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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相遇 ...

  •   说起啥子,胡同里谁也不清楚他爹娘是谁,只知他小时是被城外寿山庙里的老和尚从溪里拾起来而后养大的。
      这个年头,非是遭遇不幸,被逼无奈,谁家生了儿子会扔进河里,寻常人家怕事不管,老和尚心善,看着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娃娃,没多想便带他回到了庙里。
      老和尚拿裟衣给娃娃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又灌了点米汤,原以为娃娃会啼哭不止,却不想他不但不怕生,还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和尚咯咯笑了起来。
      老和尚还道这小娃娃通灵性,再一想他遭遇,便更加的疼惜爱护,待娃娃大了才知这分明是个痴儿。
      寿山庙不大,庙里只有老和尚和一个半大的小沙弥,娃娃白嫩爱笑,两人都不嫌他痴傻,就着稀粥米汤合力将他养着,偶有了余钱还会到肉铺给娃娃加餐。
      到娃娃更大了点,会说些话,老和尚便叫他给自己取名,啥子这个名儿便是他自个儿取的。
      这名字实不好听,也有人发问为何主持不替他取个名,名字关乎人的运道,岂能叫个小儿自己胡说八道。老和尚皆是嘿嘿一笑,随口敷衍:“阿弥头佛,这名字多好啊,怎么能是胡说八道。”
      其实老和尚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名知明知,名知此生慈悲喜舍,名知此生贪嗔痴。众生诺苦,才会流转三有,如果真叫他随意扯两个字替啥子取名,害了他一生,那才真是胡说八道。
      老和尚年迈掉牙,说话容易吐字不清,啥子却最爱听老和尚说经,他说经时嘴巴张合,嘴里缺了牙的洞也就时隐时现,啥子眼珠子跟着和尚嘴巴来回转,呲着牙花嘿嘿的乐。
      他盯得时间长了,老和尚就懂了,指着啥子笑骂,小兔崽子,你且等着,到时候说话可别漏风。
      啥子到年纪掉了颗门牙,一张嘴也是缺个豁口,笑起来冷不丁还能打个哨子,和尚笑的打跌,真可谓是天道好轮回。
      这般幸灾乐祸,实在罪过罪过,阿弥头佛,阿弥头佛。
      后来老和尚化佛,庙里的也小沙弥常常要远行,胡同里的王婆婆早年受了老和尚的恩惠,便主动帮忙照看啥子,邻里也跟着帮衬,权当是积德。
      东一家喂口水西一家给口饭,啥子就着百家饭也就大了。
      可惜近年粮食总被官府收走大半,税也涨了不少,家家都有些吃不饱,啥子没什么好东西吃,以肉眼能见的速度瘦了下去,个子也不怎么长了,明明已有了十八,看着却仍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娃儿。
      长的小归小,啥子力气却是有的,卯起劲儿来掰手腕,王婆婆家的虎子都不定能掰的过他。要知道,王虎人如其名,生出来个头就大,成人后更是虎头熊腰,走在人跟前像个大树一样壮实。想啥子刚托付给王婆婆时才十一,虎子已有十六,人高马大的,看啥子可爱老是欺负他,啥子被惹急了,一胳膊直接将人抡到了地上,疼的虎子哇哇直哭,哭的胡同里都知道了啥子力气大,谁要是看他个头小好欺负,疼哭的虎子就会是那人的下场。
      就像眼前这位汉子,便吃了这个暗亏。
      啥子今儿起了个大早进城,手里拿着婆婆给他的一个玉米面馍馍,热乎乎,香喷喷的,他咬了几口就舍不得了,小心翼翼的收进怀里,末了还心满意足的拍了拍衣服里鼓起来的这坨,这是他要留着晚些时吃的。
      虽然吃的少,但是啥子精力很充沛。他东串西串的,这儿晃晃帮陈叔砍砍柴,那儿帮张家婶儿搬搬酸菜缸子,再趴在地上逗逗虫,蹦着跳着追着鸟。本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谁想正撵着猫跑呢,半路杀出个壮汉子迎面直接撞了上来,汉子模样陌生,长得不甚起眼,撞掉的东西却很亮眼。
      啥子被硬生生撞了个跟头,怀里馍馍也给撞了出来,滚了几圈叫地上扫起来的灰盖了个严严实实,透透彻彻。
      那汉子也是愣了愣,不知道碰到了个什么玩意儿,捡起地上掉的东西就要走。
      啥子一看汉子动作,自己的馍又成了那样,当即不依了,嗖的起来拽着汉子手里的东西不撒手,嘴里憋屈的哼哼唧唧。
      汉子东西一时半会拉不回来,焦的大汗淋漓使劲儿的拽扯,太阳光打在那东西上照进了汉子的眼睛里,叫他怎么也没法子睁开这瘦不拉几,脸上还脏兮兮的臭小子。
      不小的动静终于引来了路上人的瞩目,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汉欺负一个小娃娃真是说不过去,报官!这得报官!
      正巧此时便有一位官大人在附近,其实这位也留意到了身后动静,只是他今日心里烦闷,散值后便没有叫人跟着,本就想自个儿溜达溜达静静心神,结果还是有事发生。
      听着耳边嘈杂的声响,官大人默默吸了口气。
      静心?怕是不能够了。
      他转身朝着喧闹的地方走了几步,还没待张口说话,那汉子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不顾啥子死活的大力撕扯,感觉后面来人越来越近,实在不得已,手一松就窜跑了。
      刚刚两人那样大力争持,壮汉松手了不要紧,啥子却狠狠的向后跌了下去,汉子抽身太快,啥子根本来不及反应,眼睛一瞬睁的老大,死死攥着手里的东西。过了一会功夫,疼痛没有像啥子想的那样来临,他的胳膊被人拽住,人也被稳稳的扶好立起。
      官大人没去管那个逃跑的汉子,只当他是看上人别人的东西想抢了去而已,他一手握着面前小孩儿的胳膊,一手帮小孩儿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看小孩儿仍是低着头,轻轻的出声询问:“小娃娃可有觉得身上哪里疼痛?”
      啥子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话,似是吓得还没缓过劲来,半响才抬头,眼神还是直勾勾的,正撞进那人眼中。
      男人身长玉立,微勾的嘴角,笔挺的鼻梁,波澜不惊的桃花眼,卷着眼尾的那一颗小痣,修长黝黑的眉毛,都落入啥子的眼中。身上单薄的衣料仿佛失去了作用,他只觉得胳膊上男人的手心烫的摄魂,叫他心里一突一突的乱跳。
      也说不上怎么了,他陡然大力的挣扎起来,用手不停的去推握着自己胳膊的手。
      小孩儿的力气不大,官大人只当他是被吓坏了,更加柔和的说:“别怕,刚刚那人——”男人声音突然顿住,因为小孩儿推搡的动作,稚嫩的手中有什么银色的东西露出了一角,唐肆看的眉头使劲跳了跳,不到一瞬便继续道,“可是抢了你的东西?你别怕,我是官,我替你做主。”
      不知是不是听进了他的话,小孩儿慢慢不再挣扎,唐肆也松开了他的胳膊,方仔细打量他。面前的小孩儿看起来不过十五,面上满是黑乎乎的土灰,指甲缝里招着泥,身上也脏兮兮的,衣服上蹭的这一块儿斑,那一块儿纹,隐隐还能闻到一股子酸味儿。
      唐肆眼睛微微眯起,是个乞儿?
      啥子趁着男人松手,脚底抹油一般向着馍的方向就跑,却不料男人手长脚长,三两步又将自己抓了去,这回啥子的两条胳膊都被男人箍着,顿时骇的他死命往回抽离,脚上也用了劲,不停的蹬眼前人的腿。唐肆没办法,四周又围了好些路人,再这样下去样子实在不好看,随即将小孩儿两只手腕子一并,打横直接将人抱了起来,抬脚就要往监司走。啥子脚刚刚悬空就被锁住,他心里慌张,根本不看他男人的脸,又挣脱不开,逼急了闭眼上嘴就要咬。
      “啥子!不许!大人!大人!”
      人群中传来一声渐渐喊到破音的女声,唐肆身形一顿,低头晙了啥子一眼,正好瞧见那口还没来得及收回的牙,倒是齐整白净,不像是个乞儿,就是那上下四颗尖牙叫人看了有些发毛。
      嘿,小崽子,真可以。
      唐肆也朝啥子漏齿一笑,啥子早就在那声叫喊中睁开了眼,面前正是男人那口白森森的牙,他全身一颤,心中更慌,赶忙挪开眼,冲着人群喊:“婆婆婆婆!救我!婆婆!救馍!”
      伴随着人墙中几声哎哟叫唤,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妇女终于挤了出来,刚刚隔壁老陈来喊她时她还不信,啥子虽然痴傻却十分懂事,怎会惹上官司。现下看着被人抱在怀中的乖乖,王婆婆本就不甚年轻的面容愈发显老,她铿铿锵锵的走到大人面前,不敢直视大人面孔,心里又是担心又是愤怒,不顾额头上发的一排细细的汗:“大人,这小儿是老妇的家中的,他生来就孬痴,平日从不惹事,若、若是冲撞了大人,望——”
      “婆婆…婆婆…我的馍,馍脏了……”婆婆话还没说完,啥子就挣扎的要去抓婆婆的衣服,他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嘴巴更是撅的老高。要知道,啥子爱笑,从来是不轻易哭的,他这般委屈,婆婆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心里愈发心疼,恨不得将那害得啥子遭罪的孽障千刀万剐。
      婆婆再管不了太多,上前摸了摸啥子散乱的发,轻轻的说:“嗯,啥子乖,不许乱动了,婆婆知道。”随后不发一语的朝大人行了个礼,走过去拿起了地上的馍馍,她拍了拍上面的灰又吹了几下,才朝啥子晃了晃手指的馍馍。
      唐肆没管老妇动作,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啥子,是个傻的?
      然则这啥子脏乱的像个乞儿,那双眼睛却灵动,并无呆板木讷,不是说傻的要么眼歪要么嘴斜么,左看右看这崽子也兜的住涎水啊。
      啥子心中微定,黑亮的眼睛清澈透明,一眨不眨的看着婆婆,婆婆冲着啥子安抚的笑笑,赶紧佝偻着腰走进。她望了眼抱着啥子的大人,心知他便是刚任不就的那位俏大人——唐肆上任已有一月,因他长得好人也温和,私底下人们都爱喊他俏大人,婆婆呼出口气,微微安心,道:“大人,老妇姓王,是发丝胡同中人,祖上便在寿州务农;啥子是我幼孙,生时便痴痴傻傻,怪老妇溺爱,教的他无甚规矩,但啥子乖巧,绝不会有意冲撞他人,今日之事,老妇不敢奢求其他,只望大人开恩,将他放了罢。”
      说完便要下跪,妇人是良家子,又比他年长,唐肆腾不开手,赶紧张口阻止:“使不得!老夫人,这可万万使不得,”他也作势弯下膝盖,婆婆顿时不动了,“老夫人且听在下说一句,方才在下路经此地,见有一匪人正拉扯个孩子,还没靠近那人便飞快跑了,在下看孩子似是被那匪人唬住了,想不知是否受了伤,或有丢了什么物件,便打算带他回监司询问一番,待问清缘由,就会送他回家的。”
      婆婆听得心惊肉跳,面上立时闪过几分恼恨,那等孽障就是千刀万剐都便宜他了。
      她暗暗咬了咬牙,心又提了起来:“老身感激大人大德,可是小儿这般乌糟糟的,恐脏了大人的衣裳,不若老身先将他带回家中,梳洗一番后再去大人处问询。”
      唐肆没有错过妇人脸上的神情,他抿着嘴角温煦的笑意,心想这位年轻时定是个厉不怕事的,行事这般精明利落,刚刚若真叫她当众一跪,那帮劳什子的谏官定要疯魔,也是有意思,在他眼皮子跟前发生官司,他自然要照例带回去问询,待探清虚实,给崽子一顿饱饭便能放了家去,左右不过三两个时辰,怎么妇人十分不情愿他与啥子单独相处似的?
      唐肆道:“老夫人,光天化日,贼子作乱,可见之无所顾忌。幼子年弱,独自玩耍便遇上这等胆大妄为之事,应当尽快将那贼子禽住,莫叫他心生怨恨又前来报复。且此次若不立刻严查,贼子们往后纷纷效仿,在下`身为朝廷命官,这般罔顾礼法,为虎作伥之事是断断不可行的。”他停顿一瞬,瞟了眼啥子,手也跟着紧了紧,“更何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下定会叫人请了大夫诊断,想来此刻耽误了,老夫人定会更加心疼。若王夫人执意将人带回,下官,下官只好……”
      说着仿佛是要把啥子放下。
      王婆婆似是站立不住,身形跟着大人的话晃了晃,这几顶帽子可谓是软硬皆施,恩威并重,扣的她两眼发黑,双腿发颤。王婆婆顾不上许多,连忙按住大人动作,嗓子发干的道:“大、大人、说得对,大人体恤,滋事声大,啥子应当跟着大人去才是,倘若啥子有不当之处,但求大人开恩,莫要怪罪,老妇…老妇这就告退。啥子乖,大人,是位好官,”婆婆嗓子艰难的动了动,她看向啥子,眼中满满的忧虑快要溢出,妥协的将手中馍馍放进啥子衣中,又狠狠紧了紧啥子的衣领,她继续道,“你,你要乖,要听话,婆婆等你回家恰饭。”
      啥子又想起婆婆和老和尚以前的念叨,乖巧的点点头,王婆婆微微松了口气,窥了眼身材挺直的俏大人,心还是忍不住提起了些许。
      唐肆勾着嘴角,显得很是温柔尔雅,他眉眼温和的点头示意后,方转身朝着自己宅院走去。
      现下巳时已过(九点到十一点),他边走边低头看,此时啥子好似换了个人一般,温顺的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歪着头盯着自己看,手里仍紧握着那个银白物件。
      二人对视,唐肆眨眼,啥子也跟着眨巴眨巴眼,唐肆莞尔,啥子也跟着呲牙,他心下好笑,好罢,你婆婆既然没说是吃的午饭还是晚饭,那你便晚饭前回去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二章 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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