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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章·反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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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月和萧清一同跟着江桃进入北山,终见到了那副银面具。南北朝时,有兰陵王高长恭戴覆面之盔杀敌,后传其因貌美而着面具以慑敌军。面具之上是勇武的将领,面具之下是俊美的郎君。
而褚阳的银面具之上,是掌控者、是君主,是使人心悦诚服的威仪——而她的面具之下,陈月说不清。
她只是有些迷茫地看了看褚阳身后一众气势惊人的下属,问道:“褚阳,我该向你行礼吗?”
对面的人微微偏了偏首,苍白清癯的手轻轻将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素净的面容,尽管如此,尽管衣袍风尘,她也让人不敢直视。“不该,现在不该,以后也不该。”她答得平静。
陈月却像被什么击中一样,步子向后退了退,萧清向她投来担忧的目光,她只弯了弯了唇角,然后,她向褚阳行了一个上揖礼,动作极为标准。
“陈月、南宫家主南宫月,拜见、南境之主。我无才无德,不能举南宫之力,但愿听您吩咐。”
“为什么?”褚阳问,“你没有犹豫。”
陈月的确曾以为,褚阳只是某个江湖势力的首领,为了心中执念而换南宫家主位,又联合包括她在内的众势力,一同对抗皇甫令、以及最深处的双星规则。褚阳也并不常表现出特殊的地方,不过,单就天枢闻人铭会愿意和她合盟而言,便很特殊了。
她是有疑心的。
最终,南宫绝前往烨城前,曾向她透露过一些褚阳的心思,往日他总认为她和褚阳是一路的,不愿多交流,那时,却向她解释了褚阳曾经的承诺。
如果没有那个叫“云”的少女,南宫将什么也不是。
她并不为此惴惴不安,南宫于她自己而言,也没多大意义。她等待着得知真相的那一天,在那之前,她还愿意为了对抗规则的一线希望和褚阳合作。如果褚阳只是想利用她,她即刻就会逐离南宫弟子,离开北郊,继续归隐。
当“褚”字印案的卷宗呈在大理寺的案上,当皇甫王朝内外众官惶恐不安。
她意外,也不是很意外。
当西城门动乱的消息传到北郊,当兵部暗线报来吓人的讯息——丸状的致命伤口,硝烟的气味、剑刻的“褚”字。
她惊惧,也不是很惊惧。
她见过活生生的、平淡的褚阳,也不过是比常人少了些表情,该有的动作都有。野心家、反抗者、掌权人、君主……怎么称呼她都好,重要的绝不是她有什么样的身份,有多少强大的力量,而是她打算怎么对某个人。
有惊无险,她猜对了。
“因为你是褚阳。”她只是如此答下褚阳的话。
这将是一场比那个世界上任何一款策略游戏还要惊险刺激的体验。而这场游戏的最佳结局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经褚阳授意,陈月回去后,将此事告诉了谭仪。
“所以我们都是被拉上贼船了?”谭仪这般问道,令陈月有些意外的是,谭仪似乎比当时的她自己还冷静。
“我不是,你们是。”陈月摇了摇头,“毕竟我跟褚阳一早就是合作关系,和你们的目的也不一样。”
“虽然和反贼同路的确是件危险的事,但也更证明了我和夫君的选择是对的。褚阳的力量……很强,如果褚阳会成为天下的新主,我们不就是有从龙之功吗?”
陈月吟哦片刻,应道:“而在那之后的事,你们有信心做到。”
被陈月道出心底话,谭仪微愕,而后失笑道:“月家主真乃我知己也。”
“不敢当。”陈月道。
“能认识你和褚阳,我从未后悔过。这世间并非没有具文采武功的女子,但有夺位争权之野心的女子很少,那些女子的功绩,不过是给她们的亲族做嫁衣裳。”谭仪的眼睛转了转,里面的光很亮,“你们有必须做的事,我大概也一样。”
云中君被陈月通知去北山见褚阳,先见着的是一位容色冷俊的男子,这男子自称是褚阳的下属,用警惕的眼神打量他,似是不知道他的身份。
未免麻烦,云中君出言解释:“我是景行宫掌门,褚阳与我有盟。”
那男子微微蹙眉,眸中冷光更甚,不似之前对他修为的忌惮,反有些嘲讽,他道:“在下解伯兴,是褚阳的军师。褚阳在镇蛊,过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她。”
“她又运功过度了?”云中君轻轻敲了敲光风剑的剑鞘,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让解伯兴不自觉探向腰际的浮休剑。
杀意弥漫,云中君静静看向解伯兴,而解伯兴没有回答。
褚阳接过女百业者递来的毛巾,擦拭耳际,敛着薄得见淡紫血管的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响动,便慢慢抬头,看是一抹灰白的身影,倒也不惊讶,只还回了毛巾,走向云中君,仔细看看了他的样子,道:“掌门藏踪之术应该出类拔萃。”
“情势所逼,尚可而已。”
褚阳点了点头。
“去哪?”云中君自然抓起了她的手腕,探指搭脉。
褚阳下意识想防御,但觉得无所谓,便自然地抬起了手,任他去听,边道:“太危险,你不用跟着,这边很快就会起事,有事向北边找我。”
“危险?”云中君感觉她身体无碍,便放下了她的手。
“……见血太多,不方便而已。而且我要在明面上行走,你太打眼。”
云中君敛目,道:“也可。”
褚阳转向同来的解伯兴,从他那儿拿过了地图,似是要开始商议路线,在展开地图的时候手顿了一顿,她道:“云丹歌,冒昧一问。”
“你说。”
“星盘控制局势,还是反映局势?”她拉开地图,看了几眼,顿了顿,继续道,“不……不必了,以后会知道的。”
难得郑重的语气,让云中君有些不安。最终,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接到褚阳眼神后,解伯兴自觉地带云中君出去。林间寂静,云中君脚步甚微,解伯兴则在前踩着繁盛茂密的草叶,云中君看着这位褚阳的下属,心中闪过无数对他的猜测,终有些不解,便问道:“明知不敌,为何要刻意露出杀意?你似乎没有什么护主的忠心。”
解伯兴停了下来,只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道:“我只是想警告你,和褚阳接触没什么好下场。”
在南宫补充辎重后,褚阳带着近五十人的队伍向西杀去。围追堵截自然是少不了的,重重关隘、前狼后虎的威胁更是家常便饭,依照之前的计划,解伯兴负责制定行军方案,褚阳负责解决粮食和医药问题,另两位头目负责侦察和人员调度。
不过自进入朔州之后,能明显感觉到行动变得方便很多。
最终,在朔州的某个小城,褚阳彻底甩掉了皇甫氏的追兵。
女头目正在抱怨半年来疏忽锻炼体力下降,小医师正接过褚阳摸来的一只虫子,提在月光下观察。尽管前几日的确被追踪得疲惫不堪,但万幸没有伤亡。国都的队伍,不论是行者、百业者、战将,都是较精锐的队伍,其中有潜行经验的,更为多数,就皇甫氏如今的调度速度,确实还不能抓牢他们。
“主上,前往殷州,是否冒险了些?”说着,解伯兴给褚阳递水。
褚阳接过,却不喝,答:“是挺冒险的,但我们现在过桠口会有些麻烦。”
桠口,中原这边称之为安丘口,是南北崇山长河阻隔的唯一豁口。
一来是南方还没有处理桠口的皇甫驻军,二来是中原局势已经开始变化,她不想再分精力去组织南方。
而皇甫令不顾篡位之名监国,正是为了备战。
情势千钧一发。
解伯兴则道:“看来主上十分信任闻人铭。”
“我是很信他。”褚阳饮了口水,又将水壶还了回去,“但你可以不信。”
解伯兴握住水壶,微弱地抬了抬唇角,随意地抬起水壶抿了口,薄唇正触及壶口,后道:“主上不愿做的,伯兴愿为你代劳。”
褚阳闻言微愣,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殷州边线处,褚阳一行人被近城的守军发现,遭到追捕。
茫茫草地,夕日欲颓,鸟兽潜形。
箭雨纷飞,追击着在连日行军中疲惫的众人。身后马蹄打击地面,狼犬吠声猖狂。
“这城令还真忠君。”奔跑着的褚阳将剑侧举,拨开齐腰深的茅草,向一旁御马的男子道,“你继续带路,我去后边。”
马上的男子微微俯身,问:“岂有主帅作战的道理?”
褚阳侧首看了看这附近的非作战人员,道:“那你另找个人?”
褚阳前几年就常命他招揽各业人才,可他未曾找到擅长兵法之人,送入她麾下。至于过去行军打仗的安排,皆是褚阳为帅,他为军师首席,但因手下可使军师有限,褚阳也不太认可他的调兵遣将之能,往往要多负责一部分军事谋划。
战事平歇三个月后,褚阳的喉疾才初有愈态。
解伯兴一时哑然,只道:“主上小心,勿要失了我等的踪迹。”
褚阳没说什么,只是停下了脚步,将浮休剑慢慢地提了出来。
不多时,后面的队伍已经带着箭雨到了。在前的斥候见到褚阳,便匆忙前来询问情况,褚阳告知了他们她参战指挥的情况,又指两人向后传递消息。
褚阳沉吟片刻,向其中一位女斥候道:“红月,情况如何?”
那位女斥候显然对战局情况十分了解,伸出左掌,用右手比划出了敌我的位置,道:“前方三十骑兵呈扇形向我方推进,另有近百步兵在两翼搜寻,之前和他们交锋过一两次,体力已经不济,很快会被追上。”
“草地难行,斥候们情况如何?”
“还有行动力。”
女斥候回答的时候神情十分坚毅,却让褚阳心下微沉。
“你们是不是散队前进?”褚阳问。
“是的,分了三队。”
“告知他们向中间集合,你们赢不了的。 ”褚阳仰首道,“快。”
斥候前去,褚阳同时向前,遇上一队战士,便命他们两侧埋伏,自己则站在了草地中间,微微倾着剑,等待着不远处的骑兵前来。
十几个骑兵很快就到了,他们瞧着这一位毫无遮蔽的面具人站在面前,一时警惕。
世人皆知……那反贼的头目总戴着一副诡异的银面具。
虽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显然,那位如同魑魅的褚氏给他们上级带来的,不只有愤怒。恐慌的情绪,早就布满了整个军队。
尽管知道他们的人数加起来也不多,也早就体力耗尽,但……
“我有话问你们。”
面具人淡声道。
这几近空洞的声音,令畏惧的感觉如同排山蹈海的巨浪,向这几位士兵冲来。
“你们城令叫什么名字?”面具人信步向他们走来。
“退后,小心埋伏。”为首的骑兵控着缰绳退后,忙向同伴道。
“你们想活吗?”面具人的步伐极稳,连在放持剑的手,也纹丝不动。
为首的骑兵似被那恐惧的巨浪扼住了喉咙,几番喘息后,才惊喊:“退后!”
已经迟了。
面具的银光已经到了他面前,那剑上的寒芒已经冻住了他全身的血脉。
噗通一声,尸体落马,马儿惊鸣。
而面具人,还在原地。
“你们想活吗?”
那个空洞的声音,如同鬼神的审判。
夜晚,昶城城令听着军官的汇报,一时心寒如披冰雪。他持笔的手不停颤抖,使他不能在送向翰城的信上写下一个字。他一咬牙,猛地用左手扼住右手,摔下了笔,大步出门去。
他去见了那几位和反贼头目打过照面的逃兵——不,是幸存者。一百五十人的队伍追击三十疲兵,况且他们又对地形不甚熟悉,照理不会失手,但他显然没有仔细想过,为何禹州和朔州诸多城令都没有全力协助二殿下……
要么是他们已被策反,要么是得不偿失,有损他们利益,要么是知道仅仅在做无用功……
“大人……我们对不起您啊……”
“不必了,你们既然已经说了,再说何益……况且,你们也只是保命而已……我来只是想知道那个反叛头目的情况。”
“啊……啊。他……戴着银面具……拿了一把砍人像切菜的好剑……我们是后来被找到的,他就一个人,问我们想不想活,没答话的都被他杀了,我们怕极了,就回答了想,然后他就问我们关于城内的事,还有关于大人家小的事。”
“这个人……太可怕了,之前有人要偷袭他……他只拿手……轻轻一点,就是手指上一碰!碰到那个人的太阳穴,就死了。”
……
次日,昶城城门外,褚阳牵着一位稚容少女的手,而身后站着的缁衣士卒则扶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弓箭手对准了他们,却又冷汗涔涔地僵着动作,不敢错手放弦。
城令站在墙头,明明是六月的天,却手脚冰冷。
褚阳摸了摸少女的头,接过身侧士卒递来的弓箭,对准着城楼上的旗帜一发。
即刻,风穿人过,箭插杆上,下悬绢帛。
城令颤着手打开绢帛。
——“昶城城令亲启:天下将倾,朔、烨、南境已蓄势而发,只待皇甫令行有不逮,便以勤王之名攻下翰城。此天意也,不可违。昶城处殷朔之间,危甚。见君女烂漫可爱,不忍其受离乱之悲,遂同其祖母一并带离。若欲全命以恤母女,何不顺天而行?褚阳敬上。”
城令放下绢帛,看向城楼下的母亲和女儿,竟觉得恍惚至极,过去三十多年的经历如走马等一般碾过他脑海,正于此时,他看到他那天真无忧的女儿拉下了那褚姓逆贼的衣袖。
一股极致的紧张袭上他额头,心里,竟泛起下一刻骨肉将要死在他面前的预哀。
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然而,恶魔只俯下了身子,凑近去听女儿在说什么,然后顿了一顿,把面具摘下,递给女儿。女儿拿了面具,细细察看,模样兴奋。
恶魔转过身来,露出一副素净的女性面容,容色平静,平静得高洁无比。
“七日,褚字印杀严州粮道督。九日,褚字印再杀禹州英城尉。
皇甫王朝新帝三年六月十四日,褚阳入昶城,昶城反,出《褚氏讨皇甫檄》,誊抄一千五百份递送往周边四城。殷州三城惧,不动,报总督府,总督府久不应,报翰城,送信者疑被杀,亦无回音。朔州一城得书,州内尽传。
三日后,殷州总督遇刺而亡,新任总兵自领总督位,请褚阳入城详叙。各城方知殷州已为褚阳囊中之物,褚阳入城后,替殷州总督位,随行亲信解伯兴,受总兵职,而代总督者不知所踪。
褚阳就任后,东南八城、东北四城不愿从褚,抱团反抗,言当从翰城命剿灭之,遂操练兵卒,向内进攻,然以多败少,褚阳率亲卫力敌殷东众军,以竹制突火木仓威慑,殷西大胜,殷东遽向翰城报信。
安城天枢总阁处殷州西部,时阁主闻人铭在阁中,似与褚阳无往来,两方态度不明。然天枢阁素不为屈膝之辈,个中详情,不得而知。
自此,一场向旧朝旧制举起刀刃的乱世拉开了帷幕。”
——《中洲冷氏历史教科书·前代史纲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