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宜澄

9、旧梦(8)

　　第九章

　　桔烟停住动作，抬眼看看宋勉。然后轻拍手掌灰尘，缓缓站直身体：“为什么这么问？”

　　在她澄净的目光里，宋勉莫名浮上一丝心虚，就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最初在胸口涌动的是怜惜，还是隐藏在深处的另有所图。

　　他说不清那种感觉，随意编了个理由：“看你总是孤零零的。”

　　桔烟凝眉想了想：“我有朋友的，李栀就是。你看到我一个人的时候，可能是我和她分头行动了。”

　　宋勉的心下降一点点。

　　又听她接着说：“不过我认为，孤独一人也算不上值得一提的大事，宋同学你好像有些感情泛滥。”

　　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感激没有斥责，只是陈述她的观点。

　　宋勉有些不是滋味，满腔沸腾的情绪被她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上不下卡在胸口，难受极了。整个晚上他都恹恹提不起精神。

　　练习结束，两人走到八栋门前林荫路停下，桔烟沉吟片刻问他：“你是遇到了什么事么？”

　　一开始情绪亢奋得异常，中间忽然低落得异常，她不是很懂年轻男孩的心思，直接问出来比较好。

　　只是他看上去好像更生气了。男孩深呼吸几次，桔烟明显看到胸膛的起伏。

　　他垂着眼，盯着随秋风打旋的落叶。回眸时眼眶微微泛红。

　　“师姐拒绝和我做朋友。”

　　男孩飞速看她一眼，又很快移开。桔烟抬头，只来得及看到他的喉结倔强滚动了几下。

　　她惊讶睁圆眼，宋勉的控诉令她不知所措。

　　“我没有拒绝啊......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她一向冷淡讷言，主动走近她的人不多，而他，是最深刻的一个。

　　桔烟仰头定定望着他，担心他继续误会下去。

　　几乎是她话落的同一时间，男孩的神情立即变得光彩熠熠。他挑挑眉，眼神亮得迫人：“你说真的？”

　　桔烟从口袋摸出个东西塞进他手心：“我没几个朋友，来一个就算一个。”

　　宋勉低头摊开手心，原来是一块橘子味的水果软糖。

　　桔烟把糖塞进宋勉手里，匆匆走回宿舍楼。

　　她不常主动释放善意，那块糖更多是为了平复男孩的委屈。在她直觉里，那样引人瞩目的男生是不该有委屈的。他只能活得意气风发。

　　她思绪渺茫地经过梧桐树，庞大的树影下冲出一个人，粗暴扯过她的手腕，拽着她隐入暗影里。

　　桔烟被反手抵在树干，她背对袭击者，看不到对方的相貌。但他身上阴冷狠戾的气味，桔烟在梦里都会记得。

　　粗重的呼吸在耳边起伏，他狠狠拉扯桔烟反剪在身后的手臂。桔烟闷哼，他满意在她耳边轻笑出声：“对着别的男人笑得那么勾人，我还没死呢。”

　　胸腔被挤压得快要窒息，桔烟用肩膀艰难撑着身体：“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人手劲更大：“你主动接近我的时候，也没问我同不同意。”

　　他长期酗酒，身体孱弱，刚才一番动作耗费他很大力气，说起话来便有些气息不稳：“凭什么你想撩就撩，想走就走？你就是个婊子，宋建宇觉得我见不得人，方绿芝拿我当巩固地位的工具，你和他们一样！你和他们一样......”

　　他越来越激动，手上渐渐松了力气，桔烟趁机推开他，大步跑进宿舍楼。

　　晚上，桔烟辗转难眠。她试图推测宋勤为何突然回国，明明离开这里才是他的愿望。千头万绪间，脑海模糊掠过一个意外——他是为她回来的？

　　随即她否定了这个猜想。他们二人的确产生过纠葛，同时也把对方摸得明明白白，他们都不是轻易付出感情的人。彼时的进退试探，都是出于对背后他人感情的冷眼旁观。

　　左思右想，没有答案。沉沉睡去之前，脑海里的决定是，这几天轻易不要走出宿舍。宋勤行事捉摸不透，桔烟很难预想他会做出什么举动。

　　~~~

　　一连三天，桔烟除了上课，几乎蛰伏在宿舍。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周五晚上的公共大课下课后，宋勉把她堵在了楼梯口。

　　眼神来来往往，含义暧昧不明。桔烟拉他走到楼道深处，直走到尽头的开水房处才停下。

　　她靠着楼道尽头的窗台，看着熙熙攘攘正在下楼的人群，再把视线移到宋勉身上。他面容朗峻，略带遗憾的低首凝视她。像极了抓到优等生作弊的班主任。

　　桔烟猜到他因何而来，连连解释：“对不起，我这几天都没能去练习。”

　　宋勉俯视女孩。她换上了冬装，小巧的脸庞埋在宽大雪白的毛领帽子中央，更衬得她肤白胜雪。

　　一连几天的郁气消散些许，他说：“章桔烟同学，请端正你的学习态度。”

　　她从教室出来，那么多人，他一眼就看见了。这几天她没来操场练习，他莫名沉不下气，仿佛哪里缺失一块。无数次拿起手机想主动联系她，最后还是唾弃自己一声没出息，然后再放下。如此反复，今天终于忍不住，亲自到教学楼来逮人。

　　桔烟心神不定，时不时瞄向远处，语气敷衍：“我有在宿舍练习，可以连续完成整个动作了。”

　　宋勉看出她心不在焉，皱眉问道：“你在躲什么？”

　　桔烟看人群陆陆续续散去，担心走得太晚又会遇到宋勤，于是也向外走。宋勉却不移开身体，直直挡在她跟前。

　　桔烟疑惑抬眼，余光却瞥见楼梯口拐进一张熟悉的脸，他恰好向楼道尽头看过来。来不及多想，她抓起宋勉，闪身躲进开水间，拉门，关灯，动作一气呵成。

　　开水间逼仄狭窄，除去开水设备外，只余一尺宽的空间。暗像晕不开的墨，呼吸卷入其中，消弥无声。已经分不清谁靠着谁，只能听清两颗心相互撞击的咕咚声。

　　宋勉体温迅速升高，心跳快到不像自己的。

　　他不敢乱动，女孩依偎在他怀里，柔软馥郁。他的胸腔仿佛燃烧熊熊烈焰，烧到喉咙发烫。他小心翼翼放平呼吸，生怕打破这场旖旎梦境。

　　脚步渐近，楼道声控灯重新被唤醒。桔烟无意识缩紧身体，没有察觉两人贴得更近。

　　脚步声在开水间门外停下，桔烟摒住呼吸，同时伸手捂住宋勉的口鼻。

　　男生温热的气息收进女孩绵软的掌心。

　　隔着单薄的门板，桔烟似乎听到一声冷笑，之后，来人快速离开这里。

　　桔烟放下手，眼睛适应了黑暗，才意识到自己紧紧压着的，是男生的胸口。

　　她撑着墙，直起身体。脸庞后知后觉开始火烧。她仰头想说些什么，却碰上宋勉低下来的脸，她的额头撞上他的鼻尖。

　　四目相对，两双眼睛暗耀生辉。

　　桔烟转开头，心里有匹野马脱缰狂奔。宋勉喉咙更觉干渴，他拉着领口试图松络几分，开口讲话时，声音是他想不到的喑哑压抑：“你在躲谁？”

　　桔烟摸索着打开灯，他们通红的脸庞倒映在对方瞳孔，两人同时默契地移开视线。

　　桔烟看着墙壁，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我们走吧。”

　　宋勉盯着开水炉，嗯了声，提步往外走。谁知桔烟同时转过身，结结实实被他撞歪了身体，重心不稳眼看就要倒下，宋勉一把捞起她的肩头，把她扣在自己与墙壁中间。

　　桔烟好像吓到了，眼神定定望着他的脸。宋勉垂眸盯着女孩娇嫩的唇瓣，心头蛊惑愈鸣愈响。他放弃抵抗，慢慢低下头，直到鼻尖抵上她的。

　　万籁俱寂。唯有他声音压抑，犹如困兽，渺茫盘旋：“师姐，我想......”

　　桔烟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不敢直视另一个人的眼睛。她紧张抠着手指，没有说话，后颈却更往后靠了靠。

　　开水炉嗡的响起，它要工作了。

　　宋勉如大梦初醒，恍然回神。女孩睫毛微微颤抖，像振翅待飞的蝉翼，脆弱而迷人。

　　指甲掐进手心，他咬牙撑起身体，拉开门走出去。

　　~~~

　　啦啦队考核之日如期到来。李栀动作没有记牢，她担心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自动放弃了考核。心甘情愿站在场边当桔烟的陪考。

　　桔烟上场前再次跟她确认：“真的不想试一次吗？”

　　李栀狂摇头：“饶了我吧，我不想被低年级的孩子笑掉大牙。”

　　她做起动作来同手同脚，只好接受自己四肢不协调这个事实。

　　桔烟逗她：“新鲜水嫩的师弟也不能？”

　　体育部长正好叫到了桔烟的名字，李栀推她上场：“所以你要加油，给我介绍小学弟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桔烟一周的苦练没有白费，她流畅完成了动作。安丽华因为紧张，中途没有接到球，考核未通过。寝室四个女生，除了老队员何梅颖外，只有桔烟成功入选啦啦队。

　　体育部长建立了微信群，任命苑夏作为助理负责啦啦队行政事务。啦啦队成立当天，体育部长即宣布，两周后有一场足球校际友谊赛在本校举办，苑夏负责订制队服以及组织训练。

　　对于桔烟的入选，李栀异常兴奋，结束后拉着桔烟去奢侈一把。她们口中的奢侈，不过是在学校附近一家烤肉店吃顿人均一百的自助餐罢了。

　　桔烟想了想，接连几天没有看到宋勤出现，或许他已经离开槐城，返回英国。于是答应了李栀。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常景娴。

　　李栀挽着她站在烤肉店的门前，愣愣地看着招牌已然替换成了“知味咖啡”。

　　“烤肉店倒闭了？我还有优惠券没有用。”李栀痛心疾首。

　　桔烟显然也不能接受，往日红彤彤燃着三把火的塑料板忽然变成了栗色木制招牌，配以暖黄的灯光，即使隔着玻璃窗，也能感受咖啡店内流动的暖意。

　　李栀忽然晃晃她的手，贴到她耳边小声说：“你看窗边那位帅大叔，好有型。”

　　桔烟望过去，第二排靠窗位置坐了一位身穿皮夹克的中年男人，只看上身，也能看出他身材管理做得不错，不像一般男人，人到中年就会发福，肚子堪比怀胎十月的孕妇。

　　他嘴里叼着一颗未点燃的雪茄，百无聊赖地转动手里的打火机。

　　他转头，两个女孩子随着他的动作看见一名中年美妇笑着向他走过来。桔烟登时愣在原地，身体倏然变冷，犹如全身血液被抽干。

　　常景娴的身材略微发福，她离开的那年体态宛如纤纤少女，桔烟的降临并没有使她过多染上母亲的颜色。

　　她的梨涡浅浅，笑起来好像滴了蜜。桔烟小时候常听她叹息，这姑娘随父亲，五官虽然不差，但是一身严肃清高的气质，浪费了自己大好的遗传基因。

　　父亲不想惹怒她，也不想委屈小桔烟，只能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安慰她，我们姑娘是玫瑰花儿，好看又扎人。别人休想欺负她一根手指头。

　　她笑父亲不知变通，说女人就该适时利用天生的武器。

　　那时候年纪小，桔烟还不懂。后来常景娴遇上槐城首富宋建宇，天生武器被她挥洒到极致。

　　她走了，她也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