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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任我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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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刺痛了眼睛。
眼前突地变得很亮。
漫天的飞雪,又坠满了雪山。
任心又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傅珏的时候。
那时的傅珏,还不是傅珏,他叫傅珩。
那时的傅珩,尚未及弱冠之年,背着一柄无错剑,燃着一颗炙热不羁的心行走江湖。
那时的任心,已行过笄礼,却尚未束发戴簪。
长在普普通通的人家,生得普普通通的样貌,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
家中还有一弟一妹,身为长女,自然事事需得操持帮衬。
却偏偏生了一颗不同寻常女子的心。
任心有一个虚长她一岁的好友,弈雪,是她偷偷跑去书楼时结识的。
任心总是唤她“阿姐”。
弈雪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父亲任翰林院侍读,母亲亦出身名门,三个哥哥个个争气,或文或武,均考取了功名,谋得大好仕途。
有着如此家世的弈雪,自然是千宠万宠的掌上明珠,处处好过寻常女子,不仅生得一副水灵俊秀模样,琴棋书画亦是无一不通。
这样的女子,自是大多数女孩子均会妒忌的。
任心很羡慕她,也很怜悯她。
弈雪自幼便订了亲,许了人家,夫君亦是家世显赫,一表人才。
可弈雪已有了意中人,任心从未见过那个人,只多次瞧见她对着一把折扇偷偷垂泪。
任心想替她做些什么,至少报答一点她的恩情。
琴棋书画,是大多富贵人家的女孩子陶冶性情之物,小门小户家的女儿,不过只读一些女子需读的《女戒》、《女训》罢了。
而弈雪却去央求她的父亲,将任心带在身边,做了陪读侍女。弈雪从未将她视作侍女,只当她是姊妹一般,一道跟着先生学习,同吃同穿,同住同行。
任心想了很多法子,才问出了弈雪的心上人。她偷走了那把折扇,寻了许久,终于寻到了那个人。
她却没法子再去做什么了。
偌大的府宅中,满眼黑白,送灵的队伍走上街,撒了漫天的纸钱。
任心呆呆地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久,愈走愈慢,直至街上已没有了一个人。
半月后,弈雪出嫁。
那日,她将弈雪送上了大红的喜轿,在弈雪的闺房中坐了很久,而后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利落少年的样子,去了沁芳楼。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饮酒。
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胆子,竟深更半夜去独自饮酒。
酒,并不好喝,却愈喝愈无法停下。
夜已深,沁芳楼中人却不少。
深夜,从不乏买醉人。
任心怔征地瞧着门外影影绰绰的行人,一抹纤细的影子缓缓走过。
任心晃了晃脑袋。
阿姐?
她突然发觉自己无法像寻常那样子走路了,明明门就在那里,却偏偏如何也走不过去。
一只粗糙宽大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腰际,任心转过头去,瞧见了一个油头粉面,兔头麞脑的男人,三十岁上下的模样,一对眼珠子不住地朝任心胸前瞟。
“小妹,一个人哪能喝的这样多,来,咱回家”。
疑惑混沌间,任心已被半拖半抱地带出了沁芳楼。
男人愈走愈快,任心被迫踉踉跄跄地跟着。直至拐入一条黑魖魖的小路,任心终于惊醒大半,用力一挣便要向来路跑去。
男人哪里肯放手,任心如此一挣,他愈是用了力气,直拽地任心脚下一崴,栽倒在地。
这一摔,男人不由松了些许气力,任心趁当儿脱出一只手来,拔出腰间一把本作装饰用的短刀来,下了死力扎下去,竟没入半个小臂之深。
男人哪里料到这一下,吃痛惨嚎一声,立即松了手。任心急惶递爬将起来,夺路便逃。
汩汩淌出的鲜血激起了男人的嗜血心性,他咬着牙,生生将那短刀拔出,大步追了过去。
任心慌不择路,脚下又是不稳,未奔出几步便被扯住了手臂。
男人红着眼,使力一搡,将她按于地上,举刀便劈了下去。
任心挣扎不出,惊恐地瞪着刺过来的刀尖,抬起双臂横在面前。
手腕一丝刺疼,意想中的剧痛却未在身体里蔓延开来,只听得一声惨呼,制着任心的那股力气突地消失不见。
“他娘的!什么人?!”
只见男人死死攥着手腕哀哀地叫唤,口中骂骂咧咧个不住,那右手手腕上,扎入了两根细长的银针,扎地极深,竟洞穿了过去。
任心连滚带爬地躲开,正撞入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中。极度惊惧下,她已是无法思索,只拼了命地要摆脱来人。
一只苍白的手用力扳住了她的肩,语声却是极轻柔地,“你莫要怕,我不会伤你”。
任心被迫转过身来,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眸。
一双蓄进了关切与温柔的眸子,眸子很淡,淡地似如从未沾染过一丝尘世之埃。
那双淡眸中仿佛有着令人安定下来的奇异力量,任心不觉淌了满脸的泪,怯怯地瞧着他。
那人却忽然手上发力,任心只觉肩上一痛,转眼已到了他的身后。
男人不知何时拾起了刀,复又扑了上来。
任心还未瞧清楚是如何一回事,便见男人又扑在了地下,手中的短刀已被夺了去。
这一回,他却是无法再爬起来了,只见他颤栗了好一阵子,昏了过去,那只手腕竟被硬生生地折断了。
挡在任心前头的那人抬脚踢了踢,弯下腰去,将其扛了起来。
任心见他愈走,慌忙拦住,道,“兄台,你要将他带去何处?”
那人瞧了瞧任心,淡淡道,“这个你不必管。你。。。可有人同你一道?夜已深,再过一阵子便宵禁了,快些回去罢”。
任心低下头,踌躇一会,嗫嚅道,“只我一人,无人同我一起”。
那人诧异地瞧着她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如此深夜出来饮酒?。。。”
任心蓦地瞪大了眼睛,向后退了一步,惊疑地盯着他道,“你。。。你莫要胡说,我,我怎会是女孩子?”
那人摇摇头,失笑道,“男人哪会是你这般模样的?我若瞧不出你是女子,那我定是个瞎子”。
任心呆了呆,那淡淡一笑,不知缘何,在她心底,突地万花盛开。
那人只当任心仍是惊魂未定,想了一会,正欲开口,却见任心一抱拳道,“兄台救命之恩,任心谢过,来日定报,不知该如何称呼?”
那人笑了一笑,道,“傅珩”。
任心不由又去瞧他,“你姓傅?又以玉为名,莫非来自却尘雪山傅家么?”
傅珩只略一点头,却并未再多言及。
那日后,傅珩便发觉,他的身后,总是偷偷摸摸地随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每每回头,那身影便避之不及地躲了去。
他走,她便紧随。他停,她便躲在一旁。傅珩不由好笑,几次甩脱,却不知如何竟又被她寻了过来。
如此几日,昼夜不断。
傅珩不由奇怪,一日事毕,回客栈的途中,索性停了下来。
“任心”。
躲在墙后的那个身影先是惊了一惊,旋即慢吞吞地踱至前来,“傅大哥。。。”
傅珩笑道,“一大早便跟着我,可有吃饭不曾?”
任心低了头,手指慢慢绞着衣角。
傅珩叹了一口气,道,“你随我来”。
甜糯的香气扑入鼻中,任心夹起一块,放入嘴中慢慢地嚼。
一个伙计装扮的年轻男子在桌上放下几盘热菜,笑道,“这糯米糖藕可是傅公子亲自做的,本是为二公子最喜甜食,除了他,还未有人尝过呢”。
“青乂”,傅珩将手中的一只小匣子递与伙计,道,“这是他日前托我买的东西,劳烦你上山一趟带去给他”。
青乂应了一声,小心地接过去,道,“放心罢公子,今儿个打烊了我便动身”。
任心瞧着青乂离开,问道,“方才他提到的二公子,是那位傅玦傅二公子么?”
傅珩点点头,笑道,“你跟了我有七八日了,是有何要紧事么?。。。那个人,我已想法子叫他不敢再回来,莫非他,竟又回来寻上你了?”
任心急摇头,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只是想。。。”
傅珩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她再说下去,忍不住唤她,“任心?”
任心脸红通通地,咬了咬嘴,一放箸道,“傅大哥,我想同你学习武功”。
傅珩一愣,道,“怎会忽然有这样的主意?”
任心脸更红了,只低了头不说话。
傅珩反倒认真地瞧着她,道,“你想学什么?我亦不过只略懂。。。”
任心只怕他回绝,未等他说完,便道,“我想学那晚你出手救我的功夫”。
“飞针?”,傅珩自袖中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来,“你想学暗器?”
任心接过,慢慢地抚着针身,瞧了一会,喃喃道,“只是这针光秃秃地,不甚好看。。。”
傅珩笑了笑,向前俯了俯身,低声道,“你这身男子装扮,可是又偷跑出的?还是早些回去罢”。
任心闻言,不由垂下眼,将盘子一推,闷闷道,“既不肯,那你带我来吃饭是做甚。。。”
傅珩笑道,“我并无此意,只是近几日尚有几件事缠身,并不得闲。。。十月十九我得空,你来却尘客栈寻我可好?”
几日光景,任心只觉得一日比一日长,好容易才挨到了十月十九。
一早,任心便寻了个名头,跑了出来。一路直奔到却尘客栈,可等了大半日,已是日渐西斜,也未见傅珩现身,连同青乂一道,亦是不见踪影。
眼瞧日光已尽,任心不好再留,只得悻悻而归。第二日一早又赶了去,却仍是人去无踪。
任心出了客栈,立在门口,瞧着北边远远伫立着的却尘雪山怔了半日,心念一动,打定了一个主意。
却尘雪山上,大雪纷扬。
冰凉的白雪,融入了滚烫的红血。
明明是晌午的日头,眼前,却愈来愈暗了。
白雪,红血,均褪去了颜色。
黑色,愈来愈浓。任心揉了揉眼睛,努力想要瞧清楚。
那是何人?
是。。。自己?
任心低下头,疑惑地瞧了瞧自己的手,又抚上自己的脸。
为何那里会有一个任心?那么。。。我又是何人?
方才想到了什么?
突然记不起了。
是了,她似乎在瞧着傅珩,他已昏迷不醒整整三日了。。。
他终于醒了。。。可那样冷的山洞里,为何他却喊着好热。。。
他。。。哭了。。。
傅大哥。。。你在哪里。。。真黑啊,瞧不见了。。。
玹璟用手臂托着任心的头,手指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任心呆呆地望着他,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负剑行,携玉魂,爱恨千均,犹记当年少年笑。
弦音起,惊鸿影,侠骨柔肩,褪尽纷尘任我心。
房门突地被用力撞开了,玹璟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淡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