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尘珏》宁玹

62、假相的裂痕

　　大漠，夜凉。
　　晚风卷起黄沙，呼啸着冲上夜空，又落成一片沙雨。
　　冬夜里的沙漠，寒冷刺骨，便是喜爱冒险远行的旅人，也已扎下了厚实的帐子，燃起了火堆。
　　而此刻的大漠中，却行着一支长长的队伍。
　　足足几千人马，身着北寒战甲，手执刀枪剑戟。
　　北寒军队怎会在此时出现在沙漠中？
　　“苏木将军”，一名行在前头探路的士兵勒了勒马，退至队伍中一名身着将领服饰的人身旁，开口却是猷安话。再瞧他的面容，亦与北寒人有所不同。
　　苏木合解下蒙在面上用于遮挡风沙的面巾，露出一张轮廓深邃的脸来，眼角已堆了皱纹，脸颊亦不再饱满，一双眼睛却仍是双眸炯炯，写满了野心与贪欲，“还有多少路程？”
　　那士兵立即道，“至多三四日了，将军，我们还有必要去么？”
　　苏木合捻髯道，“为何不去？”
　　那士兵又靠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前几日您令大部休整缓行，五千轻骑先行。第二日江默便忽然着急返回。会不会是，他已察觉出了什么？若是他知会了宁玹桀，我们岂不要暴露么？”
　　“不”，苏木合一抬手，沉声道，“我们见面时他的人均不知情，他绝无可能知道。便是真的察觉出了什么，失了我们作他的羽翼，他已是刀上鱼肉了。这一战，他毫无胜算”。
　　那士兵恨恨道，“他如此戏耍我们，还害死了阿月，定不能轻易放过他”。
　　苏木合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扯出一个阴骘又沧桑的笑容来，只是这个笑容很快便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那士兵缓缓从马上坠了下去，他的右眼，一支利箭直穿而过，扎进了后脑。
　　黄沙下，竟突地跳起了五六个人，一声哨令，不到方圆一里的沙丘后，出现了几十个身着黄衣，面掩绢布之人。每个人的手上，均持着兵器。
　　苏木合的眼中骤起血红之色，当即拔剑出鞘，怒吼道，“你们是哪一边的人？！”
　　“哪一边？”，为首的一名黄衣人冷笑一声，道，“看来公子所言不错，你们果真背叛了他。将军可真是忙啊，先前还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这转眼工夫便成了同仇敌忾的盟友”。
　　苏木合狞笑道，“他有什么资格说我？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与其等他过河拆桥，我还是趁早打算的好。哼，只派三十几人便想拦住我么？你们的命，在宁玹桀眼中显然一文不值，何苦替这种人卖命呢？”。
　　黄衣人朝身后做了个手势，一道红色的烟火照亮了一方沙漠。
　　“你令大军撤回，省了公子不少力气。我们本就未有活着回去的打算。。。苏木合将军，你和你的五千轻骑，便在这大漠中为我们陪葬罢”。
　　黄衣人慢慢解下面巾，只见他的左脸上，深深地烙着两个字：雪境。
　　苏木合愣道，“墨刑？你们是。。。”
　　沙漠中似突然起了风暴。
　　远远地，无数马蹄踏下，掀起漫天黄沙。
　　阴冷的兵刃在月光下织成一片铺天盖地地骇人寒光。
　　杀声彻夜。
　　曝尸百里。
　　此刻的庭轩，亦不太安静。
　　楼下突地响起一片惊呼声。
　　“这人怎地一回事？！浑身是血。。。”
　　“要不要报官？”
　　“报什么官？莫非你要管么？”
　　“哎，这位客官留步，你是要打尖还是要住店？本店绝无赊欠一说，一向是先付钱。。。”
　　“你让开！我要找傅公子。。。”
　　“什么傅公子？莫要再上去了！这里可不许叫花子进来，快，你们将他拖出。。。”
　　店小二推搡着这形如乞丐一般的人，冷不防被人用力推了一把，险些顺着木阶滚下楼去。正待撒火，面前突地出现一只了然居的玉牌，手心里也被塞入了几粒银窠子。
　　“闭嘴，少说话”。
　　店小二闭上了嘴，愣愣地瞧着突然冲过来的一男一女将那乞丐扶上了楼。
　　“傅公子”，那乞丐一步一趔趄，努力抬起头，气若游丝道，“沙漠中。。。出大事了。。。”
　　傅珏的眼眶微微泛起了红，他的手握着那人的手腕，只觉脉象极是糟糕，“先莫要说话，任心你去开门”。
　　话音未落，门便已打开了，玹璟站在门口，吃惊地打量着那人，失声道，“青乂？！真的是你？！你。。。你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傅珏将青乂扶上床榻，任心赶忙接了一碗水来，慢慢地喂给他喝。
　　原本干净的一张脸沾满了血污，头发散了大半，油腻腻地。衣服破烂不堪，身上十几道或深或浅的伤口，大多均已溃烂。
　　玹璟愣道，“他是去了哪里？怎会受如此重的伤。。。”
　　一碗水下肚，青乂一阵猛咳，竟带出了一口浓血。
　　傅珏立即点了他心口的几处穴道，将真气从后心渡进去，“青乂，还记得我教你的调息之法么？我现在将真气。。。”
　　青乂摇摇头，费力地握住傅珏的手，断断续续道，“公子。。。猷安人。。。苏木合，军队。。。他们在沙漠。。。”
　　“苏木合？”，玹璟抱着药箱的手一顿，惊讶道，“猷安的那个叛臣么？”
　　“玹小公子，不必费事了。。。我撑不了多久了，好容易才。。。找着你们，先让我将话说完”，青乂勉强睁了睁眼睛，道，“他带了两万大军，一路朝着北寒来了。。。”
　　几人俱是一惊，傅珏盯着他道，“青乂，你可瞧清楚了？这可不是小事。。。”
　　青乂的手指倏地扣紧，道，“他们均穿着北寒的战甲，一开始我确实未认出来。可我听到，他们竟说的猷安话。我听不懂，却听到有一人说了官话，说“苏木合将军”，公子。。。那个人，是江默！”
　　傅珏愣住，沙漠中发生的所有疯狂地闪过眼前。
　　青乂不住地发着抖，身上烫地如火炉一般，任心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擦去他额上的冷汗，哽咽道，“青乂大哥，柳柯呢？他是同你一道去的，你们。。。”
　　青乂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哭道，“他。。。都怪我太鲁莽。。。没想到江默竟那么厉害，柳柯不是他的对手。。。若不是柳柯拼了命地拖住他，我根本逃不出来。我躲了整整三日才敢出来。。。对不起公子。。。”
　　傅珏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勉强笑了笑，道，“你回来便好，怪我不该让你去做那样危险的事。。。”
　　“公子信任我，才要我去探查的”，青乂的眼睛亮了起来，努力想要起身，笑道，“还能见到公子最后一面，真好。我。。。”
　　玹璟转过了脸，手中的药瓶坠下，倾了一地。
　　任心用力咬着下唇，无声地掉着眼泪。
　　傅珏低着头，身体颤抖起来，突地，他向窗边猛冲了过去，翻出了窗外。
　　玹璟按住任心的肩，道，“让他去罢，他是去找居主了”。
　　笃笃地叩门声响在隔壁，店小二在门外轻声道，“客官，您睡下了么？”
　　玹璟皱了皱眉，走过去拉开门，道，“我在这边，找我何事？”
　　店小二赶忙上前，陪笑道，“噢，玹公子对么？有位姑娘找您，托我来传话”。
　　玹璟挡了半边门，隔开了店小二往里瞧的目光，道，“什么姑娘？她未说名姓么？”
　　店小二摇摇头，道，“这个未告诉小的，只说是有很重要的东西要当面交给您”。
　　玹璟的手指在门框上慢慢摩挲着，而后变了变脸色，道，“任心”。
　　任心木木地转过头来。
　　“我出去一会，很快回来”。
　　未等任心回答，门已被关上了。
　　窗还未合起，夜风幽幽地吹进来，房间内冷冷清清，昏黄的烛光将硕大的影子映在墙上，跳动着，扭曲着。
　　任心不安地后退了几步，瞧了瞧窗户，瞧了瞧门，又盯着床榻上已闭上眼睛的青乂，颤声道，“青乂大哥。。。我。。。一会便回来”。
　　玹璟走的很慢，不多时，任心便追上了他，却未上前，只在后头慢慢跟着。
　　她默默地瞧着他瘦削的背影，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另一个人。
　　一个神秘，深不可测的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着他。
　　玹璟已走入了林中，林中落满了枯枝与碎雪，稍稍用力便会发出声响，任心不得不走的更慢了些。
　　默默地走了半里地，玹璟停下了，任心瞧了瞧四周，轻轻跃上一棵树，躲在树干的阴影处。
　　玹璟定定地瞧着几步外的一棵树，道，“铃儿，出来罢”。
　　一阵窸窸窣窣，从那树后，转出一个人来。月光穿过林木间隙，照亮了那人的脸。
　　一个瘦小羸弱的女孩子，大大的眼睛，细细的眉毛。
　　任心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未让自己惊呼出声。
　　那不是寒羽尉四处找寻的那个宫女么？！
　　铃儿紧紧地抱着怀中一个小小的包袱，慢慢地向玹璟走过去，小声道，“四公子。。。”
　　任心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两人。
　　玹璟笑了笑，抚着铃儿的肩，柔声道，“你莫要怕，我不是在这里么？将东西给我罢”。
　　铃儿小心地打开包袱，道，“另一样，是主儿常戴着的一枚玛瑙耳坠，我自作主张取下了，想着以后留个念想。。。”
　　玹璟接过包袱，取出其中的一封信来，放入衣襟中，举起那只耳坠默默地瞧着。
　　任心瞧不见他的神情，只见铃儿满脸是泪，抽噎着道，“四公子，主儿不在了。。。铃儿以后可怎么办。。。”
　　玹璟慢慢垂下手，道，“以后你跟着我，好么？”
　　铃儿擦了擦眼泪，仰头瞧着他，道，“可主儿说不允许我留在你身边，要我送了东西便走的。。。”
　　玛瑙耳坠“噗”地坠入碎雪中，铃儿慌忙去捡，却被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铃儿只觉脸颊同脖颈很热，小声道，“四公子。。。”
　　玹璟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旁轻声道，“你知道么。。。她要你走，是为了你好”。
　　一道寒光自玹璟手心里闪过，只见铃儿挣了一挣，身子便软了下去。