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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是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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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想过要与你们为敌。但如果你们执意逼我,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剑光扫过,鲜红的血液从纯黑的剑身上缓缓流下,宛如最后一次的亲吻与抚摸。迎风乱舞的紫色花瓣中,他看到了许多人的脸,熟悉的,陌生的,微笑的,流泪的……动了动喉结,他喃喃唤出那些人的名字——
洛红羽,苏云碧,莫心……蕴儿。
“殊途,但不想同归。”最前面的女子从血污中站起来,放下捂住脸庞的双手,露出一张被剑光劈裂的面容。
“再见面的时候,我会杀了你。”又有玄衣男子上前,双目中冰冷的眼神,像是要把一切都冻结。
“卿。见月,如见卿。”他想逃,一个紫衣的女子突然挡住了去路,温柔地握住了他颤抖却满是鲜血的手,柔声道,“卿,你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等你啊……黄泉路上,没有你,我好寂寞……”
“不,不!”陆展卿捂住双耳,狼狈地弃剑而逃。
一双目光紧紧盯住了他,他回身看去,只见满目飘飞的紫色花瓣中,有个素衣女子站在花海的中央,无声地望着他。他失神,往事便在曼陀罗的香味中缓缓展开,他看到了那些来不及牵手就离别的人们,看到了那些承诺与背叛,以及属于他和另外一些人的莫回头。
他看到了花海中央的那个女子。她的眼神,是悲悯。
不是说好不回头的吗?
那是谁的声音,穿越了大漠江南,却愈加清晰。
“不要……不要!”陆展卿猛地惊醒,坐起身来,单衣已被汗水浸透,凉风从帐口吹进,后背一丝丝的发冷。帐外几个守夜的白衣弟子闻声而进,看到门主只是做了噩梦而已,也各自放了心,在陆展卿的命令下回到原位去了。陆展卿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顿时没了睡意,披衣起身,带着佩剑墨晖,两三步离开了营帐。
冬天业已结束,倘若向远望去,东边的青崎岭上已经花开遍地,好似一朵巨大的紫云缭绕在群岭的周围。春天,应该是充满希望的季节吧,可惜就是在这样的季节里,他,陆展卿,却要连带着某些人的生命,亲手抹杀掉他们的希望。
握着佩剑的指骨发疼,陆展卿望着东边叹了一口气,弃剑而坐。
“真是,怎么会做那样的梦……”莫晖躺在地上,与周遭的夜色融为一体,仰视着月光下主人孤独的身影,和悲哀的神色。
“额?”背后一阵轻响,陆展卿回头,看到的是一个表情怪异的白衫少年,僵直着身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这样尴尬的盯着自己,他心下突然觉得好笑,挪了挪身子,半笑着道:“原来是封弈啊,过来坐吧。”
“是,门主。”封弈诺诺,小心挑了个位子坐了。
“封弈,有酒吗?”陆展卿平躺在柔软的草地中,抬头,能看到一轮美满的玉盘。
封弈一惊,答道:“酒能乱人心,出征时为聚军心就没有带。但是如果门主一定要的话,最近的镇子就在……”
“不必了。”陆展卿嘴角露出轻蔑的弧度,“封弈,永远不要算计人心,这样,你会输的。”
“门主……”封弈盯着御风门主这张年轻的脸庞,不知怎么就顿生出些愁绪来,被今夜的月光牵扯着,愈加不能平静。
“封弈,好怀念以前在鹤鸣山上与你把酒言欢的日子。”陆展卿抚了抚额头,闭上双眼。
“可惜那只是‘把酒’,并没有‘言欢’。”封弈侧头纠正道,“门主心里总是藏了很多事,封弈猜不透。”
“何必要看透呢封弈……不过话说回来,藏了很多事的是你吧,从青崎岭回来后,你就变得不一样了。”
看着门主望向自己的眼神,封弈忽然间觉得很紧张,连忙转过了眼神,一不小心就看向了东面的那道山岭,不由失神。
“那里,在那个青崎岭上,我度过了一段非常……奇怪的日子。”
少年的眼睛第一次变得迷蒙,繁星洒满了他的瞳仁,却再也映不出本来的模样。陆展卿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了一声,起身拍肩,道:“封弈,不要走我的路子。什么事情如果你认定了,就不要再回头。”
封弈一惊,慌张解释道:“门主……封弈至死效忠门主!”
“呵。”陆展卿松手躺下,头枕在双臂之上,又恢复了原先的姿势,戏谑似的笑道,“承诺这个东西,如今在我面前,已经不值得一提。”
封弈清楚眼前这个门主的过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抬头陪他静静地看着月光,回忆起了往昔那些美好的日子。
“若你不是御风门人,我也不是四月使……”
“封弈,忘世,好不好……”
“封弈……”
不知中了什么幻术,封弈一闭眼这些场景就会从脑海中浮现出来,时间久了,他竟分不清这些到底有没有发生过。黑衣女子,忘世谷,桃花,素绫,剑……曾经以为多么真切的场景经过大脑的多次渲染之后开始变的梦幻,他甚至记不清那个女子的面容,只知道她的身上有股淡淡的桃花味道,水袖飘飘,宛若伊人,在水一方。
“妖女!我杀了你!”
可惜不管是多么美好的梦,终归以他的这句怒吼而告终。曾经多么陶醉也好,梦醒后无端后悔也罢,封弈知道,他选择的是与那个女子截然相反的一条路,终有一日,他们会在沙场上相见。
如果认定了,就不要回头。
那好,门主,封弈既然已经认定了跟随门主,誓死捍卫御风门,那么就不会再允许任何阻挡门主的事情发生,即使是与她兵戎相向,封弈也绝不会手软!
因为,莫回头,这是莫回头啊……
最后一场雪融尽之后,青崎岭终于迎来了春天,虽然比往年的晚了些,但它还是来了。青崎岭满山遍野的都变成了紫色,倘若从紫云崖上望去,群岭便好似被一朵巨大的紫云包围着,煞是醉人。
而关于脚下的这个紫云崖,则又是有个同样醉人的传说了。
那是关于绮月楼的祖师爷,阡月婆婆的故事。
传说阡月婆婆本是长安城里大户人家的女儿,她的一生本来无关江湖,一切都源于她十七岁时遇到的一场事故。那年她回乡探亲,路遇歹徒,幸得一位剑客出手将她救下,男方是个英俊潇洒的天涯浪子,女方又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家闺秀,两人一见钟情。虽然身份悬殊,但是阡月说她早已厌倦了官宦人家的生活,想要和剑客一起浪迹天涯,于是两人互道了心意,便过起了游历天地的逍遥生活。一日他们游历到了青崎岭,阡月被这里的美丽景色所吸引,说如果有天他们游累了,就回到这里过隐居的生活。剑客牵着阡月的手答应了,却终是没有活着见到那一天。
由于剑客的天生使命,在他们浪迹江湖的第四年,两人就双双被卷入了一场江湖纷争当中。阡月在一次对方的伏击中受伤,剑客不顾一切地救她冲出重围,又受高人指点来到了一处避世的小山庄求药。庄主无涯答应救她,但代价却是其中一人的自由,无涯给他们一晚的时间考虑,可是到了第二天那个剑客竟不辞而别!阡月知晓后伤心欲绝,在山庄养了半个多月就离开了。之后,江湖上便再也没有人见到过他们。
每个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可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半个月后,阡月带着对剑客的恨意回到了中原,这才得知自己的情郎原是御风门弟子慕风,并且刚在不久之前当上了他们的门主。于是阡月恨上加恨,用了十年的时间招兵买马,聚集了不少与御风门不共戴天的江湖人士,自立了一派,名字就叫做“绮月楼”。创派之初虽都是乌合之众,但凭着阡月的血咒与杀亲政策,绮月楼一点点走上正轨,当时在江湖之中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创派仅仅一年后,阡月便下书联合冷命宫、暖剑阁、东溟鬼岛等魔教一齐攻上了鹤鸣山……那场血战持续了约莫半个月才结束,双方伤亡都不在话下,听闻鹤鸣山下的山泉甚至经过了一个月才完全洗褪了血迹,凡是亲眼见到那一场战争的人都会永世难忘。
所以说仇恨令人疯狂,这话一点也不假。阡月攻上鹤鸣山,得知慕风早于几年前就已经病逝西归,心中顿时一空,再加上看到鹤鸣山血洗的模样,一时也没了杀意,下令绮月楼收兵。考虑到其他名门正派的援兵将至,其余几教互道了利害,也陆续收了兵。就这样,震惊江湖的鹤鸣山一役就此结束。此后,无论是在□□还是白道中,绮月楼名声大振,更有甚者传说里面出来的都是噬血的狂魔,拥有着最顶尖的刺杀技艺,得罪了他们的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就是这样一个门派的领导者,阡月婆婆,却在她五十岁,绮月楼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跳崖自尽,门中上下没有一个人知晓其中的原因。其实早在她临死的前几个月,阡月的神智就已经不清楚了,侍奉她的婢子们后来回想说,那段日子里祖师婆婆总念叨着一个叫慕风的人,时哭时笑,很少有正常的时候。唯一一次婆婆安静下来了,却只说了“紫云崖”三字,然后就又是神志不清地傻笑。
本该这段故事是要随着阡月婆婆共归尘土的,可是三十多年后又被人意外地知晓了,并且还当着满堂弟子的面将它读了出来!那个人就是妙蕴,她在祠堂的暗格里找到了一本阡月生前记下的一本手札,里面有她五十年间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包括与十七岁慕风的相识,二十一岁的变故,绮月楼的创始之因,还有那年震撼整个江湖的鹤鸣山一役。这个名叫妙蕴的女孩彻底被其中的故事所感动了,她发誓要用自己的力量改变这一切,用人心底的情,去拯救这个麻木并充满着仇恨血腥的绮月楼。
不幸的是,朗月楼主却极力反对妙蕴的这个决定,为此他还将妙蕴关入禁地,直到亲眼看着她将阡月手札付之一炬才肯罢休。但人心的希望怎会如此就被磨灭掉,几个月下来,妙蕴已经将手札里的内容烂熟于心,于是她决定下山游历,决心要以与祖师婆婆相同的方法去结束这一断恩怨……
“那后来怎么样了?妙蕴……我是说妙蕴她,就这样遇上了陆展卿?”
听到一半的苏云碧突然问道。
“不是。”洛红羽摇头,“那时正值御风门进攻青崎岭,妙蕴的这个决定还没传到朗月楼主耳里就被我拦了下来。与其说我是担心她的安危,不如说是我不想失去她……即使知道没有好结果,我仍是不顾一切的期待着,守护着,哪怕她从来都不知道……可惜后来我们还是大吵了一架,我亲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血火之中,却终是没有出手阻拦……不想再见面的时候,就已将近生离死别。”
洛红羽握紧了苏云碧的手,内心的痛苦不言而喻,苏云碧覆上自己的,用掌心的温度回答了他。
“受重伤回来的弟子告发,我与隐花奉命捉拿私自下山的妙蕴归案。告诉妙蕴利害,劝她回来,我本以为这只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却未想同行的隐花私下接受了朗月楼主的任务,带着剧毒‘莫回头’,去结束妙蕴的生命!可恶!她竟瞒了我一路!冲进房间的那晚,手掌劈下的一瞬间——碧儿,我是真的想杀了她!”
“红羽!”苏云碧扣紧洛红羽逐渐冰冷的双手,良久才把他周身的杀气压下去,不经意间回头,却又看见了隐花不动声色地站在身后,一张脸毫无表情,冰冷的如同天山千年不化的玄冰。
“抱歉。”隐花慢道,“我不是有意要偷听。”
“隐花姐姐……红羽,红羽他只是……”
“他只是说了实话。”隐花侧身绕过苏云碧,走向紫云崖的边上,眺望山岭间延绵不断的紫色云海,“不过洛师兄,拜你所赐,那以后每到秋冬我的内伤便会复发,如果不是阡陌和镜痕,恐怕我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回了。欠你的,终是还清了吧!”
“哼!”洛红羽冷笑,“‘不知死了多少回’……但是你现在还活着不是吗?隐花,你太天真。我若是真想杀你,这三年里能动手的机会不要太多,你可知道,当你深夜在屋内自觉安枕之时,你的阡陌和镜痕为你挡过几次我的剑招,而我的剑,又几次穿过了他们的胳膊。”
隐花闻言失色,踉跄了几步,被跑上前的苏云碧扶住。
“还不知道吗?”洛红羽转身,背对着漫山遍野的紫云,满目悲伤地说道,“我很早以前就放弃了杀你的念头。妙蕴是多么倔强的女子,化解两派恩怨是她的心愿,她绝对不会背着手札里面的事情胡来……除非,她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御风门弟子,甚至愿意以生命去交换。何况,当初捧着毒药献给她的人是你——不喝,她和陆展卿都会死;喝下,她虽然还是会死,但也可以多救两个人。一个是陆展卿,另一个,就是你。”
“怎么会……”
“你以为,没有完成任务的人回到青崎岭会怎样?这样的人,不要说你没有见过。”洛红羽闭上双眼,长叹了道,“只可惜,她到最后担心的仍然不是我。”
看着这两人失落的背影,苏云碧不自主地退后了几步……那三年前的往昔,虽然她已知晓大半,但却永远也走入不了他们的心里。于是自己又被他们隔开了,隔在那年刀光剑影的背后,隔在伤痕累累的心前。
“楼主让我带你去见她。”仿佛是为了另寻一个话题,隐花擦干了眼角的残泪,转身说道。
“那些人,还是来了吗?”洛红羽嘴角抽搐了一下,冷笑,“真是找死。”
苏云碧刚想上前去问怎么一回事,突然发觉无论隐花还是洛红羽的目光此时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心下也是一阵不妙,顿时不敢发言。
“他来了,碧儿。”洛红羽道,声音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
“谁?”苏云碧虽是问着,但下意识地还是护住了额头——那个曾经被某个人的剑光劈裂的地方。
“不用害怕。”洛红羽将颤栗着的苏云碧护在怀中,柔声说道,“他若敢伤你一分,我定叫他……”
“红羽!你说过不会违背妙蕴的愿望的,是不是?”
苏云碧把头从洛红羽的怀里挣扎出来,直愣愣地盯着他,盼他说出她心底的那些话来。可洛红羽只是玩味似的笑了笑,捧起苏云碧的脸颊,一字一顿道:“我是说过。不过如今是他亲手挑起的战争,我绝对不会允许他这样糟蹋妙蕴的心愿。即使,他曾经是她想要保护的人。”
“如是……如是……”苏云碧支支吾吾,不是该说什么才正确,洛红羽低头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稍纵即逝的吻,随后便和隐花离开了,留她一人在依旧寒冷的初春中,看着脚下一望无际的紫色云海,繁芜到凄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