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町物语之地狱业火》飞花斋叶

13、第 13 章

　　鹰司信辅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像今天这样拥有愉悦的心情了。

　　具体的说来，大概就是从他接任右大臣之位以来，就一直处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之中。

　　朝中的事，他无法完全一手掌握是一部分，清凉殿的那位上殿向来的自作主张也有一部分原因，当然更可怕的还是将军大人心情的阴晴不定。

　　自从女儿霞染身体抱恙以来，他的眉头就更加紧锁，平日里在诸位同僚之间连装装样子的心情都没有了，在那位将军大人面前就更是如此了。

　　只是，眼下，看着廊下迎着阳光而坐的女儿，鹰司信辅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太阳也是有温度的；原来，家人的康健是比这世间任何一切事物都来得重要的事。

　　在鹰司信辅的记忆里，女儿的身体向来康健，在幼年时期，七夜倒是常常生病，反观霞染，倒是皮得像是山里的猴子一般，鲜少有不舒服的时候。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偏差呢？

　　鹰司信辅在心里质问着自己。

　　他和妻子一直认为，将女儿送进京都御所，成为中宫妃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毕竟霞染对那位上殿是怀着喜爱之情的。

　　虽然他并不否认，在这件事上，他因为顾虑将军大人的权势，在某种程度上，对霞染进行了欺骗，但是最终的结果依然还是让女儿嫁给了心爱的男子。

　　大概还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大尝祭，是小天皇登基后之后就应该举行的，那是践祚式上最重要的一环，只有完成了这个仪式，才能证明身份和地位的正统性。

　　作为仪式中最重要的一环，除开小天皇本人，没人知道在举行大尝祭的神宫里会有什么。也正是因为如此，没人知道小天皇为什么会在那之后的祭祀仪式上突然晕倒。

　　从那一天开始，原本应该长留在京都御所飞香舍里的霞染被送回了家中，从到家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开始不吃不喝，不管怎么劝说，甚至连话都不说一句，唯一听听见的是每天的长夜里那被刻意压抑却依旧掩盖不了的哭声。

　　没人知道，那一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唯一能够清楚的，只有小天皇眼里的愤恨，侯昱的遣返，还有霞染眼里那无尽的晦暗。

　　鹰司信辅有些后悔，他后悔把女儿送进宫里，也许女儿会因为无法见到心爱的男子而抑郁神伤一段时间，却绝对不会向现在这样身心俱伤。

　　当然，还有那个时候，他也应该果断的拒绝任何一方的招揽，更不应该为将军大人的权势所妥协，如果当初做的不是那系列的决定，绝对不会是现在将儿子和女儿双双推入如此艰难的境地。

　　他，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公卿，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想到这些，鹰司信辅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父亲大人，是有什么心事么？”霞染在一旁轻声问道。

　　鹰司信辅抬头看了一眼霞染，她那白皙得近乎病态的脸上，今天难得的透了些淡淡的粉色，看上去精神似乎也比前几日好上太多。

　　鹰司信辅摇了摇头，道：“只是想着七夜，心里头有些担忧。”

　　“七夜么？”霞染呢喃着弟弟的名字，垂下了双眸。

　　鹰司信辅不是傻子，他很清楚自己的话让女儿想起了谁，于是他继续说道：“那位上殿在镰仓很安全，你不用担心，有什么事还有七夜在身边呢。”

　　霞染沉默了一阵之后说：“那首和歌……他有说什么么？”

　　“回信里，并没有提及其他的。”

　　父亲的回答让霞染的脸上多了几分落寞，但很快的，她又换了一副笑脸来，回应着一脸担忧的父亲：“也许，在下一次的信件里，会有的。”

　　霞染那宽慰的话语和略带了几分轻松的语气并没有让鹰司信辅感到一丝轻松，相反的，他感到了比之前更加严重的焦虑。

　　是他自己亲手将深爱着的孩子推进那个深渊之中，可他现在找不到任何一丝可以解救她的机会和办法。

　　他会为此深深的自责着，并将悔恨终生，直至进入坟墓的那一天，都不会停息。

　　“你快把这粥喝了吧？这是你母亲亲自为你准备的，凉了就不好了。”女儿既是不再提那件事，鹰司信辅也开始转移了话题。

　　霞染低头喝了几口粥之后，问道：“母亲，去哪儿了？”

　　“说是和典内侍进宫去取一些东西，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吧？”

　　鹰司信辅正回着她的话，就听见廊外传来一阵笑声。很快的，人走动的声音也渐渐的近了，只见纸门被侍从轻轻的拉开，进来了两三名女子，其中一位正是鹰司信辅的妻子，桃若夫人，另外两名，则是宫中的女吏，三人手里各自捧着一匹布料，看上去华美异常。

　　看见女儿坐在廊下，桃若夫人一脸担忧的上前，抚摸着女儿的面颊道：“这里的风大，你这身体才见好，若是又不舒服了该怎么了得？”

　　霞染笑了笑，回说：“母亲太过担忧，今日天气尚好，正适合出来活动一下。”

　　桃若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瞧见夫君在一旁摇了摇头，便也闭口不再提这些事，毕竟与她而言，女儿眼下这样能够主动说些话，主动坐在廊下，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典内侍在一旁瞧着，连忙招呼着身边的女吏上前，将手中的布料奉上前，并道：“听说这些都是从唐土勘合而来的布料，是将军大人特意吩咐送到京都御所的，我特地挑了几匹颜色亮丽，花样时新的送了过来。”

　　霞染的注意力原本是放在了那几匹颜色鲜艳的衣料上，猛听得典内侍提到了那位将军大人，那脸色顿时便是青白相间了起来，很快的，她捂住嘴开始剧烈的呕吐起来，连着那刚刚入腹的米粥也一并全吐了出来。

　　鹰司信辅和桃若夫人都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典内侍也被吓得不知所措，好在还是她身边的女吏反应及时，连忙招呼着仆从进来收拾，并及时的更换了霞染身上那被呕吐物弄脏了的衣物。

　　只是原本精神还算得好的霞染，经过这一出，原本苍白的脸色显得一片酡红，桃若夫人伸手一摸，果不其然，那额头滚烫，又是开始发烧的迹象。

　　心疼女儿的身体，桃若夫人连忙招呼着侍从想要将霞染送进房间，却未曾想到霞染并没有想要回屋的打算，她只是固执的坐在廊下，望着那廊下摆着的箭靶发愣。

　　虽然妻子并不明白，但是鹰司信辅却很清楚女儿在想什么。

　　霞染身材尚且康健的时候，就喜欢骑射，那个箭靶是她经常用来联系弓术的，更重要的是，那个箭靶曾经见证了那位上殿在这里与她比试弓术的过去，也更是那个时候起，霞染心有所属，

　　“就让她再呆一会儿吧？”鹰司信辅突然开口道，“一会要是变天了，或者是风大起来了，再进去也不迟。”

　　桃若夫人原本想要再坚持些什么，只是看见夫君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也只得默默的擦了眼泪——她很清楚，一旦丈夫决定的事，自己是没有办法反驳的。

　　叹了一口气之后，桃若夫人起身说自己去给霞染拿今天喝的汤药，便领着典内侍出了房间。而在她们离开后没有多久，就听见门外响起急促且慌乱的脚步声。

　　紧跟着，纸门被推开，桃若夫人一脸慌张的走了进来，道：“花，花之御所的牛车……”

　　“花之御所的牛车！？”鹰司信辅被她的话惊得“蹭”的一声站了起来，他盯着妻子的脸，追问道，“花之御所的牛车怎么了！？”

　　“花之御所的牛车现在就停在咱们家门前！”桃若夫人越说，神色越显得有些慌张，“夫君，你说会不会是那位将军大人……”

　　鹰司信辅无法确定自己的判断，他只能匆匆的理了理衣服，在简短的跟女儿说明情况之后，便捏着扇子急匆匆的离开了。

　　当鹰司信辅和妻子桃若夫人赶到大门口时，正好瞧见幕府的将军大人从那架华丽的牛车上下来，他的身边跟着数位随从，其中一个面容姣好的，正是坊间传闻以美貌和技艺双绝的观世大夫世阿弥。

　　“不知将军大人驾临，臣下有失远迎，甚是惶恐。”面对着站在牛车前正一脸玩味打量着自己的宅子的将军，鹰司信辅诚惶诚恐的上前行礼。

　　“无妨。本将军今日也是一时兴起，右大臣大人务须这样多礼。”足利異熾笑着用手中的折扇敲了敲鹰司信辅的肩膀。

　　鹰司信辅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惊得身上打了好几个寒颤，只是那面上却依然只得勉强带了几分笑意，然后将足利異熾一行人等迎进宅子内。

　　在一行人前往会客之间时，原本正缓步前行的足利異熾突然停下了脚步，往那廊下的中庭处望了过去。在他身边跟着的世阿弥在察觉之后，也停了起来，不过只是片刻，回廊上的一行人也全都跟着停下下来，并跟着望向了他所关注的地方。

　　鹰司信辅自然也是看了过去，他注意到这回廊的廊下，正好是对着中庭的箭靶，足利異熾的注意力就正好是被它所吸引了。

　　“那是小女和犬子以前常用的箭靶，请问将军大人，有什么问题么？”鹰司信辅诚惶诚恐的问道。

　　足利異熾盯着那箭靶看了一会儿，方才将目光转了回来，而此刻他注意到那对面的回廊之上，在那竹帘之后，一扫而过的一抹艳若霞光的裳唐衣衣色，转而笑道：“没什么。还请右大臣大人前方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