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舒（阅薇楼）》千湄歌儿

8、第八章 夕

　　手中的旱烟袋在桌上清脆的敲了两声。
　　店内鸦雀无声，众人都停下了手边的事，侧耳倾听。
　　“出事前那两天，我刚巧到了蒙水镇，就住在了镇中心的那家客栈里，住了两天，直到出事后第二天清晨方离开。你这女娃一定亦随张昭去过开源钱庄了，便知这开源钱庄就在这蒙水镇中心，隔壁就是蒙水客栈。”木易这么直呼朝廷命官的名字，竟似叫得极顺口，张昭不动怒，而他人也不觉得别扭。
　　白衣的舒姑娘点点头。
　　“晚上的时候我是在客栈前厅里吃的饭。说来也奇怪，那几天，客栈的人竟也来得极多。傍晚时分，来了几对商队、镖队，将这客栈坐得满了。那镖队我是认识的，是长安镖局的，那走镖的镖师说来大家都应该认识，镖师姓秦。”
　　话说到这顿了一下，众人不由得都“哦”的一声。
　　秦大刀，长安镖局总镖头，是长安镖局里有名的人物，轻易不出镖，一旦出镖便是如同给货主吃了颗定心丸一般，准是万无一失的。他的名字当然不叫大刀，只是他一柄大刀舞的是虎虎生风、滴水不漏，世上少有，渐渐将秦大刀喊开了，时间久了便少有人记得他的本名了。
　　只听木易接着道：“这长安镖局大家都是知道的，远在长安，只是这趟镖却走的也远了，这蒙水镇在江南，千里迢迢的过来，又是秦大刀亲自押镖。你们想这秦大刀是什么人物？那当今皇帝的兄弟——睿王爷是何等的尊贵？年前想请他亲自押镖送十箱黄货，人秦大刀愣是以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生生给回了。能得秦大刀亲自护镖的一定是个要紧的人物！老夫一时好奇，向外看了看，这客栈外齐整的排了五六辆镖车，近三十个趟子手，都是正值当年的小伙子，个个年轻力壮。这秦大刀亲自看着镖车进了客栈后院，安排好一切后方和几位镖师并一应手下进前厅内吃饭。可这吃饭间，这镖局内有些年轻小伙子不住的偷偷向客栈外看。”
　　“这镖局刚刚安定好，就陆陆续续来了三队商队。这蒙水镇是水陆交通交汇处，有商队路过，来来往往的，也是正常。但是，那日的情形有种说不出的怪。先到的是做茶生意的，还未进门就先闻见一股浓浓的茶叶香。听口音像是徽州人氏，其间有六个练家子的人，想来是保护东家生意安全的。他们倒都是省事的主，进了门，迅速的挑了靠角落的位置，安安分分的坐在那。”
　　舒姑娘夹菜的手停了一下，问：“木易前辈，可知的详细些？”
　　“详细？”木易疑惑的看她。
　　舒姑娘只是点点头，没再说话。
　　木易摇摇头：“他们口风倒紧的很，尽聊些徽州风土人情，柴米油盐的俗事。”
　　张昭突然接口：“劳烦前辈再细想想，有些特别的事没有？”
　　众人见连张昭都开口了，都不觉得屏住气看着眼前的老者。
　　木易虚着眼睛，想了半日，方道：“其中有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好像说到他这趟回去后要娶亲，听他们讲，新娘子好像是黄山山里人。就这么一件，不算太特别，再没别的了。”
　　两人便不再说话，只听木易继续：
　　“随后到的应该是杭州人。他们坐定后，一口一个‘我们杭州’‘杭州家里’，旁人听的是清清楚楚，倒也确实讲了一口杭州土话。其间有个年轻的后生小伙，穿着不寻常，一身锦缎，应该是他们家的公子少爷，看神情像是第一次离家，摇头晃脑的，左看右看。看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话了。他讲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够全店的人能听见。只听他道：‘三伯，这到底只是一个镇，比起杭州城里三等的酒楼都差些！’这话他是对身边的年长者说的。你们想这话虽然是实话，可也是得罪人的话。店里小二听见了顿时脸也冷了几分，招呼他们也不殷情了。那个三伯也是一身的锦衣，瞪了他一眼，只能冲四周尴尬的笑笑。岂知，那后生小伙却全然不知，仍是毫无顾忌满天胡海的评价，却见众人也不理他，只顾冷着脸对他，才自觉无趣，渐渐住口。哪知这真是一个罗唣的公子哥儿！过了会儿，看没什么事，他又腆着脸搭话：‘三伯，我们这趟丝绸运到京城，定是能赚笔好价钱吧？’这回，那三伯脸色都煞白煞白的，附在他耳边小声地讲了通话，只见他顿时缩头缩脑的看了下四周，便低下头去，低下头的那刹那间，我见他偷偷伸舌笑了一下。那一笑，我看着就奇怪了。”
　　众人脸上便显出不明白的脸色来。
　　木易接着道：“本来么，常走江湖的人，祸从口出、财不露白这些道理都是该明白的，一路上定是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特别是经商之人，家内的子弟定然是要从小教育的。即便是第一次出来见世面的公子少爷，想来家里也该早早嘱咐过了。可这位小哥儿像是如初生婴儿般天真，尽拣那不该讲的讲。若真是天真未见世面，你们想被他那三伯教育几句，知得错处，定当羞愧。可这位小哥儿虽是缩头缩脑一回、低下头，可这低头刹那的偷笑却大有文章，那决非是羞愧讪笑，反倒显的得意，像是希望打他家生意主意的人能听见一般。”
　　众人恍然而悟：“确实奇怪！”
　　木易停下歇口气，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抬手抹了抹嘴，笑：“这最后一个到的商队也很是特别。这对商队风尘仆仆远胜前两队。前面那徽、杭二州的虽也有倦色，到底离这蒙水镇不算太远，形容举止间尚有精神。可这个商队，二十来个人却个个是难掩一脸风尘，发辫凌乱，看他们衣衫也大多不算齐整，不细看像是从哪处逃难来的难民。再者，那徽、杭二州的除了几个练家子的，大多还是文质彬彬，良善之辈。这商队却不同，虽说都着了商人的衣衫，风尘仆仆，可眉宇间倒是都透着一股子的匪气！看他们的身形步伐，也绝非普通商人，身手决不普通！”
　　“进了门，那伙人操着一口的陕西口音冲掌柜小二们嚷嚷叫唤。掌柜估摸着也看出来不同来了，亲自陪笑招呼。在等菜喝茶那会儿功夫，那群人不住的望向坐在东北角的长安镖局，神色里个个难掩兴奋。那长安镖局的除了几个经验老到的镖师外，人人都突然挺起腰板，紧握手边的兵器，一脸怒色。那秦大刀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只是比别人能沉得住气些，努力克制着。后来镖局里二十来人都匆匆的扒了几口饭，立刻提着刀剑鱼贯出去了，只留了几人伴秦大刀在前厅里，对着他们怒目而视。”
　　有人小声的插嘴：“怕别是劫镖的吧。”
　　木易抬眼看那人一眼，又看了一眼同桌的壮汉，突然笑了一下：“可就如这位北方来的朋友吃不惯江南的米酒一样，那些人也是吃不惯江南的食物。一连上了几道菜来，不是嫌淡了，就是嫌油太少了。这北方菜重的是味道，偏咸油辛辣，可这南方菜却重的是食材本身，吃的是食材自身鲜美，味则清淡。这蒙水客栈的大厨想来是典型的南方人，呈上来的菜凿实是清淡了些。这么一来，那帮客人脸色就不好了，嘴也不干净起来，骂骂咧咧的。正这时，店小二又端来了一道菜，那些人举筷尝了一下，脸霎时变了，有人就‘啪’的一声摔了筷子，从长凳上弹了起来，和他同坐一条长凳的人没防备，差点被掀翻在地上。跳起来那人指着掌柜的鼻子就骂开了：‘妈的，你这老家伙，上来的菜都是缺盐少油，尽是白水煮的。是看老子初来、欺陌生，还是你们家厨子舌头被割了？’”
　　酒没了，店家乖巧，已经提起酒壶为木易添酒。
　　木易停下了话语，谢过店家。
　　这话正讲到紧要处却被停了下来，有性子急的人迭声问：“木易前辈，后来呢？”
　　“后来，其他人听了这话，也发作起来，一个个的骂声不迭，尽捡那难听的、下作的句子骂。骂的兴起了，那些人居然动起手来，将那桌上的碗筷一连的摔下去。掌柜的有些年岁了，哪经得起这么被他们折腾，本来是赔笑的道歉，这时脸也气的煞白，只剩喘气的分了。”
　　满店听的人也有些义愤填膺，不住冷笑：“这么看来到像是故意来找茬的。”
　　“不错，老夫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想，当时蒙水客栈里，多是商人，见着情形，早都鸟散开了，谁也不愿惹上这事，只剩长安镖局和老夫我了。可惜刚刚长安镖局大部分的人早就不在这前厅里了，这秦大刀也只有几人在前厅里，那几人倒也是一脸的不平，却都按捺住了，只是狠狠瞪着那群人。我就生气起来，心想，这秦大刀什么时候成了缩头乌龟了！不过，你秦大刀甘愿作乌龟，老朽我就来当回英雄吧。”
　　这时坐在一旁的壮汉猛地拍起手来，大喊了声：“好！”
　　“好？你这声‘好’叫得早了些。老夫我还没动呢，就听见门外一声爽朗大笑：‘老掌柜，老掌柜，十三来你这儿沽两斤酒来了。’你们猜这来的是谁？”
　　众人摇摇头。
　　郝公子道：“莫不是开源钱庄的曹十三？”
　　张昭听到这突然望了下白衣的舒姑娘，却见舒姑娘正在夹起煎成金黄色的豆腐，平静如水。舒姑娘面上是平静的，心内却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木易的烟斗猛地敲了一下，点头：“来得正是隔壁开源钱庄的曹十三。”
　　开源钱庄的曹掌柜在家排行十三，人称曹十三。
　　“这曹十三进来后，先将手里的酒壶地给店小二，然后方看向那些闹事的人，只是笑道：‘老掌柜，你这挺热闹的！’你们想，那客栈的老掌柜和小二们哪有精神理会，都没人回答他，那边闹事的因他一打岔，也都停了下来，客栈立时静了下来。这曹十三见没人理会，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片，又笑：‘老掌柜，你这儿有人喝醉了？’这时，有那不机灵的人斜着眼走过去冷笑：‘不相干的人赶紧给老子滚开！’说着，那人已经走到曹十三身前，伸手就去推曹十三。”
　　木易又是一顿，众人的神情一紧。
　　“你们想这曹十三可是江湖上成名的好手，这种鼠辈哪能与他相比！那人这么一推，曹十三却是纹丝未动。那人一愣，回过神后，这次听他大喝一声，就见那人睁圆了双目，竟复又推了曹十三一下，想来是使上了他吃奶的劲了，曹十三却仍是纹丝不动。那人脸上方显出些害怕的颜色来。待那人要缩回手臂时，只见曹十三猛地伸手托住那人的双臂，仍是笑：‘看来这位兄弟是喝多了。’那人的脸上突然涨得通红，皱着眉，汗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连句整话都讲不清了，只能断断续续的讲‘你、你、你’。曹十三还是笑着，道：‘这位兄弟一定是喝多了，还是回去休息得好。’这时，那些人方知道遇上了高手了，其间有活络人忙赔笑：‘是喝多了，喝多了，在下这就扶他去休息。’说着，抬手要去扶那冒失的人，只是这一扶，老夫看去见那活络人只是一愣，看着曹十三，竟没能将那冒失鬼从曹十三的掌中拉回。可曹十三也还是一脸的和颜悦色，笑道：‘出门在外，还是少喝些的好，不误事。’说着话时，曹十三不住的看店里的老掌柜。那个人是个聪明人，只见他堆了一脸的笑：‘掌柜的，真是对不住了，这位兄弟多喝了几杯，不胜酒力，在店里闹事了。’说着，又拿出了一锭银子，笑道：‘这点钱当是赔店里的损失吧，请掌柜的您一定要收下。’这时，曹十三方松开手，笑笑，问：‘我两斤酒可好了啊？’掌柜这才缓过来，忙吩咐小二去打酒，亲手递上酒，千恩万谢的谢过曹十三，那曹十三也不多话，哈哈一笑，接过酒壶去了。”
　　众人听到这，不由得是一起拍手称快。

作者有话说

　　想给本文改个名字：风起云舒
阅薇楼作为第一卷卷名
不知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