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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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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妃有身孕这件事,毕竟兹事体大,不能单凭一具设想或者怀疑就能决断。
在这一点上,足利異熾比任何时候都来得要谨慎行事。
他并不认为鹰司信辅会主动向花之御所呈报这件事。相反的,在他看来,鹰司信辅很有可能会隐瞒,甚至是制造一些假象来迷惑自己。
中宫妃对于自己的敌视态度,是其中一个因由,另外一个因由恐怕就是考虑到镰仓的那位小天皇了。
在鹰司信辅看来,花之御所知晓这件事,就意味着在镰仓的小天皇也会知晓。
如此重大的事件,那位不可能在安稳的呆着,只会连夜赶回来,毕竟这是与他切身相关,于他心爱的女人有关。
所以,究竟该做什么样的决定呢?
足利異熾捏着扇子,皱起了眉头。
他决定先要查出最近都有什么人进出过鹰司信辅的家中,当然更包括那些出入太医院的人,毕竟事关中宫妃的身体,他不认为鹰司信辅会傻到找外面那些不靠谱的大夫。
在足利異熾的安排下,不出两日,就有一个名字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高仓竜也,御医院的医官,他原是阴阳师出身,半道却改了行行医,凭着些本事出入御医院的医馆,却只在里面做些打杂的活计。
平日里不管是给哪家的公卿看病,亦或者是出入御所问诊,都轮不上他,他家里更是少有人登门求访问。
只是最近的几日,却频繁有人出入他的家中,在反复的与高仓竜也家的仆从确认之后,被安排前去调查的人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答案,经常出入高仓竜也家中的,是两名身穿束壶装的女子,其中一名就是被安排在鹰司信辅中照顾中宫妃的典内侍。
高仓竜也很快被传唤到了花之御所,面对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将军大人,这个个个子不高,看上去甚至有些瘦弱的男人,跪坐的姿势僵硬到非常,他一直沉默不语着,看上去似乎有些战战兢兢。
“你叫高仓竜也?”在打量完眼前的这个男人之后,足利異熾终于开口问了话。
高仓竜也双手触地,深深的低下了头,答道:“回禀将军大人,小人正是高仓竜也。”
“我想你应该知道,传唤你来花之御所的原因。”足利異熾继续道。
高仓竜也顿了一下,然后回道:“是的,小人知道。”
“那你就说说吧。”足利異熾用扇子敲了敲地面,提醒他,“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追究你和你家人的责任。”
高仓竜也顿时松了一口气,此时他的坐姿也显得舒展放松了许多。
高仓竜也将这几日的事,如实禀告给了足利異熾。
最近的确是有两名束壶装束的女子来到府上请他去问诊。因为其中一个是与他熟悉的典内侍,所以他并没有过问太多。
去过之后才知道是右大臣大人家,也只知道是为一名女子诊脉,他在的确诊之下,那名女子已经怀有身孕,但是在他看来,那名女子的脉象并不乐观,若是稍加不注意,就会有滑胎的危险。
得知这个消息,足利異熾陷入了沉思。
事情的确是被他给猜中了,然而却往着他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他很清楚,中宫妃怀孕对于镰仓的小天皇来说,意味着什么。同时亦很清楚,得而复失,对对方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足利異熾突然觉得这件事有些难办。
他用扇子抵着自己的额头,眉间尽是愁绪。
沉默了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道:“这件事,你还对谁说起过?”
高仓竜也摇了摇头,道:“因为此事典内侍一直嘱咐不可外传,所以并没有向任何人提及。但是如果将军大人您不满意我去右大臣家中,那么小人……”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足利異熾抬起手中的扇子,制止了他的话,“你必须继续去右大臣大人府上诊脉,而且要用尽一切办法保住那名女子腹中的孩子。”
高仓竜也自然不敢违反他的命令,但是好奇的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请问,将军大人,那名女子的身份是……”
足利異熾看了看他,道:“这件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那名女子是如今的中宫妃,因为身体不佳的缘故,现在正在娘家修养,所以你应该很清楚,自己这份差事的重要性。”
足利異熾的话,让高仓竜也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之中。
当初答应去诊脉,是因为典内侍多次相求,他顾虑到一些私人因素答应了对方,却没想到过会是这样的情况。
中宫妃怀有身孕,那就意味着,那腹中的胎儿就是下一任的皇位继承人,如今若是他一个不小心,导致那孩子没了,怕是他和他家人也不要想保命了。
想到这里,高仓竜也深深的伏下身体,将额头重重的嗑到地板上,颤抖着说:“将军大人,这件事非同小可,还请将军大人另请名医为中宫妃调理身体!!!”
足利異熾拒绝了他的请求,并道:“高仓竜也,这件事必须由你去做。不过你放心,在这件事上,花之御所会成为你坚强的后盾,不管你要用什么药材,花之御所都会提供,若是你能保得这个孩子足月生产,那么我会擢升你为太医院的首席太医。”
这样的许诺,在高仓竜也看来,是十分诱人的。然而他却依然心怀忐忑,给的报酬越丰富就意味着这件事就越难办,一旦他要是把这件事搞砸了,也同时意味着他将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高仓竜也的犹豫和沉默令足利異熾皱起了眉头,他看着跪在眼前的男人,问道:“你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么?”
高仓竜也吞了口唾沫,用颤巍巍的声音回答:“将军大人,小的自然是高兴将军大人您如此信赖小人。但是小人的医术实在是有限,怕耽误了中宫妃的身体……”
“这个问题,你倒是不必担心。我会另外安排五位御医在你问诊之后共同斟酌药方。”足利異熾回道。
这样的回答,令高仓竜也稍稍放宽了心。
花之御所的请求,即便他是有万分的不愿意,也是没有办法拒绝的,毕竟这是当朝最大的权势者,就连京都御所的那位上殿也得看对方几分脸色行事,他不过一介小小的大夫,还能说些什么呢?
更何况,现在还有对方的种种许诺,高仓竜也终于还是点头答应了这件事。
足利異熾再三跟高仓竜也确认,今日会面这件事不可外传之后,就将他送回府去。不过同时,足利異熾另外差人给对方送了不少银钱,甚至包括一些明国勘合来的珍贵物品,用以安稳高仓竜也的态度。
整个这件事,世阿弥虽未看在眼中,却听在耳中。
在高仓竜也离开之后,他奉命去为足利異熾吟唱遥曲,在他看来,自从那位上殿远离京都之后,足利異熾已经很少传召这样的娱乐。
世阿弥带着吹笛人和执鼓人来到了足利異熾面前。
他没有向这位将军奉告今日的曲目,而是直接让吹笛人吹响了长笛,在缓慢且有节奏的鼓点声中,他迈着优雅且缓慢的步伐,出现在足利異熾的面前。
他站立在足利異熾的面前,低声吟诵起那曾经颂唱过千百遍的散调:
年华逝去如水流,头上白雪千层厚。
霜侵春宵眠不得,只见那鹤埘晞微月影留,只听得松涛阵阵,如龙吼。
寂寞深更谁相守,惟有以心为友诉孤愁。
探问苦无人,惟有海风穿越松林来访候。
足利異熾微闭着双目,他手中的折扇微微的开阖,置于面前,随着笛声和鼓点,他微微的仰起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世阿弥的嗓音低沉温软,那唱词婉转,听上去却让人感觉到一丝莫名的悲伤。
没人打扰他的表演,一声叹之后,世阿弥终于结束了这一首曲子,跪坐到了足利異熾的面前。
足利異熾依旧是微闭着双目,他仿佛依旧沉浸在世阿弥带给他的感官享受,良久之后,他终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多么美妙动人的曲目……”
此刻那些乐人早已经散去,房间里只剩下这两人。不过就算是这样的环境之下,对于足利異熾那好不掩饰的赞赏,世阿弥依旧显得有些不太适应,他颇有些羞涩的微微低了头。
“果然遥曲还是要听你的,观世大夫的表演是无可比拟的。”足利異熾说着,微笑的看着他,“是当世最可贵的宝物。”
“将军大人谬赞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应该是高砂中的一折吧?”足利異熾问道。
世阿弥脸上微微带了些尴尬,他回道:“回将军大人的话,的确是高砂。这是老夫妇前往高砂神社祈祷时的唱词……”
足利異熾听着他的话,嘴角微微的勾了起来:“高砂啊……据说这曲目唱的是,镇守神社的两棵松树,明明分隔甚远,却被称作连理松,真是有趣。”
世阿弥的头低得更深,他道:“只要这世间有情,哪怕相隔万里,也可同气连枝,白头偕老。正所谓这出曲目之后唱的那样,草木虽云无心,不违花实之候;阳春之德咸备,南枝之花始开。”
足利異熾挑高眉毛,看着这个从少年时期就一直跟在身边的男人,半晌之后,方才开口道:“你是在故意惹恼我么?夜叉?”
世阿弥摇头,他说:“将军大人,夜叉无意如此。夜叉只是想提醒将军大人,正如中宫妃心里只有那位上殿一一样,那位上殿的心里也只有中宫妃一人……”
足利異熾说着,不怒反笑,他道:“世阿弥,我留你在身边,并不是想要听你说这些话。”
世阿弥没有说话,他只是伏下身子,以额触地,静听对方的发落。
“夜叉,我知道,对于那位上殿,你一直都很同情。既然你如此担心他的感情生活,倒不如出发去镰仓吧,陪在那个人的身边,替他好好说说着京都发生的一切如何?”足利異熾盯着跪在自己眼前的男人,厉声说道。
世阿弥将头抵得更深,仿佛要埋进那光洁如新的地板深处去一般,他道:“将军大人,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夜叉不会拒绝。”
“好啊,那你就出发去镰仓吧?带上那把上皇赠与你的琵琶,去镰仓,去给那位上殿继续唱这高砂,唱那松花吉辰唯可待!!!”足利異熾说着,嗓门渐渐的也大了起来,语气之中也有遏制不住的怒气。
“夜叉会及时收拾好一切,出发去镰仓,去照顾义量大人和那位上殿的。请将军大人放心。”世阿弥说着,他站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克制不住自己怒气的男人,说,“只是在临走之前,夜叉还想为将军大人继续吟唱一首遥曲。”
足利異熾没有任何回应,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只是沉默着,不发一语。
世阿弥站在房间之中,他环顾这里所有熟悉的一切,最后将视线落到了那个自己陪伴了多年的男人身上,轻启双唇,低声吟唱道:
松风狂啸,须磨浪高,夜复一夜魂梦绕。
遗迹今仍在,请为我祝祷。
告别一行归去了,只听得波涛狂啸。
须磨山岚似狂飙,关塞鸟啼天破。
旅人梦痕全消,夜来疑是村雨响。
天明望去,原是松风大作如狂涛。
“将军大人,夜叉此一去,不知多久能再回到您的身边,还请将军大人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太过操劳。”
唱完这一曲《松风》的世阿弥,他深深伏拜在足利異熾面前,然后起身,拉开纸门,连头也不回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