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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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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牛车缓缓驶出花之御所的时候,从镰仓而来的信也终于送抵。
依着惯例,信函是由世阿弥送去的,他曾经是侍奉在足利氏身边的侍童,而今是花之御所豢养的僧团艺人的首领,在忠犬上杉不在御所的这段时间,他也是唯一被允许近身侍奉的侍从。
宴请的宾客早已离去,足利氏却依旧还留在宴会之所,世阿弥推开纸门的时候,发现他手握酒盏,半倚着斜息,一副微醺模样,半挑着剑眉,微眯着眼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盯着长廊之外。
世阿弥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吸引到足利的注意力,他只是望着那廊外的景色,陷入沉思,似是想到什么让人心情愉悦的事,嘴角也带了些愉悦的弧度。
“将军大人。”等不到他的回应,世阿弥自己开了口,他的嗓音如同深谷的黄鹂,优雅而又动听,“镰仓方的信函到了。”
足利異熾将目光收回来,落到世阿弥身上,问道:“这次怎么这么晚?”
“听说是送出的时候就晚了。”世阿弥说着,跪坐在他身边,将函盒中的信件一一取出——他向来是个本分且安静的人,虽然上杉出发去镰仓之后,信函递送一事就交由他手中,但是他从来也不会擅自打开这些函盒。
上杉从镰仓送来的信函向来只有三封,这其中包含了义量上呈的平安信,上杉的官方和私人信函。然而这一次函盒中却多了两封。
其中一封的封泥上挫着镰仓公方的印信,不需得说,这自然是身为关东将军的义嗣送来的。至于另外一封,封泥上只有浅浅的一个戳印,浅得几乎看不清楚那上面的印记是什么。
唯一能知道的是,那是个很陌生的印记,在世阿弥的印象中,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印信。只是当他将这封信递出去的时候,他突然才反应过来,那戳印上浅到几乎不可见的凸起分明是一个“仁”字。
这个字很常见,然而从镰仓公方寄出来的信函之中,能用这个信戳的,只有那个人了。
世阿弥下意识的捏紧了这封原本应该递出去的信,直到足利異熾那有些疑惑的问询响在耳边的时候,他才匆忙的松开了手。
“怎么了?”足利異熾接过信并没有看,他只是看着世阿弥,因为他发现对方这样愣神的时候很少见。
世阿弥摇了摇头,道:“在将军大人面前如此失态,真是非常抱歉。”
足利異熾将那封信放到一边,转而拿起了另外一封信,那上面戳着上杉的印信。
眼看着对方读完手中那封信后,又拿起了另外一封镰仓公方信函,世阿弥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将军大人,您不打算看一下刚才那一封信么?”
足利異熾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问道:“那封信?怎么了?”
“夜叉只是觉得,将军大人应该先看那一封信。”世阿弥说着,他能够察觉得出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着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连同那心中涌动着的苦楚让他是如此的不安。
“你以为,我没发现那封信是谁写来的么?”足利異熾笑着问他。
世阿弥没有说话,他只是低下了头,微垂了双目,长且密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同时也遮盖了他略显得有些尴尬的眼神。
“再坐过来些吧,替我斟酒。”足利異熾说着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世阿弥往他身边挪了挪,往他的酒盏里斟满了酒,便又安静的坐到了一旁。
只有两个人的房间,很安静,除了足利異熾手中的折扇偶尔发出的声响之外,就只剩下廊外庭院之中传来的低浅且急促的虫鸣。
庭院里月光朗朗,晚樱早已在一个多月之前凋谢,新生长出的树叶,却还蓬勃着,迎着清冷的月光,被初夏的晚风吹得摇曳不止,远远看上去仿佛是,神态多姿的白拍子。
比起这些园中的鸣虫、草木,那最撩拨人心的还是枯山水园景不远处的那一方镜湖——被草木花丛围绕的湖泊,在阳光下看上去已经足够温婉动人,但是这在清冷的月色之下,却另有一番清雅风韵。
只是,这样清幽的月夜,这样美丽的湖水,却无法和数年前的一场宴会相提并论——因为不光在世阿弥看来,同时有幸参加那场宴会的人看来,那大概是这一生之中,见过的最绚烂,最华美的景色。
数年之前,天下独一无二的幕府将军大人足利異熾,在春日之末于花之御所举办了一场镇花祭。
因为当时宴请的是已故的上皇和太子,所以那场宴会,异常的盛大。席间充斥着寻常人不曾见过的珍馐美味,只是比起这些来,这最让人难忘的,确是那一场湖上的表演。
世阿弥还记得那天的场景—一艘漂亮的龙头鹢首的画舫,载着技艺超群的乐人和舞姬,伴随着悠扬的龙笛声,从湖泊深处的松林间驶出。
夜幕之下,星光漫溢,月华流泻,画舫上灯火通明,衬着飘飘若仙乐的唐风舞乐,以及那春末夏初的阵阵松涛,这一切的一切,倒影在湖面之上,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楚,眼前究竟是天上银河的仙境,还是地上的人间俗世。
那是何等美妙绝伦的画面,以至于多年之后,京都的公卿们依旧会念念不忘的提起那一夜的美食,美景乃至于美乐。
世阿弥忽然想起来,自己刚进屋的时候,将军大人的注意力就一直方才廊外的湖面之上,不知道他是否也想起那一夜的景色,以至于面露微笑?
世阿弥继续为已经空了的酒盏中继续斟满了美酒,此时的足利異熾已经将上杉寄回来的信看过了,他看上去神色轻松,似乎那信中并没有半分让人心情不悦的内容。
足利異熾将手伸向了另外一封信,然而那手还未触到信笺,便又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后,他将手收了回来,面色凝重的敲着手中的折扇。
很快的,足利異熾放下手中的折扇,转而伸手将放置在另一边的信拿了过来,而这一封就正好是那戳着“仁”字印信的信笺。
素色的信笺很快就被拆掉戳印,完整的展开来。足利異熾还未来得及看那封信里的内容,却被信笺里掉出来的东西给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张画,上面画着带着露水的绣球花,蓝盈盈的,透着些微微的紫色,正舒展的盛放着,画上还有一首和歌:浅浅润粉团,青青贯露珠,露珠如白玉,岂曰无一物?
足利異熾捡起那张画,看了很久,方才看起手中那封被冷落了很久的信来。
信笺上的字迹一如记忆中那样隽秀灵动,里面所提及的内容,也不过是些在镰仓的见闻,诸如八藩神宫的祭祀,以及镰仓大名的朝觐,当然也提到了那个叫北田的男人。
这些内容,事实上,都是上杉在信中提及的事,只是同样的事儿,被不同的两个人提到,在足利異熾看来,确是一件值得让自己心情愉悦的事,毕竟这在某一种程度之上,代表着这两人都没有任何隐瞒自己的打算。
瞧着他神色愉悦,世阿弥不由得开口问道:“将军大人,那位上殿在镰仓过得如何呢?”
足利異熾看了他一眼,便将手中的信笺放到了盒子里,道:“目前看来,倒是没什么不妥,似乎很适应在镰仓的生活。”
世阿弥看了看他手中那一副画笺,又问道:“这也是那位上殿寄回来的?”
足利異熾低头看着那画上的绣球花,回道:“这大概画的是八幡宫神宫的绣球花。这个季节里,就属那里的花开得正艳。”
“画得可真好。”世阿弥轻声叹道,“这算是那位上殿第一次送来的吧?”
“送?”足利異熾微勾了嘴角,道,“说起来也算得是送,只不过却不是送给本将军的。”
世阿弥微楞了一下,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接下这个话题来。
“这是那位上殿送给中宫妃的,信里说,原是要放在给鹰司信辅的信中一同寄出,结果确是漏了,不得已拆夹在寄到花之御所的信函中,让本将军代为转交。”足利異熾说着,嘴角依旧是一抹浅淡的笑意,只是在世阿弥看来,那笑容也一如他的话语一般,冷淡到了非常。
“将军大人身份尊贵,怎么能够为这样的小事劳神呢?”世阿弥忙道,“这张画笺还是让夜叉送去右大臣的府邸吧?”
足利異熾看了他一眼,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你去送这玩意儿,原也没什么不妥。只是,倒是提醒了本将军一件事。”
“什么事?”
“说起来,本将军似乎也有些时日没有见到中宫妃了,准确的说起来,应该是在大尝祭之后吧?”足利異熾说着,那双精明且锐利的眼眸微微的眯了起来,“今天右大臣大人赴宴的时候,倒也说过中宫妃的身体不适的问题。”
世阿弥眨了眨眼睛,道:“将军大人您的意思是说,想要亲自去右大臣家里瞧瞧么?”
“你真是个聪明的观世大夫!”足利異熾说着便是笑出了声来,“虽然本将军无意打扰中宫妃的静养,不过既然是那位上殿的意愿,还是亲自上门去探望一番才算得上是诚意所在。”
“既然是将军大人您的意思,那夜叉这就去安排了。”世阿弥说着便冲着他微微欠了欠身,告退了。
世阿弥回身将那道纸门拉上的时候,不经意间瞧见足利異熾又出神的望着廊外的镜湖,他的手里拿着那张描绘着绣球花的画笺,脸上已经不见了最开始时瞧见的那一副愉悦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