,他家地库里停着的那辆旅行车也是白随便找了个厂家直销店直接开出来的,不知道赤帝知道了会是什么心情。
快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赤帝停下脚步,把咖啡递还给白,“鸣屋的手术还没做完,我想留下来以防她和小林君再遭袭击,我们明早在宾馆集合吧。”
白点点头,跟天邪鬼走出医院。医院附近人很多,他们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变成鸟,只能像普通人一样挥手打辆出租车,半小时后到了一片比较偏僻的高档住宅区。
他们下了车,天邪鬼领着白向其中一栋宅子走去。每个房子都有个不小的庭院,种满高大的树木,如果在夏天一定很茂盛,房子之间相隔得又比较远,是个能保证私密性的好住处。
天邪鬼推了推院子前门,是锁住的,他回头对白说,“死神大人偷鸡摸狗这么在行,溜门撬锁会不会呢?”
白斜了他一眼,天邪鬼本来已经不这么说话,现在是故意又油腔滑调地叫起死神大人,存心为了烦他。白不客气地用拐杖把他拨到一边,在外套口袋里摸起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穿着天邪鬼的衣服,不由得一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几分尴尬。还好这时手指在兜里摸到一根发卡,也只有造型骚气的天邪鬼身上会带这种东西了。
白把拐杖搭在门上,用发卡熟练地在锁眼里鼓捣一会,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白把发卡丢给天邪鬼,轻轻把门缝推开,率先走进去。
庭院里是典型的日本风格,以木质结构为主,如果在白天看应该是优雅又气派的。不过恶鬼和邪神都更喜欢在夜间活动,眼睛也比人类更适应低光线的环境,白在院子里站下,打量一圈四周。
“这房子盖的倒是不错,川赤子眼光还挺好的。”白说。
“一百年以上的恶鬼没有不是家底殷实的,脑子再不好使的家伙从别处找些以前的玩意当古董卖也够了,怎么死神大人活了好几千年倒成了无产阶级?”天邪鬼浅笑着问道。
白瞥他一眼,直言不讳道,“能不能别再叫死神大人了,从你嘴里说出来阴阳怪气的。”
“哦,那我叫你小白?”天邪鬼从善如流地说,停顿片刻后忽然恍然大悟,“他们叫你白……难道是白无常的意思?”
白没有理他,只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我满世界蹓跶,身外之物没地方放,早年还有些地和房产,但等我过了几十年再转回去,国家都变了,哪有人管哪片地界曾经是属于谁的,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留了。不过也不能说是什么都没有吧,我还是要吃东西的,从大航海时代开始我只保存黄金。”
天邪鬼好像完全看不出来白不想回答他后面的问题,没心没肺地问,“你是白无常,那就还有黑无常咯?是另一个邪神吗?我怎么不知道还有叫黑无常的邪神?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知道你叫白无常。黑无常……就是那把青铜剑的主人吗?”
白的心脏猛然下沉,他没想到天邪鬼就凭这么点片段就猜出这么多事来。天邪鬼总是一脸不正经,所以白对他有点掉以轻心,看来真是不能小看他。过去的事白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他只是实在不愿被勾起那些记忆。
天邪鬼看他脸色不对,总算收敛了些,稍稍正色起来,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白用余光忽见一只松鼠从围墙上悄无声息地跳下来。白身上一紧,迅速想拔刀,又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短刀早就插在另一个恶鬼后背上。天邪鬼抓住白的胳膊,开口对那只向他们探头探脑的松鼠厉声说,“你是不是傻?在邪神背后鬼鬼祟祟的,也不怕什么时候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掉的!”
松鼠非常委屈地看了天邪鬼一眼——白很惊奇一只松鼠的脸上竟然能表达出“委屈”这种情感——转眼间化成一个身体单薄的少年,他低着头单膝跪地,头发没精打采地垂在尖尖的脸旁。
天邪鬼瞥了他一眼,转头对白说,“这是见越入道,我叫他来的。他对川赤子比较熟,所有恶鬼里我最信得过他……你,过来。”
见越入道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到天邪鬼面前,比两个邪神矮上一头,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天邪鬼眯起眼睛,冷冷地说,“我不在日本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当职的么?小林君和鸣屋年初就找过你了是不是?为什么我没有接到消息?”
见越入道虽然低着头,脖子却挺得很直,“鸣屋是说过有重要的事让我联系您,但她死活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虽然她一再央求我,但您走之前明确说过只有当恶鬼违反戒条才能打扰您,所以我没有替她传达消息。”
天邪鬼看着见越入道倔强的脑袋顶,慢慢地磨着自己的后槽牙,忍了半天最后吐口气出来,懒洋洋地说,“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这朽木脑袋能开窍,是我不应该留你这个死心眼的看家。抬起头来,这是死神大人。”
见越入道抬头直勾勾地与白对视片刻,白这才看清他的脸。他看起来很柔弱,有点雌雄难辨的气质,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竟能让人看出点松鼠的影子。见越入道声音明亮地说,“见过死神大人。”
白笑了笑,这孩子愣头愣脑的倒是不烦人,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也总比天邪鬼这种脑子和舌头都过于灵活的类型让人省心多了。见越入道跟在白和天邪鬼后面往宅子里面走,房子正门的锁太复杂,白毕竟也不是专门偷东西的,开不了高难度的防盗锁,他们绕到房子侧面,天邪鬼用手肘击碎一块玻璃,三个人先后翻了进去。
川赤子不仅对庭院的布置有审美,家里也安排得非常讲究,借着月光能看到现代风格的家具中间夹杂着一些古旧的摆设,即使拍下来放到室内设计杂志上也不会感觉突兀。天邪鬼像进了自己家门一样,随手就抄起来东西拿在眼前看一看,又咣当一声放回去,白觉得他就像来收保护费的□□混混。
天邪鬼从墙角拎起来一个巨大的古董花瓶,那瓷质花瓶看起来起码几十斤重,他却像提塑料袋一样毫无障碍地拿起来向里面看了看,心不在焉地说,“见越入道,你把关于川赤子所有的信息说来听听。”
见越入道本来也只是在漫无目的地瞎转,被点名后像背课文一样抑扬顿挫地朗诵道,“川赤子,永享七年入人间,最初生活在关东,因为身体是红色的,又常出现在山川之中得名川赤子。战国时期他移居大明,明治初年来到江户,一直住到现在,目前的身份是在一桥大学当日本史教授。川赤子跟很多恶鬼都来往甚密,在人类中也交际很广。”
天邪鬼简短地“嗯”了一声,手里没停下在翻箱倒柜,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进去。白问见越入道,“你怎么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都是川赤子自己说的,”见越入道瞪着天真的大眼睛,“我最常做的事就是跟其他恶鬼聊天,每个人的过去我都知道,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白顿时觉得,这孩子虽缺心眼,但贵有自知之明,还挺可爱的。天邪鬼翻完客厅,闲庭信步地进了走廊,只是遇见的第一扇门就是锁死的。
天邪鬼回头冲白一笑,把发卡隔空扔给他,白只用发卡鼓捣几下门就开了,是川赤子的书房。见越入道像小狗一样摇着隐形的尾巴跟在他们后面,好奇地东张西望,也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
“你听说过酒吞童子吗?”白一边附身扫视川赤子的书柜,一边问道。
“听说过!他是平安时期的恶鬼,勾引妙龄少女然后把她们吃掉,行迹神出鬼没,没人能抓到他,最后因为作恶太多被审判了。”
白听到最后一句话,直起身来盯着见越入道,“你相信审判?”
见越入道张了张口,话还没说出来,天邪鬼抢先反问道,“你不相信审判?”
白很熟悉这种质问,他看着天邪鬼淡淡地说,“关于审判的传说从三千年前世上出现恶鬼开始,一直流传到现在,我走遍世界所有的角落,活了五千年,却从没见过、也没听说有人见过审判者,我为什么要相信有审判存在?”
天邪鬼挑起眉毛,“你没见过的东西就不存在吗?那些人类没见过邪神,邪神也不存在了?”
“如果没见过邪神却相信邪神存在,那只是因为什么都信所以蒙对了一个选项而已。他们还相信死神掌管生杀大权,相信天邪鬼靠人类的恐惧获得力量,我们这种怪物最应该知道传说和名字有多不可信。”
天邪鬼没有继续反驳,他歪着头望着白,好像在重新认识他。见越入道认真地问,“死神大人,如果您不相信审判的话,那些消失的恶鬼都去哪了呢?每个恶鬼都面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的恐惧,我见过的存世最久的恶鬼也不过一千年,如果不是被审判,难道他们就凭空消失了吗?”
白平淡地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也很想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至今还没有找到答案,我宁愿慢慢去找,也不会……”
白的思路被打断了,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上的一个小月历上,上面干干净净,唯独十二月二十一日被红笔圈了出来。白指着那个日期,皱着眉问天邪鬼,“这个日子......”
“百鬼夜行。”天邪鬼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