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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七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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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村的夜晚幽深静谧。自从凶案发生后,村中悄悄发生着变化,一种颓败的气息在村子里蔓延开。陆乐偶尔出门的时候,能发现村人们在窗后在树下默默打量着他们。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句谚语在封闭的村庄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苏宅内,众人聚集在苏玲玲遇害的房间内。陆乐在一小时前通知大家集合,声称自己已经破解凶手的作案手法。
阿公像仍被放置在主位上,在他的右手边的凳子上,苏文兴正面色不愉地点烟。苏文盛沉默地站在苏玲玲遇害的柱子前不知想些什么,他的儿子苏灿插着兜无所事事溜达。苏灿的下巴上还有一块淤青,可能是昨夜和毛长怀扭打时留下的。
苏文兴看了自家弟弟一眼,老不痛快道,“怎么回事,不是说七点在这集合?怎么就我们三个。”
苏文盛置若罔闻,缄默地立在原地,像一根不会说话的枯木。
苏文兴的怒火一点即燃,怒斥道,“玲玲都不在了,你这副模样是要做给谁看。”
苏灿目睹大伯辱骂自己父亲并没什么反应,依旧插着兜晃晃悠悠,脸上有一种厌恶的神情一闪而过。
过了几分钟,苏烨扶着苏文妹出现。苏文妹两眼红肿,早没了陆乐初见时的精气神,几乎连走路都不利索了。她刚一坐下,就被苏文兴吼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女儿没了还有儿子。”
苏文妹被他吼得哆嗦了一下,颤抖着从兜里摸出块皱巴巴的手绢无力地擦着眼角。
“大伯!”苏烨喊了一声。
苏文兴掸掸烟灰,不说话了。
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苏旭和他的母亲,以及严臣霄一行人一起出现在门口。
苏文兴嚷道,“陆乐呢!这小子叫我们过来,自己却迟到。”
……
“在这呢。”
令苏家人惊奇的是,陆乐的声音不是从门外,而是从他们身边传来的。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坐在了空着的主位上。
陆乐笑眯眯的,笑容看上去很乖巧无害,露出脸颊一侧浅浅的酒窝。当然现场紧张的气氛下没人会夸他可爱,反倒是收到一枚严臣霄的凌厉眼刀。他晃了晃双腿跳下地。
众人看到他将手上一个红色物品放在桌上。
“这次的案件很简单,就是因为太简单了以至于我竟然没有发现。”
苏文兴呛了他一句,嚷嚷着不可思议的是他,说简单的还是他,谁知道这小孩颠三倒四是不是有病。“严队长,我家出了丧事,实在没兴趣陪小朋友胡闹。玲玲的棺材还停在家里没有落葬,如果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侯伟擦擦汗,在严臣霄的凝视下站出来打圆场。
这时候严臣霄开口道,“这次案件的疑点很多。”
“金簪!一定是金簪的诅咒!”苏文兴大声打断他,他站起身挥舞着手里的拐杖,模样骇人。
陆乐闪躲了一下,避免被苏文兴的拐杖敲到。他笑嘻嘻的,像是完全没察觉苏文兴威胁的意图。“既然苏大伯提到金簪,那我们就先从金簪失窃开始。”
“杀死苏玲玲的凶器是苏家的祖传梨花金簪,而这对金簪在婚礼前已经被盗。于是,大家自然认为偷走金簪的人就是凶手。实际上这是两个独立的案件。”
“偷走金簪的是苏家二伯苏文盛。”
老头进入这个房间以来第一次转过身,用悲戚的面容看向陆乐。一时间他的身形看上去更佝偻了,几乎与暗处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的儿子发出嘲弄的声音。
苏烨有些迟钝,他发出一声怪叫,难怪金簪失窃前一晚,吃晚饭的时候二伯拼命灌他酒,他以为老人家是因为儿子回家高兴,没想到竟是为了把他灌醉拿到房间钥匙。“可是,二伯为什么要偷金簪。”他的眼神十分不解,老年的苏文盛虽然脾气古怪,但从小就非常疼爱自己和姐姐,苏烨实在想不出二伯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
“因为他想阻止这场婚礼。他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只偷走金簪。”
陆乐解答了一个问题,更多的问题冒了出来。苏烨觉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一团浆糊,晕晕乎乎找不到出口。阻止婚礼?
与此同时,一直躲在严臣霄背后的毛长怀瑟缩着探出头,深深看了苏文盛一眼。
“可惜,二伯的想法并没有实现。婚礼照常举行,于是他又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将金簪还了回去。”
苏文盛羞愧地低下头,在内心的责罚和煎熬下,双膝一软向着毛长怀的方向跪了下去。
“苏二伯和苏灿都想阻止这场婚礼。苏灿一再挑衅毛长怀就是为了让他主动离开。这里还有第三个人不希望这场被诅咒的婚礼进行,但他做的更彻底,他杀死了新娘。”陆乐继续说道,“我想他是正巧看到苏二伯还回去的金簪,觉得金簪更有仪式感,”
确实,穿透苏玲玲细颈的两支金簪,给这场凶案镀上了一层残酷而怪异的色彩。
“胡说!”苏文兴用尽全力将手中的拐杖朝陆乐的方向摔了出去。他的手上青筋暴突,满是老人斑的双手扭曲着,想要掐死陆乐一般。
陆乐发出一声叹息。
“苏府村是一个被诅咒的村落。刚到这里时,我就注意到苏家人的婚姻状况都有些奇怪。苏文兴的第一任妻子在婚后半年突然死亡,死因是从高处坠落。而苏文妹的丈夫也在婚后就染上了病,没几个月就去世了。二伯苏文盛早就离异,前妻在邻市居住。如果毛长怀真娶了苏玲玲,恐怕很快也会意外死亡。”
“这场婚礼注定有一个人需要献出生命。苏二伯放任婚礼进行,实际默认了毛长怀需要献出生命。所以这才是苏灿和二伯不和的原因。苏灿告诉毛长怀苏玲玲的婚礼是一场冲喜。而苏家所谓的冲喜,就是谋杀。”
“你懂什么!”苏文兴气得浑身颤抖,“苏家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没有这个习俗,苏府村早就在战火里在饥荒里灭亡了!只要小毛一条命,就能换全村人几十年太平,难道不应该吗?”
他重重喘气,嘶啦声从他老旧的胸膛里传出,让人感受到他的心脏在剧烈跳动。“他不是喜欢玲玲吗?这点事都不能为她做。”
陆乐厌恶地别过头,苏文盛还跪在原地,侯伟看不下去把他拉了起来。老头唯唯诺诺缩在椅子里,负罪感几乎将他压垮。苏文兴的思想已完全被苏府村的陋习同化,而苏文盛年轻时曾是村里的货郎,他翻过那座阻隔村里和麻都的大山,见到过外面的世界,这也是为什么他在婚后不久就做主将妻子赶出苏府村的原因。苏文盛的前妻和亲子恨他入骨,讽刺的是,他就是用对方眼中的不负责任尽到了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凶手想必也看不下去了。他不仅想要阻止这一次的婚礼,他还想要废除这项陋习。苏玲玲残忍的死状,就是他对你们的威慑。”
苏文兴再次发出咆哮。他的周围悄然被围起,如果陆乐说的是真的,那这个房间里就有三个杀人犯,苏文兴,苏文妹以及本案的凶手。思及此,侯伟又一次焦灼地擦着脑门上的汗,他一生矜矜业业临到退休竟遇上如此恶劣的事件。越思考越汗流浃背。
苏文妹闻言放下手中的手绢,她红肿的双眼中透出一种阴冷的凶狠眼神。这种眼神严臣霄见过很多,是杀人犯的眼神。
相比起大哥,苏文妹这位好好岳母的转变更令人心惊。严臣霄换了个站姿,神色凝重起来。
“是谁杀了我的女儿。”苏文妹轻声说。她的声音不高,却让在场的每个人听得很清楚,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着皮肤滑过。
“本案最大的疑点在于凶手如何明目张胆地从苏文妹面前离开凶案现场。苏文妹你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
苏文妹迟缓地摇着头,她又变回了母亲的角色,看上去惊惶而又伤心。“那天我看到玲玲吊在那里,就觉得什么都完了。我感觉小毛有出去叫人。后来,后来,”她瞪圆了双眼,“阿公动了。我以为一定是阿公怪罪我们,就给他磕了好多头。然后人就都来了。”
“阿公动了。”陆乐问道,“为什么?”苏文妹显然已被神迹击垮了,她疯狂地摇着头。“是凶手在逃跑时撞到了阿公像。”
“没有人。”苏文妹喃喃自语。
“是没有人还是看不见人?”陆乐扯了扯嘴角。“其实刚才我一直在这个房间里,我是第一个到的。”他描述了一遍苏家各人到达时的场景。“你们都没有看见我。”
苏文兴怒气冲冲,直指严臣霄,“你们居然在我家里安摄像头!”
“不,你误会了。”陆乐拿起桌上的东西。
苏文兴大喝道,“臭小子!你躲到哪去了!”
在场的人目睹到了非常奇怪的一幕。所有的苏家人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视力,他们四处张望就是看不见站在他们面前的陆乐。而此时的陆乐,脸上正戴着一张红色的傩戏面具。
“在这里。”陆乐摘下面具,苏文兴的目光再次有了聚焦。
“你刚才去哪了?”
“这就是凶手的魔法。”陆乐向其他人示意。“认知障碍。苏家存在一种家族性的认知障碍,具体体现为一种病理性错觉。”
“前几天我和冯家的小朋友一起玩捉迷藏。当时弟弟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以为捂住脸大家就找不到他。幼儿对世界的认知不够,所以在他的眼里,看不见脸等于个体不存在。而苏家也有类似的遗传病。苏家的认知障碍非常特别,只在特定条件下发生,也就是红色面具。”
“苏玲玲试妆的时候造型师替她盖上了红盖头,当时她表现得非常害怕。红盖头触发了她的认知障碍。对于苏家血亲而言,红色面具就好像一个开关。”陆乐举起面具覆住自己的脸,“戴上就会隐形。困扰苏家许久的面具怪人,不过是凶手在测试苏家人的遗传病。”
在场的苏家人齐齐打了个冷战,他们眼里来无影去无踪的怪人每天堂而皇之地在家里穿梭,隐秘地制定这项谋杀计划。原来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死神早已举起镰刀。
“在凶案现场散落的数量巨大的傩戏面具,不过是为了方便凶手戴上红色面具逃离现场。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苏家的遗传病,现场遗留的面具里没有一张是红色的。凶手以残忍的手法杀死苏玲玲后,藏身在傩戏面具堆里,等到毛长怀和苏文妹两人发现尸体,待毛长怀离开后就戴上面具明目张胆地从苏文妹面前经过,逃跑时他不小心撞到了阿公像,所以苏文妹看到阿公像发生了移动。”
“能完成这项计划的一定不是苏家人。”陆乐的目光看向人群中的某人,“是苏旭。”
苏旭面色很平静,他推了推眼镜走出人群。“确实很精彩,不愧是麻都小有名气的侦探。但实在太离奇了,就像在看小说。如果毛长怀没有去叫人帮忙,凶手要怎么离开?这也太冒险了。”
陆乐点头,“我同意。整个案件就像一个精巧的机关,任意一环出错都会导致失败。所以你才将苏玲玲的尸体挂在高处,以那个高度一般人是无法将她放下来的,只能出门求助。”
“证据,证据呢?”
陆乐静静看着他,“我没有直接证据。你们可以检查他的身上是否有撞上阿公像后留下的淤青,以及红色面具的去向。”他叹了口气,苏旭是一个非常大胆的凶手。谁能想到这个性格平和的中年人竟然丧心病狂地杀死自己的堂妹。“我明白你想要保护毛长怀,但是你居然为此杀死了苏玲玲。你这是以暴制暴。”
苏旭低下头,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摘下眼镜,他的眼里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信念。“她该死。”
“她和她妈一个样。”
苏旭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他的母亲是苏文兴的第二任妻子。他的生父是个赌鬼,在他五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和父亲离异,为了躲避赌债,他妈带着他躲进了苏府村。当时苏文兴的第一任妻子去世不久,当时身为村长的苏文兴很照顾这对外来母子。有一个雨夜,苏文兴冒着大雨到他家修理进水的电器,那一夜他留宿在了母亲房里,很快苏旭一家就搬进了巨大的苏宅,他的母亲成为苏文兴第二任妻子,自己也改姓苏姓。平心而论,苏文兴对继子还不错。壮年的苏文兴并不像老年时一般暴躁恶毒,少年苏旭在苏家度过了美好的几年。
直到苏文妹结婚那年,家里陡然出现了变化。苏氏三兄妹背后的窃窃私语,对新姑爷出乎寻常的热情,都让苏旭感到害怕。苏文妹的丈夫是个老实男人,苏文妹长得漂亮又能干,他的丈夫只是个本分木匠,两人相亲认识后没几个月就被哄得做了上门女婿。苏旭很喜欢小木匠,他有一双很灵巧的手,每次上门时都会被苏旭带一些自己做的木头玩具。少年苏旭每天都在期待小木匠早点住进苏家大宅,小木匠可以教他手艺,他们能在院子里一起做木雕晒太阳。好日子没持续多久,苏文妹结婚后,木匠的身体便一天天虚弱下去,开始只是发烧,后来就渐渐起不来床。半年后的某一天,少年苏旭从市里买了些补药想给小木匠治病,他来到苏文妹紧闭的房门前,在窗下亲眼看见苏文妹如何阴毒地玩弄丈夫的身体直至对方咽气,听到苏文妹吐露苏府村用活人献祭的习俗。那一瞬间,他突然醒悟苏文兴的原配是如何死去。这家人的手上布满鲜血。
日子浑浑噩噩度过,久到苏旭以为少年时所见的不过是一场噩梦。直到苏玲玲向大家宣布婚事,苏氏三兄妹鬼祟的行为让他意识到小木匠的死并不是梦,他们又要行动了!他以为苏玲玲心中还有一丝良知,却无意中听见她与苏文妹的对话,言语中藏不住对毛长怀的嘲讽,才明白自己的堂妹与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母蜘蛛织就一张巨大的网端坐其中,它利用自己的外表引诱过路的飞虫主动投网。当傻虫子落网后,母蜘蛛会在它华丽的宫殿里享受自己的大餐,孕育下一代蜘蛛。
这一次他要行动!
苏旭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我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没有人知道苏家满门魔鬼。”他伸出手走向严臣霄,“把我带走吧。我认罪。”
严臣霄拿出手铐,将他铐住。
“对了。”苏旭回过头对苏氏兄妹说,“你们猜为什么苏家的遗传病是看不见红色。”他意味深长道,“那是血的颜色啊。是你们的报应。”
话音刚落,一声巨物落地的声音,阿公像居然自己砸向了地面。
那尊漆黑的木像上出现蛛丝式的裂纹,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